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论语》
曾子得了重病,孟敬子去问候他。曾子对孟敬子说:“鸟将死时,它的叫声是悲哀的;人要死时,他说的话也是善良的。君子所重视的礼仪有三条:容貌严肃,就不会粗暴傲慢;仪态端庄,就近乎诚实守信;言辞有气度,就不会庸俗背礼。至于陈设礼器之类的事,自有主管部门料理。”
孟敬子,鲁国大夫仲孙捷,孟武伯之子。
在政治立场上,曾参与孟敬子是对立的。然而,曾子在临终前还试图改变孟敬子的态度。所以,他说了这一番话。
一方面,曾表明自己对孟敬子不存恶意,同时告诉他,作为君子应引起重视的三项礼仪准则。再者,学道以修身为最重要,而陈设礼器之类的事只是细枝末节,无关紧要。
汉朝经学家郑玄对曾子这番话作了详尽的解释:“此道谓礼也。动容貌能济济跄跄,则人不敢暴慢之;正颜色能矜庄严栗,则人不敢欺诈之;出辞气能顺而说之,则无恶戾之言入于耳。”
一个普通人,在快要死的时候,对人生的看法,往往比较冷静,吩咐的话也多半是善言。曾子为什么要把这两句话说在前面呢?这就可见曾子的教育态度。换言之就是他说,我快要死了,你平常不大听话,我现在最后的话是很诚恳的、很严肃地对你说,希望你要注意。所以曾子把这两句话说在前面,以加重语气。
他对孟敬子所说的话,也正是自己的全部人生总结出来的智慧,“君子所贵乎道者三”,这个“道”是儒家的、孔门的人生之道。就是说人之学道——做学问、受教育有三个重点。曾子在这里所讲的三个重点,我们的确要注意。真正的君子之所以注重道德,有三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点“动容貌,斯远暴慢矣。”就是人的仪态、风度,要从学问修养来慢慢改变自己,并不一定是天生的。前面说过的“色难”就是这个道理。暴是粗暴,慢是傲慢看不起人,人的这两种毛病,差不多是天生的。尤其是慢,人都有自我崇尚的心理,讲好听一点就是自尊心,但过分了就是傲慢。傲慢的结果就会觉得什么都是自己对。这些都是很难改过来的。经过学问修养的熏陶,粗暴傲慢的气息,自然化为谦和、安详的气质。
第二点“正颜色,斯近信矣。”颜色就是神情。前面所说的仪态,包括了一举手、一投足等站姿、坐姿,一切动作所表现的气质;“颜色”则是对人的态度。例如同样答复别人一句话,态度上要诚恳,至少面带笑容,不要摆出一副冷面孔。“正颜色,斯近信矣。”讲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不容易。社会上几乎都是讨债的面孔。要想做到一团和气,就必须内心修养得好,慢慢改变过来。
第三点“出辞气,斯远鄙倍矣。”所谓“出辞气”就是谈吐,善于言谈。“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这是学问修养的自然流露,做到这一步,当然就“远鄙倍”了。
以上三点不仅仅是一种形式,而且要有真正的内容,那就是人生的真正智慧。本来很有本领,但却能够请教那些没有本领的人,也许还有一得:本来知识丰富,但却还能够请教那些知识贫乏的人,也许还会有所进步。这个目的,也还是为了自己的完善,你说他是大公,其实那才是大私,因为他自己好了。但是,一般的凡夫俗子,只怕别人比自己强了,就是不懂也不愿意去请教那些懂的人,更何况是以能去请教不能,以多去请教寡的呢?
曾子教孟敬子做人做事的道理。
“笾豆之事,则有司存。”所谓“笾豆”是古代的祭器,用竹制成。在这句话里代表了“执政”之事。古代政治上的朝圭、朝服都有不同的标记,尤其如执法施政的文物,对此更注重。像以前宪兵的臂章图案,有人以为是狮子,其实不是狮子,是狴,古代执法的标志。相传古代有这种野兽,非常灵敏,能辨别好人坏人,遇见坏人一定用角去刺,对好人不刺。这些都是古代的标志。曾子在这里是告诉孟敬子,我只能贡献你做人处事的修养。至于你所问的政治司法上的事,不必来问我,自然有管理这些事的人在那里,你可以去问他们。后来汉文帝问丞相陈平天下钱谷出入方面的某些问题,陈平对以“有主者”;以及汉宣帝时的“丙吉问牛”都是同一道理。由此可知孟敬子所问的是笾豆一类的事,而曾子所答复他的,还是在教育他,要他注重做人,从内心基本的道德修养去做。学问好、德行高以后,不论从政或者做事,都能得心应手。这是一个基本问题,而不是技术问题,有关技术问题可以去问那些专家。
曾子是颜渊之后,得到孔子衣钵真传的弟子。他在病重的时候,把门人弟子召集起来,让他们打开自己被子底下的手脚看一看,有什么伤损的地方没有。一旦手脚完好,那就是说得自父母的身体发肤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这才是真正的尽孝。过去,惩罚人的刑罚也很简单,哪里犯罪就在哪里惩处,偷人斫手,甚至刖足,叫做刑残之人。这样的人,便为自己的祖先脸上蒙上了羞耻,便是不孝子。
曾子一生小心谨慎,好像面临着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会掉下去而粉身碎骨;又好像踩在薄薄冰凌的河面上,稍有不慎,便会掉进冰窟窿里,永远也出不来。抱着这样的心情和人生的态度,他才走到现在而保住了父母留下来的身体发肤,克尽了孝道。现在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再也不必为害怕遭受刑戮灾祸、毁伤身体而战战兢兢了。
他之所以教导学生,并且让学生看他的手和脚以及身体,就是要他们记住,小心谨慎地生活,保护好父母留下来的身体发肤,免遭法网的刑戮,合乎道德法律地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