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厦门莲花的一个工地上。有一天我在安装门扇的时候,在一个工友的临时宿舍里发现了许多“书法作品”,这让我很诧异!因为“书法”就写在废纸箱上、模板上……飘逸的书法却如行云流水,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巨大反差!我停下了手中的活,仔细欣赏起来。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些字眼通过飘逸洒脱的书法表现出来,书写者奇崛的性情、与众不同的人生追求,就像锥子放在口袋里一般“锋芒毕露”!真不简单!我有种从沙粒里淘到珍珠般的喜悦——也许在这里我可以遇到一位很有涵养的知音了。
就在我忘情欣赏时,主人回来了。他身板有点佝偻、皮肤黝黑,一脸的淳朴。我放下面对陌生人的矜持,和他攀谈起来:“你的书法写得真不错!都可以拿去参加书法比赛了!”“呵呵,过奖了。什么书法大赛我不大懂,不过每回过年时,村里有许多人家的春联都是我写的……”
“来,喝点水!这狗日的天气,真热!”他为我倒了杯茶,让我坐在他那用模板搭就的简易床旁边。我环顾四周,这个简陋的宿舍,除了摆放简单的生活用品,这些“书法”作品占据了相当大的位置。在谈话中得知,他是一名泥工——我见过泥工们在工地上劳作的情景:他们头戴草笠,在炎炎的烈日下“晒人干”,一手提着半桶泥浆,一手拿着瓦刀。他们经常是汗流浃背,所以在他们的附近,通常会放着一个大开水桶,以随时补充他们干活时大量流失的水分。他们的手上、脚上总是会沾满泥浆,他们的手掌往往也会比较粗糙。这样一天下来,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这位仁兄却还能有如此优雅的爱好——坚持写字?
“冒昧地问下,师傅今年有多大年纪了。”看到他这样“童心未泯”,我不禁对他的年龄产生了兴趣。
“您看呢?我有点显老哦。”
他看起来确实有些饱经风霜,大概五十出头的样子。为了让他高兴点,我说:“你看起来还很年轻嘛,不会超过四十五吧。”
“呵呵。我才四十。”
“哦,不好意思,瞧我这什么眼神呀。对不起。”我没想到艰辛的劳动能如此摧残人的青春,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沧桑了许多。
“是什么力量让你坚持在工余练习书法呢?”我有些好奇地问道。
“其实也没什么。这是我的爱好,说得高雅一点就是:我用它来调节生活。”他笑着说,“工地的业余娱乐活动很有限,大家通常都是打牌、喝酒、逛街,我对这些兴趣不大。”
他告诉我,他到现在还是很喜欢看书,他的行囊中除了工具、衣服被褥,还会有一包不轻的书。也许是特殊的境遇使然,他甚至有些固执地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小时候上学成绩很好,一直都是班里的“尖子生”。考上高中,但因为家里没钱,他不得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校园。走上工地后,自己又喜爱学习,所以在劳作之余就一直坚持练习书法,也算是一种精神慰藉吧。
他有些惆怅地说:其实那个时候的学费才相当于几个鸡蛋的价钱。但就是因为这几个鸡蛋,他的命运被改写。不过值得欣慰的是,“现在我的三个孩子都很用功读书,没有辜负我的希望,前面两个女儿都已考上了重点大学,小的儿子也在班上‘前十名’。只要他们将来有出息了,我们苦点累点也没什么。地里没活的时候,我老婆也会出来打工,孩子交给我母亲照看。”说完他从床底下摸出一封信来,他从中取出一张照片:“看!这是我儿子去参加市里数学奥林匹克竞赛获奖时的照片。”画面上是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山里娃,手里高高地擎着奖状,笑容是那么灿烂,画面上阳光律动。
临别时候,他向我要了电话,并鼓励“怀才不遇”的我,有时间要坚持多读书多写作,会有出头的日子。我默默地点着头,面对他,我还能说什么。在如此艰辛的劳作之余,他还能执着追求自己的爱好,坚守自己的心灵高地,写出如此飘逸俊朗的书法,这样的人无疑也是让我心生敬意的。
后来,由于工作关系,我要离开厦门了。动身前我还特地到工地上去找这个让我敬佩的朋友,可惜没有找到。那个写满书法的小屋也不见了,因为这里工程完工,他一定又去别处谋生了。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他不停地干着相同的、枯燥而艰辛的工作,但他也不停地写着自己的书法,用手中的笔描画心中的追求。拥有了这个追求,那些工作的艰辛、生活的磨难也许就都可以抛却脑后了。
我站在那个被拆除的工棚前,久久不忍离去……
“点评”因为贫困,命运从此被改写,只好把自己没能完成的心愿寄托在下一代,知识改变命运,作者笔下的民工形象饱满真实,可怜可敬又可叹!(朱成碧)
不觉间我也已离开厦门四年了,不知道这位心地善良的外来妹过得好不好?愿她在异乡活得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