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国内外对老庄生命自然观的研究以及老庄与海德格尔存在思想比较研究已成为老庄生态美学研究的两大特点。生态美学界有一种新观点认为老庄的自然观是“审美的自然观”,有学者从中西生态美学比较的角度提出“生态的老庄”与“绿色的海德格尔”在对话中走到了一起。
(一)老庄与海德格尔存在思想比较研究综述
英国哲学家葛瑞汉·帕克斯认为,海德格尔对中国哲学,尤其是老子《道德经》的运用决定性地影响了他晚期思想的方式与方向。最明显的因素就是海德格尔使用了完全不同于印欧语言传统和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语言结构来思考存在哲学。海德格尔自己很乐意承认他的思想与具有道家或禅宗传统背景的访问者之间的联系。
德国女思想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认为,正是与老子的相遇,改变了海德格尔的思想方向和语言的风格,并可以探讨那些通向深度的方式和遗忘“根源”的方式。海德格尔将德国古典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Hlderlin Friedrich)的诗作《思念》中的“暗光”与《老子》第二十八章雌雄、黑白、荣辱一体的教诲结合,不主张向前现代或前技术世界的回归,而是试图将人类的这种现代世界带上一条生生不息的生存之路。
英文翻译家琼·斯坦堡在《海德格尔、道家与形而上学问题》中指出,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道路(Weg/w ay)和泰然任之(Gelassenheit/releasement)最富有道家意味,而且指出了它们与道家观念的共鸣。对老子思想的运用,是海德格尔能够让传统形而上学保持自身边界,在突破传统形而上学的同时,又不落入所谓超形而上学或者更高的形而上学中的原因之一。认为道在海德格尔的语言里更多地属于“存在”(Being)和人与存在的“事情”(Ereignis)层面,泰然任之则更多地相关于人(m an)的淡定超然的态度。
张祥龙的《海德格尔传》认为,海德格尔对中国“道”的近半个世纪的兴趣,以及他的思想与中国传统思想之间的关联使得他在中国不是一个“异己者”,而是可以展开亲切和深刻交流的对话者。海德格尔一生评论过许多哲学家和思想家,但只有对荷尔德林与老子给予了无保留的欣赏和最高的推崇,因为只有他们才是他心中真正的诗性思想者。他们最大的共通之处在于都深知凭借任何一种被现成化了的观念都绝不足以达到思想和人生的终极,只有人生在世的经验才能理解存在的意义。海德格尔与老庄一样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神性的追求,而且,从没有离开人生的经验来追求神性。中国先秦天道正是处于人格神与宇宙论之间的相互发生与显现之中,维持住了一种既有神意又不离开人世的动态平衡。
台湾学者赖贤宗在《海德格尔与禅道的跨文化沟通》中,对海德格尔与中国道家作了深入的思想考察。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存在的意义”之分析以“实存”为出发点,而晚期显现“存在的真理”的努力则专注于“无”这一主题,借此更深入到存在自身。在此可以看出与老子的“有无同一”思想的亲缘性。
香港学者王庆节的著作《解释学、海德格尔与儒道今释》认为,老子的“自然物论”与海德格尔的“物论”都反对物作为实体或对象的观念,而首先从“无”的角度认识物,将物把握为一种自然的生成,从而重新调整了人与物的关系。二者的“物论”都在于标明人类在自然物质世界中生存的“有限性”和“绝对界限”。
台湾留美学者叶维廉《道家美学与西方文化》一书,通过道家美学、道家精神、中国诗与美国现代诗和前卫艺术的比较,反思全球化过程中的自然生态与文化生态问题。他认为道家对语言、对“名”的质疑,对语言与权力的关系的再思考,主要来自于人性危机的警觉。人一方面要从主体性的位置中走下来,让朴素的天机自然生发;另一方面要走向以物观物,“以天下观天下”。
叶秀山的《思·史·诗:现象学和存在哲学研究》认为,在老子那里,人的语言言说出天地向我们显现的道,道与言同;而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与道说是一个层次的事物,因此,这二者之道是相通的。
张世英的《天人之际——中西哲学的困惑与选择》对比了老庄的“以物累形”、“复归于婴儿”与海德格尔的“沉沦”、“复归于本真”之间的异同。
宋祖良的《拯救地球和人类未来——海德格尔后期思想》探讨了海德格尔后期思想与老子思想的关系,认为海德格尔至少在“无”、“道”以及“域”三个关键点上受到了老子思想的影响。
李晨阳在《道与西方哲学的相遇——中西比较哲学重要问题研究》中讨论了海德格尔与庄子关于“物”的思想的相似性。
曾繁仁在《转型期的中国美学》中提到海德格尔的四元世界的“游戏说”受到了老子的“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的影响,从而有助于海德格尔从人类中心主义中走出来,表达出一种当代生态存在论审美观。
朱晓鹏的《道家哲学精神及其价值境域》一书,将道家精神与西方现代生态伦理学的“东方转向”联系了起来。
张隆溪的《道与逻各斯》一书,把历史和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文本和思想会聚在一起,试图找到一个可以被理解为彼此相通的共同基础。
韩望喜的《善与美的人性》一书,就造就完满人性的问题,将中国与西方的道德审美论作了对应性的深刻比较。
(二)老庄生态美学思想研究的局限性
20世纪90年代以来,老庄生态哲学与美学研究者面向经典,对挖掘与诠释老庄及后道家道教自然生态思想资源作了大量的探讨,为当今解决生态危机问题提供了很好的理论依据。但是也存在一些不足,主要表现在:
首先,老庄生态美学思想被描述化、注解化。一些研究只囿于对老庄及后道家生态思想的挖掘与梳理,偏重于历史描述,疏忽于义理论证,史料清理多于原理分析,对形成生态理念的深层原因作进一步思考的学论凤毛麟角,老庄“返朴归真”、“虚极静笃”、“自然而然”、“无为而为”、“天人合一”等生态美学命题的哲学根据未得到澄明。
其次,老庄生态美学思想被表象化、肤浅化。一些研究忽视经典的人文背景与通篇旨意,流于表面化的“说文解字”。如“返朴归真”被认为是一种与当代社会格格不入的倒退现象;“无为”直接被等同于无所作为、一事无成;“和合共生”被认为是违背了“物竞天择”的生物进化规律;“安身立命”仅仅被看作是“平安活着”,忽视了“创生”、“衍化”、“提升”的含义;“天人合一”也多作道德化、人格化或人性化的诠释与理解。
再次,老庄生态美学思想被降格化、分割化。在一些研究老庄生态美学思想的论著里,其概念往往被降格为“自然生态美学思想”、“环境美学思想”或“景观美学思想”,而忽视了“大生态”所涵盖的与自然生态相辅相成的社会人文生态和人的心性生态。从而导致生态美学因缺失哲学理论基础而难以构筑生态美学范式。
最后,老庄生态美学思想被资源化、变相化。一些研究往往只站在狭隘的人本位立场上理解人与自然之间关系,自然只被当作人类开发与利用的对象而被资源化。许多论著远离了老庄生态美学思想的本真,只在保护人类生存环境的预设条件下理解自然,只承认自然资源要可持续利用,即要留下一些给子孙后代利用,而自然本身的存在价值与审美价值却得不到认同;由于无法跳出人本位的狭隘与自私理念的怪圈,因而成为一种变相的人类中心主义理论。
上述种种局限性,给当代生态美学的研究留下了空间:老庄生态美学思想研究,应该走到一切自然美学、环境伦理学、自然生态学以及环境科学的理论前沿,从形而上的层面去夯实老庄生态美学的哲学基础和构筑其哲学范式,为老庄生态美学“道性同构”范式与现代西方“诗意栖居”生存哲学以及当代“适然世界”生存美学思想疏浚审美通道。所以,本研究所关心的是自然生态自身的存在状态及其存在与审美价值,同时还有与之相应的人类心性生态的调适过程与终极关怀。
§§第三章“返朴归真”——老庄生态美学思想的价值基础
老子《道德经》开篇见义提出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通行本第1章)。“道”是可以用言语来表述的,它并非一般的“道”;“名”也是可以说明的,它并非普通的“名”。“无”可以用来表述天地混沌未开之际的状况;而“有”则是宇宙万物产生之本原的命名。因此,要常从“无”中去观察领悟“道”的奥妙;要常从“有”中去观察体会“道”的端倪。无与有这两者,来源相同而名称相异,都可以称之为玄妙、幽怨、深奥。这不是一般的玄妙、幽怨、深奥,而是玄妙又玄妙、深远又深远,是宇宙天地万物之奥妙的总门道。所以,老子进一步提出宇宙生成论和万物存在观:“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故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通行本第25章)老子揭示出,在无极状态中有一个东西浑然而成,在天地形成以前就已经存在。听不到它的声音也看不见它的形体,寂静而虚空,不依靠任何外力而独立长存永不停息,循环运行而永不衰竭,可以作为万物的根本。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所以勉强把它叫做“道”,再勉强给它起个名字叫做“大”。它广大无边而运行不息,运行不息而伸展遥远,伸展遥远而又返回本原。所以说道大,天大,地大,人也大。宇宙间有四大,而人居其中之一。人取法地,地取法天,天取法道,而道纯任自然。从此,“道法自然”的命题就成了老庄及后道家道教的核心思想。著名道教大师张继禹诠释说:“‘道法自然’的基本原理,即人类要以地为法则,重视其立身安命的地球;地要以天为法则,尊重宇宙的变易;天要以道为法则,遵循客观规律。道的法则就是维护世界生长变化的过程的自然本性,而从不用人为的强制方式去破坏这个过程的本来面貌。人面对自然所要做的就是‘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从“道法自然”这一核心思想生发,老庄生态美学思想所追求的是“人性”与“天道”相通相融的自然之美,即原生态美、大生态美,也即庄子推崇的“至人者,原天地之美”(《庄子·知北游》)的境界。在老庄那里,美是与“道”不可分的,“美”是一种合乎道的境界,这就意味着美是源于自然、从于自然、合于自然、最终回归于自然的,是自然之“天道”与“人性”大生态的和合之美。这种和合的大生态之美,不仅是包括人与自然万物整体性的美,而且是一种不受任何外物束缚而自由自在生存的美,也即人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诗意栖居的大美境界。它存在于无极衍化、大象无形的“天道”中,存在于无为创生、上善若水的人类之德中,存在于闲情逸致、无恃无待而逍遥于天地之间的自由境界之中,存在于顺道、齐物、诗性与知性统一并存的“适然世界”之中。
老子的《道德经》道论讲“天道”——宇宙之道,德论讲人类之德——“人性”,其哲学旨归是要从学理上揭示人与自然即“天道”与“人性”和合统一的关系,从而构筑生态美学“道性同构”范式。老庄生态哲学认为,自然是道的本真,道生万物但“为而不争”,德是人性的准则,是道的功能显现。老子认为,人是自然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老子》通行本第51章)的自然精神。人类社会自从进入文明时代以来,人的贪欲日盛,本真的德性不断异化,“人性”与宇宙之道逐渐相分离且越走越远,最终导致生态危机,社会动乱。老庄认为,人是天与地在气的和合作用下产生的生命体,在本质上天人是同源的,人性向天道的复归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因为,人性本来就是天道的后天表现形式,并且人能够直接体悟天道,把天道“安时处顺”的存在精神转化为人类“循理举事”的处世法则。所以,在道的观照下,人类可以通过致虚极、守静笃的返朴归真审美过程,以复归“人性”的本真而重新与宇宙之道和合统一。
复归天道,是一种按照“安时处顺”的自然存在法则经过“循理举事”的人类实践修养,达到自觉高尚的生存准则层次上的复归。只有上升到存在论高度的生态审美精神,才有可能通达自然万物和合共生的境遇,进而体悟宇宙无极衍化的真谛。在老庄那里,存在论与本体论是统一的,因而人性的存在美与宇宙的本体美也是统一的。老子对“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的生态概念进行本体论化的审视之后,就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一人类最基本的存在与审美方式。可以说,老子并不是只论“道”与“德”,而是始终着眼于对包括人类在内的自然万物审美存在的终极关怀。所以,有关“中国古代没有本体论”、“汉语世界没有形而上学”的说法显然是无知而偏颇的论断。老庄生态哲学与美学中的生生之道就是关于自然万物存在方式及如何存在的基本理解,有着严肃的本体论和无可置疑的形而上学。因此,本研究尽可能不走环境哲学、环境伦理学和环境美学的研究思路,而是另辟途径发现、体悟和诠释老庄宇宙生态本体论与物的存在论以及它们的内在关系等的形而上内容,旨在揭示深刻的“天道”存在的历史意义与人性复归的现实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