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石川三四郎
人生是依着理想方始开花,本来的面目方始在此打开。人是为着他的理想而努力的,追求理想的未来总能产生无穷的欢喜。世上的道学家之流的修养在他原是不需要的,实现他大家之道唯有从理想所产生的革新之中。
现今世上的修养是成功者所爱好的偷盗术;现今世上的修养是伪善者所爱好的欺诈术;现今世上的修养是压制者所爱好的拘束术。我们非切断压制的铁锁则人生的自由无从实现;非剥去伪善的假面则人生的面目无从打开;非扑灭成功的私欲则人生的精华无从发挥。修养原是我们的大敌呵!
世上的教育家、宗教家、道学家一开口便说:“修养!修养!”这在作为压制者之走狗的教育家乃是唯一的战术了;在伪善者之典型的宗教家乃是必需的信条了;在成功者之帮间的道学家乃是最上的妙案了。盖修养无非将人完成器械的方便而已;给人施以细工造作而已;矫角杀牛而已;用铁的锁链来束缚住活生生的人而已。修养是杀戮青年男女的秘诀呵!
现今的报纸每天都在杀人;现今的家庭每天都在杀子女;现今的社会每天都在杀同胞;现今的学校每天都在杀学生。被杀戮得最多的是青年男女,而杀青年男女的便是修养论呵!世之学者说近时人口繁殖得很快,所谓人口是指人的口吧?确实不错的,死人的繁殖近来越发多见了,叫做“口”的器械越发增加了。然而试张开活的眼来看看现在世界:活的人不是每天都在大批地被残杀吗?现今的报纸称扬着所谓成功者的盗贼;现今的家庭爱好着所谓顺从者的奴隶;现今的社会赞美着所谓敏腕家的欺诈师;现今的学校教育着官吏、军人、公务人员、商人、欺诈师、盗贼、蠢材。至于完成人的那种用意和设备却一点儿也没有的。不论从哪方面看,人是被残杀得如堵如山的堆积起来了。今日真可以说是人类毁灭的时代。修养论便是毁灭时代所有的最大最利的凶器呵!
基督耶稣说过:“没有人把新衣服撕下一块来补在旧衣服上,若是这样做就把新的撕破了,而且所撕下来的那块新的和旧的也不相称。”这给世上的修养论吃了一大铁锤呵!修养原是接接割割的东西。倘使现在的衣服还能适合于人的身体,还能穿用时,那末接补一下或许是有多少用处;但是对于现今世上新长成的青年哪里还有一件合适的衣服呢?今日普通的思想、习惯、道德、文物,所有一切的东西不统统是青年男女不堪穿用的旧衣吗?撕破它!弃掉吧!旧的衣服完全抛弃吧!新人穿用的衣服非用新的布来作成不可的。现今的教育家和道学家往往鼓起眼睛叫喊着说:青年男女的腐败坠落。诚然,这是使人很不安心的。但这种罪过应该归咎于谁呢?要用新布来修缮旧衣的结果,连旧衣也被损坏了。这便是所谓腐败坠落。腐败坠落岂不是修养的结果吗?
“也没有人把新酒装在旧皮袋里,若是这样,新酒必将皮袋裂开,酒便漏出来,皮袋也就坏了。但新酒必须装在新皮袋里。”这事理在两千年光景以前就明白了的。新酒在烈烈地发酵,新精神在活泼泼地生动。这不再是反复着修养的,道德的,风教的,习惯的等等呓语的时代了。现今不是修补的时代,而是破坏的时代了。为使新精神发酵起见,在发动了的新精神之中投之以新信仰的火吧!点燃起应该破坏旧衣旧囊的火来吧!这不是旧道德,而是新信仰。不是修养,而是革新。
叫喊坠落的真可恨呵!痛骂腐败的真讨厌极了!青年男女断然要避开修养论呵!对道学家转过背去!对教育家的话塞住耳朵!对宗教家闭盲眼睛!青年男女天真的人格唯有从新信仰中建筑得起来。新信仰所产生的人格是由革新而完成的。这不是修养,修养是新人格杀戮的剑呵!
现今的修养是利己主义的产物,是想造成伟大人物的方法。没有像“造成伟大人物”那样非社会的、非信仰的、非人情的、不自然的想法了。所谓“伟大的人物”大多数是些盗贼一样的人物,压迫多数人的人物,除自己以外什么都不承认的,非信仰的、非社会的人物,不人情、不自然的东西,有害无益的动物。世上倘使有所谓罪恶的话,再没有比“造成伟大人物”更大的罪恶了吧!
教“成为大人物”的修养论者,是把人投入烦闷的猛火里去都不顾的薄情主义者。有信仰的人不要成为大人物的,只同着自身所及的世上的民众,为革新而倾尽其全身心就够了。这是万不可误解的。自己既不愿革新世界,甚至连改革世界的念头都没有的,而自己却声明非要做大人物不可的人,是想以改革的功名作为自己的私有物的野心家啊!能张开研究世界此何趋势的眼来是很好的,怎样可以左右世界的想头却是“伟大人物”的野心了。世间的一般真是迷惑千万的。修养不就是建设大人物的手段吗?
我们是排斥“造成大人物”的,同时也瞧不起那些崇拜大人物的人的。人对于其同胞若也起感激之心便是非常美好的事了。再没有像对其同胞崇拜那样下劣的程度了。磨针是为着做钓钩用的,努力于修养是为着要受到崇拜,卑劣至极的根性哪!要成为大盗贼、大欺诈师、大压制者而受天下万人崇拜那样的劣根性,青年男女是断乎不可有的呵!
我们处在现如今的社会之中实在也没有工夫埋头于自己的修养。埋头于修养的人若半途上幸而不倒毙,或许可以成为大人物也未可知;然而到那时他不是消极地死去,而是积极地死去了,即是说死于成功之下了。我们呢? ?我们与其死于成功,则宁生于失败!
译自石川三四郎氏的名著《非进化论与人生》第四篇“士民的人生观”的第十章,原刊于20世纪40年代重庆报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