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山中，迷上了根雕。经常扛一把锄，到山上去刨。山上尽是红土，松脆，一会儿，根就露出，像蛇。后来寻根究底，却越刨越深，过了半个时辰，仍然毫不松动。拼命地摇，像是揪住了地球的头发，拔着整块大地，纹丝不动。又刨，终于不耐烦，认定那根是深植于整个山中的，一万年也刨不出来，才狠心斩断。断旧的根，过上几年，又从别处土里冒出，长成树。
有时就到山后的庄子里去找。庄头的干柴堆里，时常可以找到已晒干的，木质极好的根。见到喜欢的，像贼一样，揣了就走。正在远处晒谷子的农妇见了，尖喊一声：“整哪样，放着。”只好扔下，又用脚朝背处一踢。才笑着去哄那妇人。“没什么，打雀。”“打雀？”妇人疑惑地上下看看我，见没有什么鼓囊出来，就又去翻她的谷子。赶紧退去，一弯身拾起那块木头，藏到身后，三步两步奔出庄子，心花怒放，仿佛拾得一块黄金。
拿回来洗净，晒干。盘根错节的一大团，看不出什么名堂。一学生来玩，问：“这是不是龙啊！”我大悟：“是啊，龙！”置于亮处，细细端详，越看越觉得有一条龙，蜿蜒其中。稍顷，又有一学生来，一同观看，他赞道：“真像凤啊！”他指指某一段，我眼睛一亮：“像凤，像凤！”连连点头。然后换个角度，想看得清楚些，却隐隐看出有一只虎，正在仰天长啸。“这是一头虎，你们看！”两个学生凑过来，看了一阵，一个说像豹子，一个说像子弹。置得稍远，一切都隐然不见，仍是盘根错节的一团。后来的学生，有说像驴的，有说像袋鼠的，有说像麻绳的。我自我安慰，这是抽象派，你觉得像什么就像什么，一百个人有一百种像法。但总有些不痛快，我不喜欢模糊。
“要舍得砍，你看，砍去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不就是一头虎左爪踩着龙，右爪啃着凤么？”一个聪明的学生说。
“好，砍！”我当即找来斧子，刷刷几下，一串寒光亮过，断枝飞了一地。
再看时，这根已干净清朗，生机勃勃。一头红皮的斑斓大虎，仰天长啸，两爪高踞，左爪下踩着一条金黄色的老龙，右爪下踩着只脖子伸长的凤。虎的尾巴和龙的身子连在一起。那虎头极怪，又有些像鳄鱼，或像汉代石刻的那种怪兽。整个木雕，极有气势，且意蕴深远。我大喜。
学生们都说好，只是不知该取个什么名字，虎踏龙凤，不合常理。我笑笑，说：“就叫：中国新文化运动。”学生面面相觑，莫名其妙。我则高深莫测，并不解释。
砍下的余枝，又成了一个羊角，一匹黄马，一个古人头像。
一个根，做成四个根雕，砍得划算。
1988年春天记于德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