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人生并非毫无出路,叙述者最后的话语却似乎给人以希望了:“说一说吧,你们各自都曾竭力/让自己忙碌着,学会俯身倾听/大地漠然的呼吸,感受它拥有的/些许柔情笼罩着你,一浪接一浪,传送/爱的细微波动,穿越你短暂的,/不容否定的自我,进入你的每一天,直至永远。”“大地”一词很特别。它在英语中的原词是“earth”,在英语里意为万物孕育生发之地,它的贫瘠肥沃和坦荡险恶不因人而设,它对人类在内的万物体现出来的漠然正如充满尘世的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因此叙述者强调,要尽量使自己忙碌着,关注自己手头的事情,或许就不再或少受他人冷漠的影响。不过,毕竟生活在群体里,还得努力学习和他人交往,“倾听/大地漠然的呼吸”,去竭力感受其中的恬静,在恬静中便能体味到爱的细微震颤。此时“忙碌”成了挡箭牌,因为只有忙碌才能让人感觉到生活原来还有“中心”;而“恬静”展示的是最后一种意义寻求的可能,因为冷漠的同时也给人以“恬静”,人们因此而感受内心产生的爱意。这似乎是人生最后一线曙光,人生也许还能存在意义探寻的空间,而不用在孩子面前做自欺之举了。方向既然明确,叙述者似乎于此画上整个旋律的最后一个休止符。但是最后两个抽象的意象又让人困惑了:“穿越你短暂的,/不容否定的自我,进入你的每一天,直至永远。”
“自我”的身份认同在叙述者看来是不可能了。他用了“selves”,“self”的复数形式。在他看来,时光隧道中,“自我”并非单一的或永恒不变的;从空间维度上看,“自我”是立体的而不是平面的。“自我”身份的不确定性是否意味着意义的探寻也没有确切的、相对稳定的尺度呢?换言之,生命是否具有真正意义上的连续性呢?或许,连续不断的只能是恬静中产生的如微波般的“爱”,它荡漾在“自我”心里,弥漫于每一天的时光中,一直传送到更远?
本诗以不问之疑结尾,诗歌旋律休而不止,似乎是“连续性”的戏剧性演绎:这首诗会因令人疑窦丛生而流传下去。正是这个疑问使得诗歌的主题最终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生命真的是连续不断地延续下去的吗?生命的连续性在诗题中已经提出,不过可能出乎读者意料地蕴藏着疑问。它是叙述者和他的听众(包括诗歌的读者)等所有人的疑惑,也是诗人斯特兰德的困惑。作为生命存在的人,生存的内涵包括标志着生命起止的生与死、家庭及生命的意义。这首诗就是从以上四个维度探讨生命的连续性问题。出生,是一个人最幸运的事情——那可以告别一种恐怖的黑暗。然而人生并未因此而充满喜乐,因为还有一种无尽的黑暗在人生的尽头静候着每一个人。死亡就是这种黑暗的开端。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和此后无穷的未知因素让人们惶恐不安,人们需要正视自己内心的这种黑暗,认真学习如何生活。诗歌中给出的建议是在平常事物如“铁锹和钉耙”、“扫帚和拖把”中寻找美,在繁忙中贴近大地,去感受其中的恬静所带来的爱意。这也许是唯一令人振作的生存哲学?由于在具体的生存形态中,家庭似乎是一个被尘世文化异化的实体。在斯特兰德看来,家庭的理念根植于恐惧、互不信任和欺骗。诗歌开篇就写到孩子和父母之间相互信任的缺失。逐渐成长的孩子已经不再和父母沟通交流,他们窥视父母流露的厌倦。而后者是生活中的败将,他们疲于应付生活琐事,他们在生活中迷失了方向,找不到意义,但为了孩子必须继续下去,他们只能逼迫自己相信未来;为了继续下去,他们得把自己都难以信服的理念传给子女。两代人之间的欺骗尤其是父母对孩子的隐瞒和误导使得历史成为循环重演的故事。换言之,孩子们会把从父母那里获取的伪理念付诸生活实践,他们在历经幻灭后也许找不到生活的意义,还会像前辈一样在自己的后代面前隐瞒生活的真相或他们所感受到的真实。在这个意义上,人类人文理念的传承就是纯粹的玩笑,是人类狂妄自欺的游戏。人类生活的所谓连续性或者延续性就是一个天大的讽刺。不过,诗歌的结尾处又透露出人类生活意义的一线光明:走近大自然——别忘记自己源于此,时刻站在这片默默地一直抚育自己的大地上,去感受它向人类传送的恬静及安宁。因此,当上帝不再成为人们的精神支柱时,人类不必他处寻求意义——生活意义就在于追求本身,它源于沉闷生活的日常细节中些许成就感,它需要个体意识到有机的稳定的“自我”是不存在的;随着时空变换,“自我”身份也在变化,即便是在特定的时刻,它也是立体的。于是人类生命的连续性似乎不在于种群文化的传承,而在于和大地(自然)的亲近和融洽了。但是诗人在这里用的“earth”还有“尘世”的意思,果真如此,则连续性来自于固守个体生活体验因漠然而产生的安宁了。可是这也算连续性的表现吗?这成了萦绕于读者心头的疑惑。
这首诗以短短的二十八行诗句,将人生几个重大主题悉数加以探讨,其高超的技法和相应的诗歌理念是不容忽视的。这首诗乍看像一首教诲诗,其中全知全能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洞悉两代人心灵深处的幽暗,明察尘世苦痛,超然物外,指点迷津。我们可以将之视为诗人斯特兰德的代言者——整首诗不过是诗人斯特兰德以超然的智者形象在与世人言。但考虑到诗人惯用的超现实主义手法,不难发现,诗中的这个叙述者其实就是每一个人(尤其是成人)的另一个“自我”。塞缪尔·马依欧在1995年出版的《创造另一个自我:当代美国自传体诗歌中的声音》中提到,马克·斯特兰德曾在他的《萨奇安特维勒笔记》(1973)里论及其诗歌的表现手法问题。斯特兰德说:“最终的自我超越/不是个体的伪装,/而是对群体戏谑式思索的结果,/如同华莱士·史蒂文斯的一样。”马依欧指出,斯特兰德此处说的“自我超越”意即表面上采取书写个体反思或经历的形式,但实际上表达的是情感和理念却是普遍的。这要求写作者驱除个体的伪装,做客观的观察者,如此诗歌中的叙述者“我”呈现的就是主观性和客观性并存的表达状态。回头再看《连续不断的生命》,不难发现,诗歌中叙述者既是诗人客观的一面,也是诗人观测到芸芸众生灵魂深处的一个自我。换言之,这个叙述者是人们心灵中在苦苦思索追寻人生意义和生命延续问题时那一个共通的自我。诗歌中所有的劝诫其实是人们在一天劳作结束时思索和心理斗争的结果。诗人技法的高妙还体现在意象虚实转换上。如以“放弃”来写为父母者的挫折与消沉,以漂浮在责任的波澜来写为父母者的无可奈何的被动处事状况。这是以虚写实。以家庭中常见细节如铁锹、搞卫生等代指容易让人厌倦的家庭琐事,这是用借代的手法以实写虚。诗歌中最为突出的两个意象是“黑暗”和“大地”,诗歌的开篇就把背景定在华灯初上的黄昏时分,给人以舒缓轻松感。可是读者却无法轻松,因为很快转入沉重严肃的生活感受和意义思索。黑暗标志着这个思索的起点和终点。于人而言,那是忽远忽近的恐惧。更为可怖的是人的内心也许就存在“一片黑暗”。或许人间所有的恐惧和邪恶及罪孽都源自于此?这个问题诗人似乎有意回避了。他给人们指出的出路在于“大地”,诗人也许有意将读者徘徊于它的两个含义之间。因为“大地”和“尘世”对作为个体的人都是漠然的,然而正如大地漠然的另一面宁静一样,尘世的漠然后面是恬静。只是人们需要去发掘这份恬静,“自我”才能感受爱的些许震颤,无论何时何地。有情众生,返而求助于无情自然。也许这正是期盼连续性的诗人在“黑暗”的绝望中看到的一缕希望之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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