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没有长高？如果这可算作一个问题，那么关心它的，唯有喜欢我的一些女性。男人对它是没有兴趣的，甚至他们暗暗认为我这样正好，世界上多一个低于自己的人，自己就多一分优越，这优越不劳而获，实在福气。至于爱我的人，当然不会发生这个问题，因为爱这种感情，其本质是自私而主观的，它可以使任何外在的评判标准消化为零，对象不知不觉已经化为自己的一个部分，并以拥有这对象而幸福。事情就是这样：你爱谁，你便希望谁是你的，他或她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在乎。
我是没有长高，掩盖不了这个现象，只要我走进人群，这个现象就显示出来。不过小时候，我对自己个子低的问题毫无知觉，也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异于别人。我是快乐的跑马，是得意的游鱼。我发现自己低于别人，是在大学时候。根据个子大小的标准排队，我列入了最后几名。接着在操场军事训练，两人走步，居然是一个女生和我构成一组。特别是跳舞，由于个子的问题，显然一半以上的人不能做我的伙伴。这主要是我不愿意，我担心她们败兴。虚荣的女性总是喜欢外表繁华的男人，这种女性在追求所谓的美的标准之下，开始就将一批矮子排除了，她们哪里知道能力和魅力才是男人的金子。然而，这种女性在一个时期竟越来越多，互相攀比，她们的择偶条件，首先是高大，仿佛身高1.75米以上就是幸福，就是渡海的方舟。我明白，这种女性是给别的一类男人准备的。
但我心里却很是苦恼，甚至自卑。我暗中使劲，要在事业的成功和人格的修炼方面超过众多的男人，同时我对社交场合进行选择，我回避那种酿造着粗俗与庸俗气氛的场合。我小心翼翼，并伤感地认为，我的身高使我天生地减少了欢乐。我为之想哭，偶尔在独处。我甚至变得厌恶那些低矮的同学，在他们身上，我看见了低矮的我的影子，遂总是远离他们。我认为低矮的人聚集一堆，将显得更低更矮，这如雪覆盖了地面雪更白，夜笼罩了天空夜更黑一样，量的累积就要改变它的质。
不过对低矮的苦恼，仅仅是一个阶段，我很快便恢复了正常的心理。这不只因为我终究可能长高，关键是由于我发现一个人有无用处或用处的大小，并不由他的身高决定。这种认识给我的鼓舞，胜似那些矮小伟人给我的鼓舞，尽管在历史上有众多的矮子建树了功勋，有著名的拿破仑，有康德，有贝多芬，不过他们只是证明的材料，真理之光才可以照亮我灰暗的灵魂。我一扫形秽之感，舒展地发我想发之言，做我想做之事。
实际上我是很敏捷的，喜欢运动，充满了爆发之力。在故乡的麦场，童年的伙伴和我经常摔跤，那是十分痛快的游戏。我是长安县杜陵中学的乒乓球冠军，从我进这所中学到我出这所中学，整整五年，没有谁能够夺走这种荣誉，我的同学对我举拍跃起扣球的动作，总是掌声四起。上了大学，我依然喜欢运动，体育教师总是将我从队列拉出，由我在铁杠上或木马上做示范动作，我没有一次不是做得潇洒而完整。不过那时候，我恰恰为自己的低矮而苦恼，虽然这只是一个很短的阶段。
当然矮子的优势绝不只是他的敏捷，他的优势在于不会给人以威胁的感觉，人总是对他发生错觉并轻视他，误以为他那短小的身材没有什么能量。实际上这正为矮子提供了出奇制胜的机遇，他会悄悄利用天生的隐蔽条件而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平凡的事情，经过矮子一做，就会出乎意料地显出其光辉。即使在重要场合，往往也是矮子引人注目，并容易留下印象。尤其是矮子长期生活在压抑他的人群之中，危机之感深重，于是他就强烈地要求冲破压抑，战胜危机，并热切地希望取得成就而让世界承认，似乎这样才能轻松一下。可一般人或高大的人却没有这种感觉，这就无形之中钝化了他们的意志。矮子的别的一个优势是人愿意向他推心置腹，因为他容易成为朋友，这竟使矮子在女性面前常常胜利：对于高大的男人，女性总是警惕和提防的，因为他先天具备了一种威胁，甚至暴力，即使他确实喜欢一个女性，他也需要用时间慢慢证明，但矮子却先天削弱了对女性的威胁，他反而容易接近女性，容易得到她们的信任。所以我要提醒矮子，不要认为自己不幸，只要努力，一切都会成功！
当然，人是从动物进化而来的，人的身上永远潜伏着争斗因素，那些高大而野蛮的人总喜欢挑衅并欺负矮子，认为矮子可欺。实际上并非如斯。我在小时候经常打架，我的对手几乎全是高大于我的人，然而我的对手没有一次可以完整地离开我，尽管我付出更多，甚至还更惨。中学的一个同学与我曾经在球场上打架，那仅仅是因为我指出他犯规了，他就动手，他以为自己可以用武力制服我，然而非也。对他的猖獗，我忍无可忍，于是在他得意之际，我就攻其不备，跳起来给了他一掌，打得他一闪，失足倒地，这使周围的教师和同学无不在喝彩。多年之后，我在大学仍是这样跳起反击一个恶棍的，我感觉痛快。进入社会，打架之举没有了，不过争斗依然存在，其中一种方式是辩论。我一个矮子驳斥一个身材高大的人，那场面实在美妙，望着对手气急败坏，张牙舞爪，真让人觉得他的愚蠢。这样的感觉是一个矮子所独具的，其他人可能不会产生。
我十分反感以高跟皮鞋垫起自己。用一寸橡胶将自己支撑起来，使之显得高大，这让我觉得不舒服。也许在某天人类会用科学的方法使矮子的身高增加，由此为众多的矮子所欢呼，不过我是不会接受这种方法的。我天生为矮子，我就喜欢这副样子，如果来世我依然为人，那么我愿意自己仍是矮子。当然，一个矮子是难免遭遇轻慢或侮辱的，因为并非一切人都文明到了美的程度，然而这并不可怕。我就曾经受到一个无理之徒对我的讽刺，然而我立刻这样回敬他，我说：
“我是一个矮子，这是因为上帝精心创造了我，但你这个高大的人却不过是上帝随便涂抹的一张草稿而已！”
那么，我为什么没有长高呢？我成为矮子的原因是什么？有人认为这是父母的遗传所致，有人认为这是20世纪60年代的饥馑所致。其实这都不很重要。
我为什么没有长高，这是一个秘密。我独创这个秘密并独享这个秘密。那是在我18岁的时候，一天，我在秋日的原野上走着。和风送爽，淡云游行，柔媚的阳光照耀着刚刚收获了的田间，玉米和谷子的芳香带着泥土的湿润荡漾在空中，而松鼠与兔子则偶尔在远方的沟坎鸣叫。这一切让我心情愉快，想喊想叫，难以自禁。忽然天上飞过的一只大雁，噙着一个精致的小包落在地下，我捡起打开，看到里面装着一页薄脆的纸张，其布满了星空山河人间的图案，复杂无比，深奥无穷。我正在迷惑，感觉一个人的声音在什么地方响了起来，我的印象是，他告诉我：我现在要停止生长了，我将低于很多的人，不过我如果能够发现这个图案之中隐藏的真理，并付之行动，那么我的身高就可以提升。这声音使我震惊。我将成为一个矮子！我一下醒了，才知道这是一个梦，于是那辽阔的原野就蓦地无影无踪了。这是一个多么美丽而残酷的梦，我的长高，竟是附加了条件的。
其实这个梦是我编造的，我将自己人生境界的追求和期望，融进这个梦中，以激励自己，鞭策自己。我清楚地知道，实现了我所设计的人生境界的时候，才是我真正长高的时候，这是一个过程，它显然需要艰苦的跋涉。岁月流逝，尽管我苦苦探索，孜孜以求，其中的孤独、凄凉、创伤、疲倦如影子追随着我，如瞌睡陪伴着我，但我却仍是两手空空，一无发现，而且人本身依然在庸俗之流走动，我的脚上和腿上，当然是污点斑斑。我一点都不满意自己。我什么时候才能壁立云霄呢？什么时候才能树挺大地呢？我是怎样盼望着自己长高啊！
选自1993年8月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白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