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年何月，汤汤汉江在一次泛滥之后北移了，它的故道便夷成一块空地，先来了几个人，渐渐又来了许多人，这荒凉的地方，就飘起袅袅的炊烟。周围全是山，一架连一架，起伏着向远方绵延。远方的山，似乎始终缭绕着些愁绪一般的云雾。不只是愁绪，它还有深深的哀怨呢！其北为秦，其南为楚，古者两国接壤的地方，兵家自然要争夺了。那时候，在这里打过多少仗，死过多少人？谁能说长长的水流里没有血的腥味？谁能说层层的岩石中没有骨的白渣？屈原仰天长问的声音，在这里回荡了多少世纪？还有汉江，它就在城下静静地流淌，泛着白细的浪，温柔得像一个女子，但它却随时可能掀起狂澜把行驶的船舶打翻，也可能暴涨把岸边的人家冲毁。安康安康，实际上是既不安，也不康，翻开历史的书就会知道，洪水曾几次淹没全城，使成千上万的人丧生，防洪的事，就像吃便饭一样平常。也不知哪位先生起了这么温饱的名字，它体现了人们多好的愿望呵！正因为灾神死神时隐时现，也正因为人们随时要抗击它，安康人的性格冷峻而刚烈，坚韧而顽强，特别喜欢喝酒，酒与他们的性格同在。他们乐了喝喜酒，悲了喝愁酒；出门用酒饯行，回家用酒洗尘；祭奠祖先的神灵喝，庆贺新生的婴儿喝；以酒盟誓，以酒壮胆，以酒避寒，以酒发泄喜怒哀乐，酒真成为生活的必需了。这种喝酒的风气，延续了几千年，至今依然盛行。
只要是地道的安康人，每家都有酒柜。柜子不论雅俗，不论是否涂着明漆，柜不虚空才是主要的。柜里必备白酒，它一瓶一瓶地排列着，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就像中国文人书架上最显眼的古典著作。当然也有啤酒和甜酒，那是留给妇女的，她们需要照顾。白酒性烈而劲大，能喝这种酒的人，才算好汉。有的人家，还自己做一种稠酒，茶色，不透明，然而能照人，装在一个葫芦形的瓷坛里，蹾在门后或墙角，把口儿封得严严实实，特别气派。这种酒，味儿醇极浓极，洒落一滴，满屋皆香，非常诱人，喝着也很舒服，很绵，是一种飘然而晕的感觉。只是千万不敢贪嘴，三碗下去，人必醉，醉得久久不能清醒。
几个人坐在一堆喝酒，只要举起杯子，就得奉陪到底，决不能中途逃跑，不管你是官是民，是客是主，是爷爷还是孙孙，一律平等。人是一个一个挨着，酒是一杯一杯轮着，谁也别想溜过。你不喝，下面的人都不喝，就那么硬坐硬等，最后你只好举起了杯子。喝，还得喝净，要把杯子在空中翻过亮底。如果你慈悲为怀而给别人代酒，那么千万要提高警惕，防止有人出其不意地把他的酒倒在你的杯子。这事是常出现的，你瞪大了双眼，不过有什么办法呢？再来一杯吧！因为你能代他的酒，就不能代我的？那些生性奸诈的人，在酒桌上也捣鬼呢！你看他举起了杯子，然而不喝，他滔滔不绝地又说这又说那，等你厌烦了，等你把监督他的目光避开了，他便猛地把酒送到嘴边，随之发出一个响声，喉结还一上一下的，好像喝下去了，实际上他把酒倒在胸前了。
三巡之后，便要划拳，这是非常精彩的节目。两个人对面，四只眼圆睁，你盯着我，我瞪着你，聚精会神，虎视眈眈，紧张得空气都变了颜色。一个暗示，就突然大喊而行令了，其声如爆竹，势如浪涛，手乱劈而身前倾，真像短兵相接。这时候，那种竞争，那种一定要战胜对方的神情全然表露，旁边的人，也都在全神贯注地观察战局。输者则低头思谋而喝酒，赢者则得意扬扬再战。世界上的惩罚有千种万种，不过唯独因喝酒而得到的惩罚还是喝酒，这是很有意思的。
喝酒的时候，很容易听到心声，这就是所谓酒后吐真言了。对谁的怨恨，对哪个女人深藏的爱，隐秘的企图，难言的苦衷，都会在这样的气氛之中透露出来，于是，吐者就获得了心情的轻松，听者就看到了世界的复杂。也有一些聪明的人，由于或社会或个人的原因，平时对自己的上司不能揭露，不能批评，但在酒桌上，他却可以借酒说借酒骂，借酒发泄心底的不满，言者清醒，闻者也清醒，明明装疯卖傻而骂人，可你却把他奈何不得！
到安康去做客，主人肯定要以酒招待，那是不能推辞的，否则，就会以为你小瞧他了。如果给你斟一杯，你能喝一杯，不为一盅酒扯筋，那么主人会深感荣幸而喜形于色，会把你看成他的亲兄亲弟而无话不谈。如果你从远方来，喝酒前往往要先敬你一杯，这时候，倘若你推来推去怎么也不喝，那么他会使你料想不到地屈膝跪地，双手举起杯子，直到你把酒喝下去！这是感人之极的情景，往往使人热泪盈眶！
我是从来不喝酒的，过去朋友怎么劝我，我也不喝，即使在我的婚礼上，弟妹把杯子举到我的面前，我也婉言谢绝了，但在这里，我却不得不打破自己的规定。我是在安康水灾之后调查水灾的，在一个农民家里，我喝酒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用黑瘦的手，颤抖着给我倒酒的老人。
还有更悲壮更伟大的呢！1983年的这次洪水，实在是凶恶，在那浪涛翻过城墙，吼叫着摧毁房屋，推倒树木的夜晚，安康城里的人，被迫转移了。不过暴雨刚刚停息，他们便返回家园了。然而家园在哪里呢？污浊的洪水，正从三楼阳台上慢慢降落，一丈多高的淤泥，掩埋了稀落的没有倒塌的平房，到处漂流着木器和家禽，甚至还有车辆和尸体。面对如此残败的景象，人们愣愣地站在那里，然而不哭泣，也不说话，只久久地沉默着，仿佛是从地下挖出的泥塑。沉默之中，不知道是谁发现了几坛酒，他们这才活动起来。几个人围上去打开盖子，竟抱着酒坛喝起来，后边的男人和女人也都喝起来。喝完了酒，他们就扔掉坛子，含着泪水，默默地成群结队地向城里走去，他们要拯救自己的家园了！
选自1990年5月陕西旅游出版社《爱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