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成诚实的习惯应当成为道德教育的主要目标之一。我所说的并不只是语言上的诚实,而且也是思想上的诚实,是的,后者在我看来更为重要。我宁要有意识地说谎的人,而不要先在下意识中欺骗自己,然后又想象自己既诚实又有德的人。的确,思想上诚实的人不会相信语言上不诚实总是错的。凡认为说谎必错的人都不得不通过大量诡辩和含混的词句来补充这一观点,他们以此为欺骗的手段,而又不承认自己在说谎。然而,我认为应当说谎的场合很少——比品德高尚者所习惯的要少得多。凡可以说谎的场合几乎全是面对暴力或从事某种有害的活动,如战争的时候,因此,这种场合在良好的社会制度里会比现在少得多。
事实上,不诚实几乎都是恐惧的结果。从小未受过恐吓的孩子必定诚实,不是由于道德约束的缘故,而是因为他想不到别的作法。受到贤明仁慈对待的儿童眼里总是充满坦率的神情,甚至遇到陌生人也毫无惧色;而常遭训斥的儿童则总是害怕受斥责,一旦随心所欲,就有越轨之忧。孩子最初不会想到说谎,说谎是一种发现,产生于对受到恐惧刺激的成人的观察。孩子发现成人对他说谎,而且对成人说实话是危险的,在这种情况下,他就开始说谎了。若能避免这些刺激,孩子就不会想到说谎。
但是,在判断孩子是否诚实时必须谨慎。孩子的记忆很不准确,并且他们往往不知道如何回答问题,而成人却以为他们知道。他们的时间观念很混乱,四岁以下的孩子很难分清昨天与一星期前或昨天与六小时前的区别。当孩子不知道如何回答某个问题时,他们就根据你的声调来决定回答的然否。另外,他们还常以某种戏剧性的假设形式来说话。当孩子一本正经地告诉你后院有一头狮子时,这显然是假设,但是往往很容易把玩耍当成真事。由于上述原因,孩子的语言在客观上常常有误,但他们丝毫没有欺骗的企图。的确,孩子最初总是以为成人无所不知,因此不会被欺骗。我儿子(三岁零九个月)常让我告诉他,当我不在家时,他都想到过什么有趣的事,我几乎无法说服他相信我不知道。成人知道许多东西,而孩子不了解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所以认为成人具有无限的能力。去年复活节,有人送给我儿子几个用巧克力做的复活节彩蛋。我们告诉他,如果他吃巧克力过多,他就会生病,但是说完之后,我们就不管他了。他吃得过多,并且病了。他病刚一好就兴高采烈地找到我,用近乎胜利的语气说:“爸爸,我生过病了——爸爸说过我应该生病。”他在检验科学规律时的欢乐令人吃惊。从此以后就可以放心地把巧克力交给他保管了,尽管这种机会很少,另外,无论我们告诉他吃什么东西好,他都深信不移。取得这种效果并不需要道德说教、惩罚或恐吓。幼儿初期需要的是耐心和严格。我儿子已接近孩子通常偷吃甜食、并且拒不承认的年龄。我敢断言他有时会偷吃,但是他若说谎,我必感到意外。当孩子说谎时,父母应当引咎自责,而不应责备孩子。父母应当通过消除其根源,并和蔼而富有理性地讲清说谎不好的原因的方式来解决这一问题。不应当以惩罚的方式来解决,因为这只会增加孩子的恐惧,从而增加说谎的动机。
若要孩子不说谎,成人对孩子绝对诚实自然是必不可少的。父母教育孩子说谎有罪,而自己却对孩子说谎,这无疑会使道德上的威信荡然无存。对孩子说实话是一个全新的观念,在这一代人之前,几乎没有人曾这样做。我很怀疑夏娃是否对该隐和亚伯讲过苹果一事的实情,我自信她会对他们说,她从未吃过任何对她不利的东西。过去做父母的总是以无人类情感的奥林匹斯山神自居,一切行动均依照纯粹的理性。当他们指责孩子的时候,伤心多于愤怒,无论他们如何斥责,他们都不是“十字架”,而是为孩子好。做父母的并不知道孩子的目光往往锐利得惊人,他们虽然不理解各种用来骗人的政治理由,但他们会直截了当地不予理睬。你所觉察不到的猜疑和妒忌,孩子却能看得很清楚,因此孩子会对你那些有关罪恶的漂亮的道德说教一律打折扣。永远不要装作一贯正确和超乎常人,孩子不会相信你,即使相信,也不会喜欢你。我现在清楚地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看透了我周围的维多利亚式的欺诈和虚伪,并发誓,我若有孩子,我决不重复人们在我身上所犯的错误。我现在一直在尽力实现我的誓言。
还有一种谎言于孩子极不利,就是威胁惩罚,却无意实行。巴拉德博士在其极有趣味的着作《变化中的学校》中着重指出了这样一个原则:“不要威胁。若要这样做,就必须实现你的威胁。如果你对孩子说,‘你再这样,我就打死你。’那么当孩子再那样时,你就必须打死他。否则,你在他面前就会威信扫地。”保姆和无知的父母对婴儿所威胁的惩罚没有这样严重,但是这个原则也适用。非有充分的理由,不可坚持,然而一旦开始坚持,那么无论你如何后悔,也要坚持到底。若要威胁惩罚,就应选择一种你所能实行的,切不要寄希望于你的恐吓不至于露馅儿。使无文化者理解这一原则的困难程度令人吃惊。以可怕的事情进行威胁,尤其要不得,如被警察关起来,或被怪物捉走之类。这开始会引起危险的精神恐惧,后来则会使孩子完全不相信成人的一切声明和威胁。如果你总是说到做到,孩子很快就会认识到,当你坚持的时候,反抗是没有用的,于是就会变得很听话,而不再找麻烦。但是,非得理由充分才坚持,这对于此方法的成功是至关重要的。
还有一种欺骗很不可取,就是把无生物当作生物看待。当孩子撞在椅子或桌子上时,保姆往往教孩子打这些东西,并且说“淘气的椅子”或“淘气的桌子”。这种作法会使孩子失去最有用的自然训练。若听其自然,孩子很快就会明白,无生物只能通过技术来摆布,愤怒或引诱是无用的。这样就会促使孩子学习技术,并帮助他们认识到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
在性问题上说谎,早已约定俗成。我深信这种作法是完全错误的,但我现在不多谈,因为我打算专门用一章来讨论性教育。
未受到压制的孩子会提出无穷无尽的问题,有些是理智的,有些则相反。这些问题往往令人厌烦,有时也不方便。但是,你必须尽你的最大力量,诚实地回答。如果孩子问及有关宗教的问题,那么即使你的观点与其他成人的观点相抵触,也要准确地说出你的想法。如果孩子问及死亡的问题,要回答他。如果孩子所问的问题旨在表明你的罪恶或愚蠢,要回答他。如果孩子问及战争或死刑,要回答他。不要推诿说“你现在不可能懂”,只有困难的科学问题,如电灯是怎样造的,可以除外。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要使他明白,一旦他的知识多起来,这一问题的答案定会引起他的极大兴趣。告诉孩子的东西要多于他所能理解的,他所不能理解的那一部分将会激起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对孩子始终以诚相待将会增加他对你的信任。孩子具有相信成人的自然倾向,除非成人的话违背了孩子的强烈愿望才会例外,如我刚才提到的复活节彩蛋的情形。在这类事情上若能让孩子感到你的话属实,以后就很容易赢得他的信任。但若你惯于恐吓,而又并不实行,你就不得不越发坚持恐吓,到最后也不过是造成精神紊乱而已。一天,我儿子想到小溪里水玩,我告诉他不要下水,因为我想里面会有碎磁片割伤他的脚。他很想下水,所以不相信有碎磁片,但是在我找到一块碎磁片,并给他看那锋利的边儿时,他就完全相信了。如果我为了自己方便而谎称有碎磁片,我就会失去他的信任。如果我找不到碎磁片,我就会允许他水。由于这类经历的屡次体验,他几乎完全不怀疑我的话了。
我们生活在欺诈的世界里,未受过欺诈教育的孩子必然会蔑视许多通常被认为是可敬的事情。这是令人遗憾的,因为蔑视是一种不良的情感。我们不应当让孩子注意这类事情,虽然当他问及这类事情时,也应满足他的好奇心。诚实在一个虚伪的社会里有些不利,但是无畏的益处要多于这种不利,因为舍此,人们便不会诚实。我们都希望我们的孩子正直、坦率、真诚和自重,就我个人而言,我宁可看到他们因这种品德而失败,也不愿看到他们因奴隶的手段而取胜。自重和正直对于一个伟人是至关重要的,若有这种品德,说谎是不可能的,当它为某种宽大的动机所驱使时,或可除外。我希望我的孩子在思想上和语言上都诚实,即使在社会中遭到不幸也在所不惜,因为这比财富和荣誉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