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粟是一个有玄学思想的画家。从道德经经过邵康节到“天游主义”,或是从“天游主义”到邵康节再到道德经——这是海翁在他的玄学海里旅程的一个概况。本来作“文人画”的作家是脱离不了玄学思想的,不论是道佛或是别的什么;海翁无非是格外明显的一个例。这部分思想的渊源发见在他的作品里是一种特殊的气象,这究竟是什么?颇不易用一二个状词来概括,至少我觉得难,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否认他确实能在他的画里表现一种他所独有的品性或风格。一个画家的思想的倾向往往在他的作品的题材里流露消息。有的人许不愿意把思想一类字眼和画家放在一起,仿佛一个画家就不该有或不必有什么思想似的,我理会得这个道理,但是我现在不能申辨,我只能求你们把思想这字眼放宽一点看,只当它是可与性情乃至态度一类字眼几乎可相通用的。海粟每回提起笔来作画的时候(我这里是说他的国画)在他想像中最浮现的是什么一类境界,在他内心里要求表现的是什么?(容我斗胆来一个心理的揣详。)最现成的是大山岭,海,波衤阑,瀑布,老松,枯木,寒林;要是鸟,那就是白凤,再不然就是大鹏,“共翼若垂天之云,背负青天而莫之天阏者”;要是花(他绝少画花),那就是曼陀罗花,或是别的什么产自神仙出处的奇葩。我们这里要问的是他要表现的是什么,是这些山水花鸟的本体,还是他借用这些形体来表现他潜伏在内心里的概念?我的拙见是他要写的是“意”,不是体。
他写山海是为它们的大,波衤阑为它们的状阔,泉为它们的神秘,枯木为它们的苍劲。尤其是“大”的一个概念在海粟是无处不活跃的;从新心理学说来,这几字是一种Complex是。因此在他成功的时候他的形象轮廓不止是形象轮廓;同时在他失败的时候他的形象轮廓不止是形象轮廓。他的画,至少他的国画,确乎是东方一部分玄学思想的绘事的表现。
我们再从他的爱好的作家里探得消息。意识的或非意识的,海粟自己赏鉴的标准也只是一个。伟大。不嫌粗,不嫌野,他只求大。“大”是他崇拜的英雄们的一个共性。在西方他觉得了密伶朗其罗,罗丹,塞尚,梵高;在东方他倾倒八大,石涛。这不是偶然的好恶,这是个人性情自然的向往。因缘是前定的;有他的性情才有他的发见,因他的发见更确定了他的性情。
所以从他的崇仰及他自己的作品里我们看出海粟一生精神的趋向。他是一个有体魄有力量的人,他并且有时也能把他天赋的体魄和力量着实的按捺到他的作品里。我们不能否认他的胸襟的宽扩,他的意境的开展,他的笔致的遒劲。你尽可以不喜欢他的作品,你尽可以从各方面批评他的作品,但在现代作家中你不能忽略他的独占的地位。他是在那里,不论是粗是细。他不仅是那里,他并且强迫你的注意。尤其在这人材荒歉的年生,我们不能不在这样一位天赋独厚的的作者身上安放我们绝望中的希望。吴仓老已经作古,我们生在这时代的不由的更觉得孤寂了,海粟更应得如何自勉!自信力是一切事业的一个根脚;海粟有的是自信力。但同时海粟还得用谦卑的精神来体会艺术的真际,山外有山,海外有海,身上本来长有翅膀的何苦屈伏在卑琐的地面上消磨有限的光阴?海粟是已经决定出国去几年,我们可以预期像他这样有准备的去探宝山,决不会得空手归来,我们在这里等候着消息!这次的展览是他去国前的一个结束,关心艺术的不可错过这认识海粟的一个唯一机会。
新月的态度
白郎宁夫人的情诗
一个行乞的诗人
关于女子
我也“惑”新月的态度
And God said,Let there be light:and there waslight The Genesis If Winter comes,can Spirng be far behind?-Shel ley我们这月刊题名新月,不是因为曾经有过什么新月社,那早已散消,也不是因为有新月书店,那是单独一种营业,它和本刊的关系只是担任印刷与发行。新月月刊是独立的。
我们舍不得新月这名字,因为它虽则不是一个怎样强有力的象徵,但它那纤弱的一弯分明暗示着,怀抱着未来的圆满。
我们这几个朋友,没有什么组织除了这月刊本身,没有什么结合除了在文艺和学术上的努力,没有什么一致除了几个共同的理想。
凭这点集合的力量,我们希望为这时代的思想增加一些体魄,为这时代的生命添厚一些光辉。
但不幸我们正逢着一个荒歉的年头,收成的希望是枉然的。这又是个混乱的年头,一切价值的标准,是颠倒了的。
要寻出荒歉的原因并且给它一个适当的补救,要收拾一个曾经大恐慌蹂躏过的市场,再进一步要扫除一切恶魔的势力,为要重见天日的清明,要氵睿治活力的来源,为要解放不可制止的创造的活动——这项巨大的事业当然不是少数人,尤其不是我们这少数人所敢妄想完全担当的。
但我们自分还是有我们可做的一部分的事。连着别的事情我们想贡献一个谦卑的态度。这态度,就正面说,有它特别侧重的地方,就反面说,也有它郑重矜持的地方。
先说我们这态度所不容的。我们不妨把思想(广义的,现代刊物的内容的一个简称。)比作一个市场,我们来看看现代我们这市场上看得见的是些什么?如同在别的市场上,这思想的市场上也是摆满了摊子,开满了店铺,挂满了招牌,扯满了旗号,贴满了广告,这一眼看去辨认得清的至少有十来种行业,各有各的引诱,我们把它们列举起来看看:——
一 感伤派
二 颓废派
三 唯美派
四 功利派
五 训世派
六 攻击派
七 偏激派
八 纤巧派
九 淫秽派
十 热狂派
十一 稗贩派
十二 标语派
十三 主义派
商业上有自由,不错。思想上言论上更应得有充分的自由,不错。但得在相当的条件下。最主要的两个条件是(一)不妨害健康的原则(二)不折辱尊严的原则。买卖毒药,买卖身体,是应得受干涉的,因为这类的买卖直接违反健康与尊严两个原则。同时这些非法的或不正当的营业还是一样在现代的大都会里公然的进行——鸦片、毒药、淫业,那一宗不是利市三倍的好买卖?但我们却不能因它们的存在就说它们不是不正当而默许它们存在的特权。在这类的买卖上我们不能应用商业自由的原则。我们正应得觉得切肤的羞恶,眼见这些危害性的下流的买卖公然在我们所存在的社会里占有它们现有的地位。
同时在思想的市场上我们也看到种种非常的行业,例如上面列举的许多门类。我不说这些全是些“不正当”的行业,但我们不能不说这里面有很多是与我们所标举的两大原则——健康与尊严——不相容的。我们敢说这现象是新来的,因为连着别的东西思想自由观念本身就是新来的。这是个反动的现象,因此,我们敢说,或是暂时的。先前我们在思想上是绝对没有自由,结果是奴性的沉默;现在,我们在思想上是有了绝对的自由,结果是无政府的凌乱。思想的花式加多本来不是件坏事,在一个活力磅礴的文化社会里往往看得到,偎傍着刚直的本干,普盖的青荫,不少盘错的旁枝,以及恣蔓的藤罗。那本不关事,但现代的可忧正是为了一个颠倒的情形。盘错的,恣蔓的尽有,这里那里都是的,却不见了那刚直的与普盖的。这就比是一个商业社会上不见了正宗的企业,却只有种种不正当的营业盘据着整个的市场,那不成了笑话?
即如我们上面随笔写下的所谓现代思想或言论市场的十多种行业,除了“攻击”,“纤巧”,“淫秽”诸宗是人类不怎样上流的根性得到了自由(放纵)当然的发展,此外多少是由外国转运来的投机事业。我们不说这时代就没有认真做买卖的人,我们指摘的是这些买卖本身的可疑。碍着一个迷误的自由的观念,顾着一个容忍的美名,我们往往忘却思想是一个园地,它的美观是靠着我们随时的种植与铲除,又是一股水流,它的无限的效用有时可以转变成不可收拾的奇灾。
我们不敢附和唯美与颓废,因为我们不甘愿牺牲人生的阔大。为要雕镂一只金镶玉嵌的酒杯。美我们是尊重而且爱好的,但与其咀嚼罪恶的美艳不如省念德性的永恒,与其到海陀罗凹腔里去收集珊瑚色的妙药还不如置身在扰攘的人间倾听人道那幽静的悲凉的清商。
我们不敢赞许伤感与热狂,因为我们相信感情不经理性的清虑是一注恶浊的乱泉,它那无方向的激射至少是一种精力的耗废。我们未尝不知道放火是一桩新鲜的玩艺,但我们却不忍为一时的快意造成不可救济的惨象。“狂风暴雨”有时是要来的,但狂风暴雨是不可终朝的。我们愿意在更平静的时刻中提防天时的诡变,不愿意藉口风雨的猖狂放弃清风白日的希冀。我们当然不反对解放情感,但在这头骏悍的野马的身背上我们不能不谨慎的安上理性的鞍索。
我们不崇拜任何的偏激,因为我们相信社会的纪纲是靠着积极的情感来维系的,在一个常态的社会的天平上,情爱的分量一定超过仇恨的分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过互害与互杀的动机。我们不愿意套上着色眼镜来武断宇宙的光景。我们希望看一个真,看一个正。
我们不能归附功利,因为我们不信任价格可以混淆价值,物质可以替代精神,在这一切商业化恶浊化的急坂上我们要留住我们倾颠的脚步。我们不能依傍训世,因为我们不信现成的道德观念可以用作评价的准则,我们不能听任思想的矫健僵化成冬烘的臃肿。标准,纪律,规范,不能没有,但每一时代都得独立去发见它的需要,维护它的健康与尊严,思想的懒惰是一切准则颠覆的主要的根由。
末了还有标语与主义。这是一条天上安琪儿们怕践足的蹊径。可怜这些时间与空间,那一间不叫标语与主义的芒刺给扎一个鲜艳!我们的眼是迷眩了的,我们的耳是震聋了的,我们的头脑是闹翻了的,辨认已是难事,评判更是不易。我们不否认这些殷勤的叫卖与斑斓的招贴中尽有耐人寻味的去处,尽有诱惑的迷宫。因此我们更不能不审慎,我们更不能不磨砺我们的理智,那剖解一切纠纷的锋刃,澄清我们的感觉,那辨别真伪和虚实的本能,放胆到这嘈杂的市场上去做一番审查和整理的工作。我们当然不敢预约我们的成绩,同时我们不踌躇预告我们的愿望。
这混杂的现象是不能容许它继续存在的,如其我们文化的前途还留有一线的希望。这现象是不能继续存在的,如其我们这民族的活力还不会消竭到完全无望的地步。因为我们认定了这时代是变态,是病态,不是常态。是病就有治。绝望不是治法。我们不能绝望。我们在绝望的边缘搜求着希望的根芽。
严重是这时代的变态。除了盘错的,恣蔓的寄生,那是遍地都看得见,几于这思想的田园内更不见生命的消息。梦人们妄想着花草的鲜明与林木的葱茏。
但他们有什么根据除了飘涉的记忆与想像?但记忆与想像!这就是一个灿烂的将来的根芽!悲惨是那个民族,它回头望不见一个庄严的已往。那个民族不是我们。该得灭亡是那个民族,它的眼前没有一个异象的展开。那个民族也不应得是我们。
我们对我们光明的过去负有创造一个伟大的将来的使命;对光明的未来又负有结束这黑暗的现在的责任。我们第一要提醒这个使命与责任。我们前面说起过人生的尊严与健康。在我们不曾发现更简赅的信仰的象征,我们要充分的发挥这一双伟大的原则——尊严与健康。尊严,它的声音可以唤回在岐路上彷徨的人生。健康,它的力量可以消灭一切侵蚀思想与生活的病菌。
我们要把人生看作一个整的。支离的,偏激的看法,不论怎样的巧妙,怎样的生动,不是我们的看法。我们要走大路。我们要走正路。我们要从根本上做工夫。我们只求平庸,不出奇。
我们相信一部纯正的思想是人生改造的第一个需要。纯正的思想是活泼的新鲜的血球,它的力量可以抵抗,可以克胜,可以消灭一切致病的霉菌。纯正的思想,是我们自身活力得到解放以后自然的产物,不是租借来的零星的工具,也不是稗贩来的琐碎的技术。我们先求解放我们的活力。
我们说解放因为我们不怀疑活力的来源。淤塞是有的,但还不是枯竭。这些浮荇,这些绿腻,这些潦泥,这些腐生的蝇蚋——可怜的清泉,它即使有奔放的雄心,也不易透出这些寄生的重围。但它是在着,没有死。你只须拨开一些污潦就可以发见它还是在那里汩汩的溢出,在可爱的泉眼里,一颗颗珍珠似的急溜着。这正是我们工作的机会。爬梳这壅塞,粪除这秽浊,浚理这阏积,消灭这腐化;开深这潴水的池潭,解放这江湖的来源。信心,忍耐。谁说这“一举手一投足”的勤劳不是一件伟大事业的开端,谁说这涓涓的细流不是一个壮丽的大河流域的先声?
要从恶浊的底里解放圣洁的泉源,要从时代的破烂里规复人生的尊严——这是我们的志愿。成见不是我们的,我们先不问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功利也不是我们的,我们不计较稻穗的饱满是在那一天。无常是造物的喜怒,茫昧是生物的前途,临到“闭幕”的那俄顷,更不分凡夫与英雄,痴愚与圣贤,谁都得撒手,谁都得走;但在那最后的黑暗还不曾覆盖一切以前,我们还不一样的得认真来扮演我们的名分?生命从它的核心里供给我们信仰,供给我们忍耐与勇敢。为此我们方能在黑暗中不害怕,在失败中不颓丧,在痛苦中不绝望。生命是一切理想的根源,它那无限而有规律的创造性给我们在心灵的活动上一个强大的灵感。它不仅暗示我们,逼迫我们,永远望创造的,生命的方向走,它并且启示给我们的想像,物体的死只是生的一个节目,不是结束,它的威吓只是一谎骗,我们最高的努力的目标是与生命本体同绵延的,是超越死线的,是与天外的群星相感召的。为此,虽则生命的势力有时不免比较的消歇,到了相当的时候,人们不能不醒起。我们不能不醒起,不能不奋争,尤其是在人与生的尊严与健康横受凌辱与侵袭的时日!来罢,那天边白隐隐的一线,还不是这时代的“创造的理想主义”的高潮的前驱?来罢,我们想像中曙光似的闪动,还不是生命的又一个阳光充满的清朝的预告?
白郎宁夫人的情诗
(一)
“伟大的灵魂们是永远孤单的”。不是他们甘愿孤单,他们是不能不孤单。他们的要求与需要不是寻常人的要求与需要;他们评价的标准也不是寻常的标准。他们到人间来一样的要爱、要安慰、要认识、要了解。但不幸他们的组织有时是太复杂太深奥太曲折了,这浅薄的人生不能担保他们的满足。只有生物性生活的人们,比方说,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相当的异性配对,他们就可以平安的过去,再不来抱怨什么,惆怅什么。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却往往不能这样容易对付。天才是不容易伺候的。在别的事情方面还可以迁就,配偶这件事最是问题。想象你做一个大诗人或大画家的太太(或是丈夫,在男女享受平等权利的时候!)你做到一个贤字,他不定见你情,你做到一个良字,他不定说你对,他们不定要生活上的满足,那他们有时尽可随便,他们却想象一种超生活的满足,因为他们的生活不是生根在这现象的世界上。你忙着替他补袜子,端整点心,他说你这是白忙,他破的不是袜子,他饿的不是肚子!这样的男人(或是女人)真是够别扭的,叫你摸不着他(或她)的脾胃。他快活的时候简直是发疯,也许当着人前就搂住了你亲吻,也不知是为些什么。他发愁的时候一只脸绷得老长,成天可以不开口,整晚可以不睡,象是跟谁不共天日的过不去,也不知是又为些什么。一百个女人里有九十九喜欢她们的丈夫是明白晓畅一流,说什么是什么,顾室家,体惜太太,到晚上睡着了就开着嘴甜甜的打呼。谁受得了一个诗人,他“wants to know What one has felt frome arliest days,Why one thought not in other ways And Ones loves of long ago”因此家室这件事在有天才的人们十九是没有幸福的。“我不能想象一个有太太的思想家”,尼采说。怎怪得很多的大艺术家,比如达文赛与密亿郎其罗,终身不曾想到过成家?他们是为艺术活着的,再没有余力来敷衍一个家。就是在成家的中间:在全部思想文艺史上,你举得出几个人在结婚这件事上说得到圆满的。拜伦的离婚,他一生颠沛的张本,就为得他那太太只顾替他补袜子端整点心。歌德一生只是浮沉在无定的恋爱的浪花间,但他的结婚是没有多大光彩的。卢骚先生检到了一个客寓里扫地的下女就算完事一宗。哈哀内的玛蒂尔代又是一个不识字的姑娘,虽则她的颜色足够我们诗人的倾倒。史文庞孤独了一生,济慈为了一个娶不着的女人呕血。喀莱尔蒙着了一个又俊又慧的洁痕韦尔许,但他的怪僻只酿成了一个历史上有名不快活的家庭。这一麓的人真难得知道幸福的。
(二)
本来恋爱是一件事,夫妻又是一件事。拿破仑说结婚是恋爱的埋葬。这话的意思是说这两件事儿是不相容的。这不是说夫妻间就没有爱。世上尽有十分相爱的夫妻。但“浪漫的爱”,它那热度不是寻常温度的表所能测量的,却是提另一回事。比如罗米欧与朱丽叶那故事。它那动人,它那美,它那力量,就在一个惨死。死是有恩惠的。它成全了真有情人热情的永恒,朱丽叶要是做了罗米欧太太,过天发了福,走道都显累赘,再带着一大群的儿女,那还有什么意味?剧烈的东西是不能久长的:这是物理。由恋爱而结婚的人当然多的是,但谁能维持那初恋时一股子又泼辣又猖獗象是狂风象是暴雨的热情?结婚是成家。家本身就包涵有长久。即使不是永久的意义。有家就免不了家务,家累,尤其免不了小安琪儿们的降生。所以全看你怎样看法。如其现代多的是新发明的种种人生观,恋爱观的种类也不得单简。最发挥狭义的恋爱观的要算是哥谛霭的马斑小姐,她只准她的情人一整宵透明的浓艳的快乐,算是彼此尽情的还愿,不到天晚她就偷偷的告别,一辈子再不许他会面,她的唯一的理由就是要保全那“浪漫的热恋”的晶莹的印象。一往下拖就毁!但是话说回来,这类的见解,虽则美,当然是窄,有时竟有害,为人类繁衍的大目标计,是不应得听凭蔓延的。爱是不能没有的,但不能太热了。情感不能不受理性的相当节制与调剂。浪漫的爱虽则是纯粹的吕律格,但结婚的爱不一定是宽驰的散文。靠着月光中泛滥的白石栏杆,散披着一头金黄的发丝,在夜莺的歌声中吸呼情致的缠绵,固然是好玩,但带上老棉帽披着睡衣看尊夫人忙着招呼小儿女的鞋袜同时得照料你的早餐的冷热,也未始没有一种可寻味的幽默。露水甜,雨水也不定是酸。
假如更进一步说,一对夫妻的结合不但是渊源于纯粹的相爱,不是肤浅的颠倒,而是意识的心性的相知,而且能使这部纯粹感情建筑成一个永久的共同生活的基础,在一个结婚的事实里阐发了不止一宗美的与高尚的德性,那一对夫妻怕还不是人类社会一个永久的榜样与灵感?
(三)
但不幸这类完全的夫妻在人类社会上实在是难得,虽则这与结婚同是普遍而且普通的一回事。好夫妻,贤孟梁,才子佳人,福寿双全子孙满堂的老伉俪,当然是有,多的是,但要一对完全创造性的配偶,在人类进化史上划高一道水平线,同时给厌世主义者一个积极的答复,那里有?男子间常有伟大的友于,例如歌德与席勒的,他们彼此相互的启发与共同擎举的事业是一个永远不可磨灭的灵感。夫妻呢?
在女子在教育上不曾得到完全的解放,在社会不得到与男子平等的地位,我们不能得到一个正确的夫妇的观念。在一个时候女性是战利品。在又一个时候女性是玩物。在一个时候女性是装饰,是奢侈品。在又一个时候女性是家奴。在所有的时候女性是“母畜”,它的唯一的使命与用处是为人类传种。因此人类历史是男性的光荣,它的机会是男性的专利。直到最近的百年前,跟着一般思想的解放,女性身上的压迫方始有松放的希冀又跟着女权的运动,婚姻的观念方始得到了根本的修正,原先的谬误渐次在事实的显著中消失。
这是一件大事,因为女性的解放不仅给我们文化努力一宗新添的力量,它是我们理想中合理生活的实现的一个必要条件。夫妻是两个个性自由的化合;这是最密切的伙伴,最富创造性的一宗冒险。
(四)
诗人白郎宁与衣里查白裴雷德的结合是人类一个永久的纪念。如其他们结婚以前的经过是一叶薰香的恋迹;他们结婚以后的生活一样是值得我们的赞美。如其他们彼此感情的交流是不涉丝毫强勉,他们各自的忍耐与节制同样是一宗理性的胜利。如其这婚姻使他们二人完全实现这地面上可能的幸福,他们同时为跚蹒的人类立下了一个健全的榜样。他们使我们艳羡,也使我们崇仰,他们的不是那猥琐的局促的一流。如其白郎宁在这段情史中所表现的品格是男性的高尚与华贵,白夫人的是女性的贤贞与忧美与灵感。他们完全实现了配偶的理想,他们是一对理想的夫妻。
白郎宁是一个比较晚成的诗人,在他同时期的谭宜孙诗名眩耀全国的时候认识他的天才只有少数的几个人,例如穆勒约翰与诗人画家罗刹蒂,他在大英博物院中亲手抄缮白郎宁的一第一首长诗。但他的诗,虽则不曾入时,已经有幸运得着了衣里查白斐雷德在深闺中的认识与同情。同时白郎宁也看到了裴雷德的诗,发现她引用自己的诗句,这给了他莫大的愉快。这是第一步。经由一个父执的介绍,斐雷德是他的表妹,白郎宁开始与她未来的夫人通信。裴雷德早年是极活泼的一个女孩,但不幸为骑马闪损了脊骨,终年困守在她楼上的静室里,在一只沙发上过生活,沙士比亚与古希腊的诗人是她唯一的慰藉。她有一个严厉的经商的父亲,但她的姊妹是与她同情并且随后给她帮助的。她有一个忠心的女仆叫威尔逊,一只更忠心的狗叫佛露喜。她比白郎宁大至六岁,与他开始通信的那年已是三十九岁。你们见过她的画像的不能忘记她那凝注的悲怆的一双眼,与那蓬松的厚重的两鬓垂鬈。她的本来是无欢的生活。一个废人,一个病人,空怀着一腔火热的情感与希有的天才,她的日子是在生死的边界上黯然的消散着,在这些黯惨的中间造化又给她一下无情的打击,她的一个爱弟,无端做了水鬼,这惨酷的意外几于把她震成一种失心的狂痫,正如近时曼殊斐儿也有同样的悲伤。她是一个可怜人,哀愁与绝望是人生给她的礼物。
但这哀愁与绝望是运定不久长的。当代她最崇拜的一个诗人开始对她谦卑的表示敬意,她不能不为他的至诚所感动。在病榻上每日展读矫健敦笃的来书,从病榻上每日邮送郑重绰约的去缄,彼此贡献早晚的灵感,彼此许诺忠实的批评。由文学到人生,由兴会到性情,彼此发现彼此开始在是一致的同心。在不曾会面以先,他俩已经听熟了彼此的声音——不可错误的性灵的声音。
这初期五个月密接的通信,在她感到一种新来的光明驱散了她生活上的暗塞,在他却是更深一层的认识。这远不是她理想中的伴侣?没有她人生是一个伟大的虚无,有了她人生是一个实现的奇迹,他再不能怀疑,这是造化恩赐给他的唯一的机缘。她准许他去见她,在她的病房中,他见着了她,可怜的瘦小的病模样,蜷伏在她的沙发上,贵客来都不能欠身让坐!他知道这是不治的病,但他只感到无限的悲怜。他爱她,他不能不爱她。在第一次会见以后,伟大的白郎宁再不能克制他的热情。他要她。他的心情倾吐的一封信给了温坡尔街五十号的病人一次不预期的心震,一宵不眠的踌躇。到早上她写回信,警告他再要如此她就不再见他。伟大的白郎宁这次当真红了脸,顾不得说谎,立即写信谢罪,解释前信只是感激话说过了分,请求退还原函(他生平就这一次不说真话)。信果然退了回来,他又带着脸红立即给毁了去,(他们的通信单缺了这一封,这使白夫人事后颇感到懊怅的。)这风险过去,他们重复回到原先平稳的文字的因缘。裴雷德准许他的朋友过时去看她,同时邮梭的投织更显得殷勤,他讲他的意大利忻快的游踪,但她酬答他的只有她的悲惨的余生——这不使他感到单调吗?他们每周会面的一天是他俩最光亮的日子。他那时住在伦敦的近郊。这正是花香的季候,乡间的清芬,黄的玫瑰,紫的铃兰,相继在函缄侵入温斐尔街五十号的楼房。裴雷德的感情也随着初秋的阳光渐渐的成熟。她不能不把她心里的郁积——她的悲哀,她的烦闷——缓缓的流向唯一朋友的心里。他的感激又是一度的过分,但他还记得他三月前的冒昧,既然已经忍何妨忍耐到底。他现在早已认定,无上的幸福是他的了。她不能一天不接他的信,她不能定心,她求他“一行的慈善”,她的心已经为他跳着了。但她还不能全放开她的踌躇。她能随他的爱吗?这是公平吗?这是公平吗?他,一个完全的丈夫。她:一个颓废的病人。他能不白费他的黄金吗?这砂留得住这清泉吗?她是一个对生命完全放弃的人,幸福,又是这样的幸福,这念头使她忖着时都得眩晕。但这些不是阻难。在他只求每天在她的身旁坐一小时,承受她的灵感,写他的诗,由此救全他的灵魂,他还有什么可求的?不,她即使是永远残废都不成问题,他要的只是性灵的化合。她再不能固执,再不能坚持,她只求他不要为她过分迁就,她如其有命,这命完全是他一手救活的,对他她只有无穷的感恩。她准许他用她的乳名称呼!
(五)
现在唯一的困难就只裴雷德的家庭,她的父亲。他不想象他女儿除了对上帝和他自己忠贞还有能有别的什么感情的活动。他是一个无可通融的。他唯一的德性是他每天非得到下午六点不得回家,这一点他的女儿们都知感的。斐雷德想到南方去,地中海的边沿,阳光暖和处去养息身体,因为她现在的生命是贵重的了。从死的黑影里劫出来,幸福已经不是不可能的梦想了。但她的父亲如何能容她有这种思想。她只要一开口这狮子就会叫吼得一屋子发震。她空怀着希望,却完全没有主意。她的朋友是永远主张抵御恶的势力的,他贡献他的勇敢,他建议积极的动作。斐雷德不能不信任他那雄健的膀臂与更雄健的意志。同时他俩的感情也已经到了无可再容忍的程度。至少在文字上他们再不能防御真情的泛滥。纯粹的爱在了解的深处流溢着。他们这时期的通信不再是书柬,不再是文字,是——“一对搏动的心”。从黑暗转到光明,从死转到爱,从残废的绝望转到健康的欢欣,爱的力量是一个奇迹。等到第二个春天回来的时候裴雷德已经恢复她步履的愉快,走出病室的囚困,重享呼吸的清新。在阳光下,在草青与花香间,在禽鸟的歌声中,不能主讶异生活的神秘,不能不膜拜造化的慈恩。他给她的庄严的爱在她的心中象是一盘发异香的仙花,她是在这香息中迷醉了。正如他的玫瑰,他的铃兰曾经从乡间输入她的深闺,她这时也在和风中为他亲手采撷浓蕊的蝴蝶花。在这些甜蜜的时光的流转中,她的家庭的困难一天严重似一天,她的父亲的颟顸是无法可想的,这使情人们不得不立即商量一条甘脆的出路,他们决意走。到意大利去,他俩的精神的故乡。他们先结了婚,在一个隐僻的教堂里,在上帝的跟前永远合成了一个体,再过了几天他俩悄悄的离别了岛国,携着忠心的威尔逊与更忠心的佛露喜,投向自由的大陆,攀度了阿尔帕斯,在阿诺河入海处玲珑的皮萨城中小住,随后又迁去翡冷翠,在那有名的Casa Euidi中过他们无上的幸福的生活。
(六)
这无上的幸福有十五年的生命,在这十五年中他俩不知道一天的分离。他们是爱游历的,在罗马与巴黎与伦敦间他们流转着他们按季候的踪迹。白夫人,本来一个沙发上的废人。如今是一个健游者,巴黎是她的“软弱”,意大利是她的“热情”,她也能登山,也能涉水。她的创作的成绩不弱于她的“劳勃脱”,虽则她是常病,有时还得收拾她的“盆”儿的嘴脸与袜鞋。他俩的幸福正是英国文学的幸福。劳勃脱在他的“巴”的天才的跟前,只是低头,他自己即使有什么成就,那都是她的灵感。“盆”儿是他们最大的欢欣,忠心的佛露喜也给他们不少的快乐。在交友上他们也是十分幸运的。白郎宁的刚健与博大,他夫人的率真与温驯,使得凡是接近他们的没有不感到深彻的愉快。出名坏脾气的喀莱尔,“狂窜的火焰”似的老诗人兰道(Savage Landor),长厚的谭尼孙,伟大的罗斯金,美秀的罗刹蒂弟兄,都一致的倾倒这一双无双的佳偶。罗刹蒂最说得妙,他说他就奇怪“那两个小小的人儿(指白氏夫妇)何以会得包容真实世界的那么多的一部分,他们在舟车上占不到多大的位置,在客寓里用不到一只双人床?”他们所知道的唯一的悲伤与遗憾就只白郎宁的母亲的死和白夫人父亲的倔强,他们的幸福始终得不到他的宽恕。白夫人对意大利的自由奋斗有最热烈的同情,也正当意大利得到完全的解放的那一年——一八六一——白夫人和她的勃劳脱永诀。如其她在生时实现了人生的美满,她的死更是一个美满的纪录。她并没有什么病痛,只是觉得倦,临终的那一晚她正和白郎宁商量消夏的计划。“她和他说着话,说着笑话,用最温存的话表示她的爱情;在半夜的时候,她觉着倦,她就偎倚在白郎宁的手背上假寐着。在几分钟内,她的头垂了下来。他以为她是暂时的昏晕,但她是去了,再不回来。”那临时一些温存的话是白郎宁终身的神圣的纪念。她最后的一句话,白郎宁问她觉到怎么样,是一单个无价的字——“Beautiful”“微笑的,快活的,容貌似少女一般”,她在她情人的怀抱中瞑目。
(七)
美!苦闷的人生难得有这样完全的美满!这不仅是文艺史的一段佳话,这是人类史上一次光明的纪录。这是不可磨灭的。这是值得永久流传的。但这段恋史本身固然是可贵,更可贵的是白夫人留给我们那四十四首十四行诗(The Sonnets from the Portaguese)。在这四十四首情诗里白夫人的天才凝成了最透明的纯晶。这在文学史上是第一次一个女子澈透的供承她对一个男子的爱情,她的情绪是热烈而搏聚的,她的声音是在感激与快乐中颤震着,她的精神是一团无私的光明。我们读他的情诗,正如我们读她的情书,我们不觉得是窥探一种不应得探窥的秘密,在这里正如在别的地方,真诚是解释一切,辩护一切,洁化一切的。她的是一种纯粹的热情,它的来源是一切人道与美德的来源,她的是不灭的神圣的火焰。只有白夫人才能感受这些伟大的情绪,也只有她才能不辜负这些伟大的情绪。这样伟大的内心的表现是稀有的。
关于那四十四首诗也还有一小段的佳话。白夫人发心写这一束情诗大约是在她秘密结婚以前,也许大半还是在她那楼房里写的。她不让白郎宁知道她的工作,她只在一次通信上隐隐的提过,“将来到了皮萨”,她说,“我再让你看我现在不给你看的东西。”他们夫妇俩写诗的工作是划清疆界的。在一首诗完成以前,谁都不能要求看谁的。在皮萨那时候,白夫人的书房是在楼上,照例每天在楼下吃过早饭,她就上楼作工,让他在楼下做他的。有一天早上白夫人已经上楼去,白郎宁正站在窗前看街,他忽然觉得屋子里有人偷偷的走着,他正要回头,他的身子已经叫他夫人给推住了,叫他不许动,一面拿一卷纸塞在他的口袋里。她要他看一遍,要是不喜欢就把它撕了,话说完就逃上了楼去。这卷纸就是她那一束的情诗。白郎宁看过了就直跳了起来,说:“她不但是给了他一份无价的礼物,她是给人类创造了一种独一的至宝。因此他坚持她有公开这些诗的必要。最早的单印本是一八四七年在宝亭地方印的送本,书面上写着——Sonnets by一八五○年的印本才改称Sonnets fromthe Portugese”,那是白郎宁的主意。他特别挑葡萄牙因为她有过一首诗“Cotarina to Camoens”)是讲葡萄牙的一段故事,他又把常把夫人叫作“我的小葡萄牙人”。这四十四首情诗现在已经闻一多先生用语体文译出。这是一件可纪念的工作。因为“商籁体”(一多译)那诗格是抒情诗体例中最美最庄严,最严密亦最有弹性的一格,在英国文学史上从汤麦斯槐哀德爵士(Sir Thomas Wyatt)到阿寨沙孟士(Arthur Symons)这四百年间经过不少名手的应用还不曾穷尽它变化的可能。这本是意大利的诗体,彼屈阿克(Petrach)的情诗多是商籁体。在英国槐哀德与石垒伯爵(Ear of Sarrey)最初试用时是完全仿效彼屈阿克的体裁与音韵的组织,这就叫作彼屈阿克商籁体。后来莎士比亚也用商籁体写他的情诗,但他又另创一格,韵的排列与意大利式不同,虽则规模还是相仿的,这叫做莎士比亚商籁体。写商籁体最有名的,除了莎士比亚自己与史本塞,近代有华茨华士与罗刹蒂,与阿麓思梅纳儿夫人,最近有沙孟士。白夫人当然是最显著的一个。她的地位是在莎士比亚与罗刹蒂的中间。初学诗的很多起首就试商籁体,正如我们学做诗先学律诗,但很少人写得出色,即在最大的诗人中;有的:例如雪莱与白郎宁自己:简直是不会使用的(如同我们的李白不会写律诗)。商籁体是西洋诗式中格律最谨严的,最适这且于表现深沉的盘旋的情绪。象是山风,象是海潮,它的是圆浑的有回响的音声。在能手中它是一只完全的弦琴,它有最激昂的高音,也有最呜咽的幽声。一多这次试验也不是轻率的,他那耐心先就不易,至少有好几首是朗然可诵的。当初槐哀德与石磊伯爵既然能把这原种从意大利移植到英国,后来果然开结成异样的花果,我们现在,在解放与建设我们文字的大运动中,为什么就没有希望再把它从英国移植到我们这边来?开端都是至微细的,什么事都得人们一半凭纯粹的耐心去做。为要一来宣传白夫的情诗,二来引起我们文学界对于新诗体的注意,我自告奋勇在一多已经锻炼的译作的后面加上这一篇多少不免蛇足的散文。
第一首
我们已经知道在白郎宁还不曾发现她的时候,白夫人是怎样一个在绝望中沉沦着的病人。她简直是一个残废。年纪将近四十,在病房中不见天日,白夫人自分与幸福的人生是永远断绝缘分了。但她不是寻常女子,她的天赋是丰厚的,她的感情是热烈的。象她这样人偏叫命运给“活埋”在病废中,够多么惨!白郎对她的知遇之感从初起就不是平常的,但在白夫人,这不仅使她惊奇,并且使她苦痛。这个心理是自然的,就比是一个瞎眼的忽然开眼,阳光的激刺是十难受的。
在这第一首诗里她说她自己万不料想的叫“爱”给找到时的情形,她说的那位希腊诗人是梯奥克立德斯(The ocritus)。他是古希腊文化最迟开的一朵鲜花。他是雪腊古市人,但他的生活多半是西西利岛上过的。他是一个真纯乐观的诗人。在他的诗里永远映照着和暖的阳光,回响着健康的笑声。所以白夫人在这诗里说她最初想起那位乐观诗人,在他光阴不是一个警告因为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现轻松的快活的人生。春风是永远怡荡的。果子永远在秋阳中结实。少也好,老也好,人生何处不是快乐。但她一转念想着她自己。既然按那位诗人说光阴是有恩有惠的,她自己年头又是怎样过的呢。她先想起她的幼年,那时她是多活泼的一个孩子,那些年头在回忆中还是甜的,但自从她因骑马闪成病废以来她的时光不再是可爱,她的一个爱弟又叫无情的水波给吞了去,在这打击下她的日子益发显得暗惨,到现在想像中她只见她自己的生命道上重重的盖着那些怆心的年分的黑影,她不由的悲不自制了。但正在这悲伤的时候她忽然觉到在她的身后晃动着一个神秘的形象,它过来一把拧住了她的头发直往后拉。在挣扎中她听着一个有权威的声音——“你猜猜,这是谁揪住你?”是“死吧”。她说,因为她只能想到死。但是“银钟似”的声音的答话更使她奇特了,那声音说——“不是死,是爱。”
第二首
这一声银钟似的震荡顿时使她从悲惋的迷醉中惊醒。她不信吗?不,她不能不信,这声音的充实与响这不能使她怀疑。那末她信吗?这又使她踌躇。正如一个瞎眼的重见天日,她轻易还不能信任她的感觉。她的理性立时告诉她:“这即使是真,也还是枉然的。你想你有这样的造化吗?运命,一向待你苛刻的运命:能骤然的改变吗?”“枉然的”,她想不错,虽则爱乔装了死侵入了她的深闼,他还是不能留的。爱不能留,因为运命不许——造物不许,所以在这首诗里她说在爱开口的时候只有三个人听见,说话的你,听话的我,再就是无所不在的上帝。在她还不曾从初起的惊疑中苏醒,她似乎听到在她与他中间的上帝已经为他们下了案语。他说“你配吗”?她顿时觉得这句刺心的话黑暗似的障住了她的眼,这使她连睁眼对爱一看的机会都给夺去了。她巴望她自己还是死了的好,死倒也罢了:这活着受罪,已然见到光明还得回向黑暗的可怖是太难受了。但上帝的是无上的权威,他喝一声“不行”,比别的什么阻难更没有办法。人间的阻隔是分不了我们的,海洋的阔大不能使我们变异,风雨的暴戾也不能使我们软弱。任凭地面上的山岭有多么高,我们还得到天空里去携手。即使无际的天空也来妨碍我们的结合,我们也还得超出天空到更辽远的星海中去实现我们的情爱。
第三首
所以不是阻碍,那不是情人们所怕的,但我还得凭理性来忖忖这句话“你配吗”?我配吗?我现在已然见到了你,我不能不把事实的真相认一个清切。你爱我,不错,但是;我的贵人,我俩实在不是一路上的人!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归宿都不是一致的,即使我们曾经彼此相会,呵护你的与我的两个安琪儿们彼此是不相认的,在他们的翅膀相与交错时,他俩都显着诧异,因为我们本来是走不到一起的。你想,你自己是何等样人,我如何能攀附得着你的高贵?你是王后们的上宾,在她们的盛大的筵会上,你是一个崇仰与爱慕的目标,几百双的妙眼都望着你(它们要比我的泪眼更显得光亮),要求你施展你的吟咏的天才。这样的你与我又有什么相关,我是一个穷苦的,疲倦的,流浪的唱唱儿的,偎倚着一棵苍劲的翠柏,在黑暗中歌唱着凄凉的音调,你站在那灯光明艳的窗子里边望着我,你是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意思?在你前额上涂着的祝福的圣油,——在我就有冰凉的露水。那样的你,这样的我,还有什么说的?在生前是无望的了,除非到了死,那平等一切的死,我们才有会合的希望。
第四首
你是一个诗人,一个高雅的歌者,只有华丽的宫院才配款留你的踪迹。你是人中的凤为要看着你从腴满的口唇吐露异样的清商,舞女们不由的翘企着她们的脚踪。这些才是你的去处,你为什么偏要到我的门外来徘徊?我的是卑陋的门庭,怎当得起大驾的枉顾?你难道当真舍得漫不经心的让你的妙乐掉落在我的门前,浪费你黄金比价的诗才?你不信时抬头来看这是一个什么的所在。屋子是破烂的,窗户是都叫风雨侵蚀坏了的,小心这屋椽间飞袭出怪状的蝙蝠与鸱,因为它们是在这里做家的。你有你的琵琶,我这里,可怜,只有慰情长夜的秋虫。请你再不要弹唱了,因为响应你的就只一些荒凉的回音,你唱你的去罢,我的心灵处有一个声音在悲泣着,孤独的,寂寞的。
第五首
到上首为止诗的音调是沉郁与凄怆。一份眩耀的至礼已经献致在她的跟前,但她能接受吗?她的半墓穴似的病室能篓时间容受这多的光辉与温暖吗?她已经忍着心痛低喊了一声“挡驾”,但那位拜门的贵人还是耐心的等候着。他这份礼是送定了的。他的坚决,他的忍耐,尤其是他的诚意,不能不使她踌躇。从这首诗起我们可以看出她的情绪,象一弯玲珑的新月,渐渐的在灰色的背幕里透露出来。但她还得逼紧一步。这回她声音放大了,她仿佛说:“你再不躲开,将来要有什么懊悔,你可赖不了我!我的话是说完了的”。最初她是万想不到爱会得找着她,她想到的只有死,她第一个念头以为这只是运命的一种嘲讽,她如何再能接近爱,但爱的迫切再不能使她疑惑,那么是真的,非但不曾走入死道,在她跟前站着的的确是爱。她非但听清了它的声音,她还认清了它的面目。她又一转念这还是白费,她如何能收受它,她与他什么都是悬殊的。但爱只当没有听见她的话,一双手还是对她伸着。她有点儿动了。她还得把话说明白了。爱如果一定要她,她也未始不知道感激,她可不能让他误会,她不是不回他的爱,她是怕害他,所以在这首里她说:——我严肃的捧起我的心来,如同古代的绮雷克拉捧着她那死尸灰坛,我一见眼内的神情,不由的失手倒翻了我的心坛,把所有的灰一起泼在你的跟前。这回我再不然隐瞒了,我的心已经一起倒了出来。你看看这是些什么?就是些死灰,中间隐隐还夹着些血红的火星在灰堆里透着光亮。你这一看出我的寒伧,要是你鄙蔑的一脚踹灭了这些余烬给它们一个永远的黑暗,那倒也完事一宗,再没有麻烦了。但如其你站着不动,回头风一吹动重新把这堆死灰吹活了过来,那可危险了,亲爱的,这火要是在风前一旺,就难保不会烧着你的发肤,纵然你头上戴着桂冠,怕也不能保护你吧。因此我警告你还是站远些的好,你去你的吧。
第六首
在这五六两首的中间,评衡家高士(Edmund Gosse)很有见地的指出白夫人另有一首绝美的短诗叫作《问与答》的应得放在一起读。那首诗与商籁体第五首(即上一首)表现同一种情调,但这宛转的清丽的,不同上一诗的激昂嘹亮。意思是你心目中所要的爱当然是热烈蓬勃一流,你怎么来找着我?你错了罢?你有见过在雪地里发芽开花的玫瑰没有?它不但不能长,就有也叫雪给冻死了。我的身世只是一片的冬景,满地的雪,那有什么鲜艳的生命?你一定是走错了,到这雪地里来寻花!你看你脚上不是已经踏着了雪,快洒脱吧,回头让你也给冻了。(第一段)我又好比是一片残破的古迹,几叠乱石子,长着些个冷落的青藤,你到这边来又是为什么了?你倒是要寻葡萄苹果呢,还是就为了这些可怜的绿叶?如果你是为了绿叶来的,那么好吧,既然承你情,你就不妨顺手摘三两张带回去做一个纪念也好!但这时候白夫人心里的雪早就化了。叫白郎宁火热的爱给烫化了!所以在第六首里,她虽则开口还是“躲着我去吧。”接着就是她的“软化”的招承。
趁早躲开我吧。但我从今后再不是原先的我,我此后永远在你的阴影下站着。我再不能在我单独的身世的门前呼吸我的思想,也不能在阳光里静定的举起我的手掌,而不感觉到你给我的深邃的影响。我的掌心永远存记着你的抚摩。你的心已经交互在我的心里,我的脉搏里跳荡着你的脉搏。我的思想里有你,行动里有你,梦里也有你。正如在葡萄酒里尝出葡萄的滋味,我的新来的生命里也处处按得出你造成它的原素。每回我为我自己对上帝祈求,他在我的声音里听出你名字,在我的眼睛里他看出两个人的眼泪。
第七首
自从听得你灵魂的脚步走近我的身畔,仿佛这整个的世界都为我改变了面目。我本来只是在死的边沿上逗留着,自分早晚都在往下吊,谁想到爱来救了我,抱住了我,教给我生命的整体,在一种新的节奏里波动着。有了你近在我的身边,我的悲苦的已往都取得了意味,多甜的意味,那是上帝为我特定下了灵魂的浸礼。有了你这地面这天都变了样,我还能怨吗?就说我现在弹着的琴,唱着的歌,它们的可爱也就为有你的名字在歌声与琴韵里回响着。
第八首
这一弯眉月似的情绪已经渐渐的开展。在每一个字里跳跃着欢喜与感激,在每一个字里预映着圆满的光明。但她还得踌躇。一层浅色的游云暂时又掩住了亮月的清光。初起“我配吗”那一个动机又浮现了上来。她说:——
你待我当然是再好没有的了,我的慷慨大量的恩人。你送我这份礼是最重也没有了。你带了你的无价的纯洁的心来,放在我的破屋子的墙外,听凭我收受或是鄙弃,我要是收了你这份厚礼,我又有什么东西来回敬你呢?不受太负了你,受了我又实在说不过去,人家能不骂我冷心肠说我无情义吗?但不是的,我不是冷,也不是狠,说实话,我是穷。上帝知道,不信你问他。日常的涕泪冲淡了我生命的颜色,胜〔剩〕下的就只这奄奄的惨白的躯体。我怎么能不自惭形秽,这是不配用作你的枕头的,实在是不配。你还是去你的吧!我这样的身世是只配供人践踏的。
第九首
但是话说回来,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东西给你,最使我迟疑的就是在这“事情的对不对”。我能给你些什么?什么也没有除了眼泪,除了悲伤,因为我一辈子是这样过来的。我虽则有时也会笑,但这些笑都是不能长驻的。你劝我,你开导我,也是枉然。我实在的担忧,这是不对的!我不能让你为我这么受罪。你我不是同等人,如何能说到相爱。你待我那么厚,我待你这么寒伧,这如何能说得过去?去吧,可叹,我不能让我的灰土沾污你的袍服,我不能让我的悲苦连累你的爽恺的心胸,我也不能给你什么爱——这事情是不公平的呀!我就只爱你!再没有什么说的了。
第十首
在这首诗那一道云又扯了过去,更显得亮月的光明。她说:
我不说我是穷得什么东西都不能给你除了我的涕泪与悲伤吗?但是我爱你是真的。我初起只是放心不下这该不该:象我这样人该不该爱你?我总觉得有些不公平,拿我这寒伧的来交换你那高贵的。但我转念一想这事情也不能执着一边看,也许在上帝的眼里,凭我的血诚,我这份回敬的礼物不至于完全没有它的价值。爱,只要是爱,不沾染什么的纯粹的爱,就不丑,就美,这份礼是值得收受的。你没有看见火吗?不论烧着的是圣庙或是贱麻,火总是明亮的。不论烧着的是松柏或是芜草,光焰是一般的。爱就是火。即如我的现在,感着内心的驱使再不能隐匿我灵魂的秘密,朗声的对你供承“我爱你”——听呀,我爱你——我就觉得我是在爱的光焰里站着,形貌都变化了,神明的异彩从我的颜面对向着你的放射。说到爱高卑的分别是没有的;最渺小的生灵们也献爱给上帝,上帝还不一样接受他们的爱并且还爱它们。相信我,爱的灵感是神奇的,我又何尝不明白我自己的本真,但盘旋在我心里的那一团圣火照亮了我的思想,也照亮了我的眉目。这不是爱的伟大的力量可以“升华”造物的工程的一个凭证吗?
一个行乞的诗人
1 Collected Poems of William H Davies
2 Autoblogra phy of A Super Tramp
3 Later Days
4 APoets Pilgrimage
(一)
萧伯讷先生在一九○五年收到从邮局寄来的一本诗集,封面上印着作者的名字,他的住址,和两先令六的价格。附来作者的一纸短简,说他如愿留那本书,请寄两先令六,否则请他退回原书。在那些日子萧先生那里常有书坊和未成名的作者寄给他请求批评的书本,所以他接到这类东西是不以为奇的。这一次他却发现了一些新鲜,第一那本书分明是作者自己印行的,第二他那住址是伦敦西南隅一所硕果仅存的“佃屋”,第三附来的短简的笔致是异常的秀逸而且他那办法也是别致。但更使萧先生奇怪的是他一着眼就在这集子小诗里发现了一个真纯的诗人,他那思想的清新正如他音调的轻灵。萧先生决意帮助这位无名的英雄。他做的第一件好事是又向他多买了八本,这在经济上使那位诗人立时感到稀有的舒畅,第二是他又替他介绍给当时的几个批评家。果然在短时期内各种日报和期刊上都注意到了这位流浪的诗人,他的一生的概况也披露了,他的肖影也登出了——1他的地位顿时由破旧的佃屋转移到英国文坛的中心!他的名字是惠廉苔微士,他的伙伴叫他惠儿苔微士(will Davies)。
(二)
苔微士沿门托卖的那本诗集确是他自己出钱印的。他的钱也不是容易来的。十九镑钱印得二百五十册书。这笔印书费是做押款借来的。苔微士先生不是没有产业的人,他的进款是每星期十个先令(合华银五元),他自从成了残废以来就靠此生活。他的计划是在十先令的收入内规定六先令的生活费,另提两先令存储备作书费,余多的两先令是专为周济他的穷朋友的。他的住宿费是每星期三先令六(在更俭的时候是二先令四,在最俭的时候是不化一个大,因为他在夏季暖和时就老实借光上帝的地面,在凉爽的树林里或是宽大的屋檐下寄托他的诗身!)但要从每星期两先令积成二三十镑的巨款当然不是易事,所以苔微士先生在最后一次的发狠决意牺牲他整半年的进款积成一个整数,自己跷了一条木腿,袋了一本约书,不怎样乐观却也不绝望的投向荡荡的“王道”去。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也是最辛苦的一次流浪,他自己说——
“再下去是一回奇怪的经验,无可名称的一种经验;因为我居然还能过活,虽则我既没有勇气讨饭,又不甘心做小贩。有时我急得真想做贼;但是我没有得到可愉的机会,我依然平安的走着我的路。”在我最感疲乏和饥慌的时候——我的实在的状况益发的黑暗,对于将来的想望益发的光鲜,正如明星的照亮衬出黑夜的深荫。
我是单身赶路的,虽则别的流氓们好意的约我做他们的旅伴,我愿意孤单因为我不许生人的声音来扰我的清梦。有好多人以为我是疯子,因为他们问我当天所经过的市镇与乡村我都不能回答。他们问我那村子里的“穷人院”是怎样的情形,我却一点也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进去过。他们要知道最好的寓处,这我又是茫然的因为我是寄宿在露天的。他们问我这天我是从那一边来的,这我一时也答不上;他们再问我到那里去,这我又是不知道的。这次经验最奇怪的一点是我虽则从不看人家一眼,或是开一声口问他们乞讨,我还是一样地受到他们的帮助。每回我要一口冷水,给我的却不是茶就是奶,吃的东西也总是跟着到手。我不由的把这一部生活认作短期的牺牲,消磨去一些无价值的时间为要换得后来千万个更舒服的;我祝颂每一个清朝,它开始一个新的日子,我也拜祷每一个安息日晚上,因为它结束了又一个星期。
这不使我们想起旧时朝山的僧人,他们那皈依的虔心使他们完全遗忘体肤的舒适?苔微士先生发现流浪生活最难堪的时候是在无荫蔽的旷野里遇雨,上帝保佑他们,因为流浪人的行装是没有替换的。有一天他在台风的乡间捡了一些麦柴,起造了一所精致的,风侵不进,露零〔淋〕不着的临时公馆,自幸可以暖暖的过一夜,却不料“天下雨了。在半小时内大块的雨打漏了屋顶,不到一小时这些雨点已经变成了洪流。又只能耐心躺着,在这大黑夜如何能寻到更安全的荫蔽。这雨一直下了十个钟头,我简直连皮张都浸透了,比没有身在水里干不了多少——不是平常我们叫几阵急雨给零潮了的时候说的浸透了皮”。我一点也不沮丧,把这事情只看作我应分经受的苦难的一件。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在露天选了一个行人走不到的地点,躺了下来,一边安息,一边让又热又强的阳光收干我的潮湿。有两三次我这样的遭难,但在事后我完全不觉得什么难受。
头三个月是这样的过的,白天在路上跑,晚上在露天寄宿,但不幸暖和的夏季是有尽期的,从十月到年底这三个月是不能没有荫蔽的。一席地也得要钱,即使是几枚铜子,苔微士先生再不能这样清高的流浪他的时日。但高傲他还是的,本来一个残废的人,求人家的帮助是无须开口的,他只要在通衢上坐着,伸着一只手,钱就会来,再不然你就站在巡警先生不常到的街上唱几节圣诗,滚圆的铜子就会从住家的窗口蝴蝶似的向着你扑来。但我们的诗人不能这样折辱他的身分,他宁可忍冻,宁可挨饿,不能拉下了脸子来当职业的叫化。虽则在他最窘的日子,他也只能手拿着几副鞋带上街去碰他的机会,但他没有一个时候肯容自己应用乞丐们无心的惯技。这样的日子他挨过了两个月,大都在伦敦的近郊,最后为要整理他的诗稿他又回到他的故居,亏了旧时一个难友借给他一镑钱,至少寄宿的费用有了着落。他的诗集是三月初印得的,但第一批三十本请求介绍的送本只带回了两处小报上冷淡的案语。日子飞快的过去。同时他借来的一点钱又快完了。这一失望他几乎把辛苦印来的本子一起给毁了!最后他发明了寄书求售的法子,拚着十本里卖出一两本就可以免得几天的冻饿,这才蒙着了萧先生的同情,在简短的时日内结束了他的流浪的生涯。
(三)
但这还只是苔微士先生多曲折的生活史里最后的一个顿挫,最逼近飞升的一个盘旋。在他从家乡初到伦敦的时候,他虽则身体是残废,他对于自己文学的前途不是没有希望。他第一次寄稿给书铺,满想编辑先生无意中发见了天才竟许第二在早上就会赶来求见他,或是至少,爽快的接受他的稿件,回信问他要预支多少版税。他的初作是一篇诗剧,题目叫《强盗》。邮差带回来的还是他的原稿,除了标题,竟许一行都不会邀览!他试了又试,结果还是一样,只是白化了邮资,污损了稿本。他不久就发见了缘故。他的寓址是乞丐收容所的变相,他的题目又不幸是《强盗》,难怪深于世故的书店主人没有敢结交他做朋友!但是他还得尝试。他又脱稿了一首长诗,在这诗里他荟集了山林的走兽,空中的飞禽甚至海底的鱼虾,在一处青林里共同咒骂人类的残忍,商量要秘密革命,乘黑夜到邻近的一个村庄里谋害睡梦中的居民!这回他聪明了另换不露形迹的地址,同时寄出了两个副本,打算至少一处总有希望,一星期过去没有消息,我们的作者急了,不为别的,怕是两处同时要定了他的非常的作品。再等了几天一份稿件回来了,不用,那一份跟着也回来了,一样的不用。苔微士先生想这一定是长诗不容易销,短诗一定有希望,他一坐下来又产生了几百首的短诗,但结果还是一样的为难,承印是有人了,但印费得作者自己担负。一个靠铜子过活的如何能拿得出几十个金镑?但为什么不试试知名的慈善家?他试了。当然是无结果。他又有了主意,何妨先印两千份一两页的“样诗”,买〔卖〕三个辨〔便〕士一份,自己上街兜卖去,卖完了不就是六千个便士,合五百个先令,整整二十五个金镑,恰巧印书的费用!但这也得印费,要三十五先令,他本有一些积蓄,再熬了几星期的饿,这一笔款子果然给凑成了。二千份样诗印了出来,明天起一个大早,满心的高兴和希望,苔微士先生抱了一大卷上街零售去。他见了人就拉生意,反复的说明他想印书的苦衷,请求三便士的帮助。他走了三十家,说干了嘴,没有人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人理会他,一本也卖不掉!难得有一半个人想做好事,但三便士换一张纸,似乎太不值得了。诗什么是诗?诗是干什么的?你再会说话他们还是不明白。最后他问到了一所较大的屋子,一个女佣出来应门。他照例说明他的来意,那位姑娘瞪大眼望着他。“玛丽,谁在那里?”女主人在楼梯上面。“她回说有人来卖字纸的。给他这个铜子,叫他去吧,”一个铜子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苔微士看到手了一个铜子,但他还是央着玛丽拿这张纸给她主人看,竟许她是有眼光的,竟许也赏识我,许她愿出钱替我印书,谁知道!但是楼梯上的声音更来得响亮而且凶狠了:“玛丽,不许拿他什么东西,你听见了没有?”在几秒钟内苔微士先生站在已经关紧的门外,掌心里托着一个孤独的便士!得,饿了肚子跑酸了腿说干了嘴才到手了一个铜子,这该几十年才募得成二十五个金镑?而况回去时实在跑不动了还得化三便士坐电车!苔微士先生一发狠把二千份的样诗一口气给毁了,一页也没有存。
(四)
为了这一次试验的损失,苔微士先生为格外节省起见,迁居到一个救世军的收容机关。他还是不死心,这是想印行他的诗集。这回的灵感是打算请得一张小贩的执照,下乡做买卖去。这样生活有了着落,原来每星期的进款不是可以从容积聚起来了吗?况且贩卖鞋带针簪钮扣还难说有可观的盈余。这样要不了半年工夫就可以有办法。苔微士先生的眼前着实放了一些光亮。但要实行这计划也不是没有事前的困难。第一他身上这条假腿化他十几镑钱安上的,经了两三年的服务早已快裂了,他那有钱去买一条腿?好容易他探得了一处公立的机关,可以去白要一只“锥脚”。但这也有手续你得有十五封会员的荐信。苔微士先生这回又忙着买邮花发信了。在六星期内他先后发了一百多封信(这是说化了他一百多分邮花外加信纸费),但一半因为正当夏天出门的人多他得到的回信还是不够数。在这个时候一个慈善机关忽然派人来知照他说有人愿意帮他的忙,他当然如同奉到圣旨似的赶了去,但结果,经过了无数的手续,无数的废话,受了无数的闷气,苔微士先生还是苔微士先生!不消说那慈善机关的贵执事们报告给那位有心做好事的施主,说他是一个不值得帮助的无赖!如此过了好些时日才凑齐了必需的荐信,锥脚是到手了,但麻烦还是没有完。因为先前荐信只嫌不够,现在来得又太多了,出门人回了家都有了回信,苔微士先生又忙着退信道谢,又白化了他不少的邮花!
锥脚上了身,又进齐了货,针,骨簪,鞋带,钮扣,我们的诗人又开始了一种新生活。但他初下乡的时候因为口袋里还剩几个先令,他就不急急于做生意,倒是从容的玩赏初夏的风景:——
“第一晚到了圣亚尔明斯:我在镇上走了一转,就在野地里拿我那货包当枕头仰天躺下了。那晚的天上仿佛多出了不少星,拥护着,庆祝着一个美丽的亮月的成年。肢体虽则是倦了的,但为贪着这夜景又过了三两小时才睡。我想在这夏季里只要有足够的钱在经过的乡村里买东西吃,这还不是一种光荣的生活?如此三四天我懒散着走着路,站在沟渠上面看那水从黑暗冲决到光明;听野鸟的歌唱;或是眺望远处够高的一个尖顶,别的不见,指点着在千树林中隐伏着的一个僻静的乡村。”
但等得他化完了带着的钱,打开货包来正想起手做生意,苔微士先生发现那包货,因为每晚用做枕头,不但受饱了潮湿,并且针头也钻破了包衣发了锈,鞋带有皱有疲的,全失了样,都是不能卖的了!他只能听天由命。他正快饿瘪的时候在路边遇见一个穷途的同志,他,一个身高血旺的健全汉子,问得了他的窘况,安慰他说只要跟他一路走不愁没有饭吃。这位先生是有本事的。喝饱了啤酒,啃饱了面包,先到了一条长街的尾梢,他立定了脚步,对苔微士先生说,“看着,我就在这儿工作了,你只要跟在我后背捡地上的钱,钱自会来的。你只管捡铜子好了,只要小心不要给铜子捡了去!”他意思是只要小心巡警。这是他的法术:偻了背,摇着腿,嗄着嗓了,张着大口唱。唱完了果然街两边的人家都掷铜子给他们,但那位先生刚住口就伸直了身子向后跑,诗人也只得跟了跑,——果然那转角上晃过了一位高大的:“铜子”来!
在这一路上苔微士先生学得了不少的职业的秘密,但他流浪到了终期重复回到伦敦的时候,他出发时的计划还是没有实现,三个月产息的积蓄只够他短时期的安息,出书的梦想依旧是在虚无飘渺间。穷困的黑影还是紧紧的罩住他,凭他试那一个方向,他的道是没有一条通达的。但在这穷困的道上,他虽则捡不到黄金,他却发现了不少人道的智慧,那不是黄金所能买,也不是仅有黄金的人们所能希冀。这里是他的观察:
“家当全带在身上的人的最大的对头,是雨。日光有的时候他也不怎样在意,但在太阳西沉后他要是叫雨给带住了,他是应受哀怜的。他不是害怕受了潮湿在身体上发生什么病痛,如同他的有福分的同胞,但是他不喜欢那寒颤的味道,又是没有地方去取暖。这种尴尬的感觉逢空肚子更是加倍的难受。本来他御寒的唯一保卫就只是一个饱肚,只要肠胃不空他也不怎样介意风雨在他体肤上的侵袭。海上人看天边有否黑点,天文家看天上有否新光,这无家的苦人比他们更急急于看天上有否雨兆,为躲避未来的泛滥他托蔽于公共图书馆,那是唯一现成公开的去处;在这里空坐着呆对着一叶〔页〕书,一个字也没有念着,本来他那有心想来念。如其他一时占不到一个空座,他就站在一张报纸的跟前施展那几乎不可能的站直了睡着的本领,因为只有如此才可以骗过馆里的人员以及别的体面人们,他们正等着想看那一张报纸。要能学到这一手先得经过多次不成功的尝试,呼吸疏了,脑袋晃摇,或是身体向着报柜磕碰,都是可能的破绽;但等得工夫一到家,他就会站直在那里睡着,外表都明明是专心在看一段最有趣味的新闻。……往往他们没有得衣服换,因此时常可以见到两个人同时靠近在一个火的跟前,一个人烤着他的湿袜子。还有那个烤着他那僵干的面包……就在这下雨天我们看到只有在极穷的人们中间看得到的细小的恩情;一个自己只有一些的帮助那赤无所有的同胞。一个人在市街上攒到了十八个铜子回去,付了四个子的床费,买过了吃,不仅替另一个人付床钱,他还得另请一个人来分吃他的东西,结果把余下的一个铜子又照顾了一个人。一个人上天生意做得不错,就慷慨的这里给那里给直到他自己不留一个大。这样下来虽则你在早上只见些呆钝与着急的脸,但到中午你可以看到大半数的寓客已经忙着弄东西吃,他们的床位也已经有了着落。种种的烦恼告了结束,他们有的吹,有的哼,也有彼此打趣常开着口笑的。”
这些细小的恩情是人道的连锁,它们使得一个人在极颓丧时感到安慰,在完全黑暗的中心不感到怕惧。但我们的诗人还是索不着他成名的运道。如其他在早上发现一丝的希望,要不了天黑他就知道这无非又是一个不可充饥的画饼,他打听着了一个成名的文学家,比方说,他那奖掖后进的热心是有多人称道的,他当然不放过这机会,恭敬的备了信,把文稿送了去请求一看,但他得到唯一的回音是那位先生其实是太忙,没有余闲拜读他的大作,结果还是原封返回!这类泡影似的希冀连着来刻薄一个时运未济的天才。但苔微士先生是不知道绝望的。他依旧耐心的,不怨尤的守候着他的日子。
(五)
上面说的是他想在文学界里占一席地的经过的一个概况,现在我们还得要知道苔微士先生怎样从健全变成残废,他回到英国以前的生活。因为要不为那次的意外他或许到如今都还不肯放弃他那逍遥的流浪生涯,依旧在密西西比或是落机山的一带的地域款留他的踪迹。非到了这一边走到了尽头,他才回头来尝试那一边的门径。他不是一个走半路的人。
他是生长在英国威尔斯的,他的母亲在他父亲死后就另嫁了人,他和他的两个弟妹都是他祖父母看养大的。他的家庭,除了他的祖父母,一个妹子,一个痴呆的弟弟,还有“一个女佣人,一狗,一猫,一鹦鹉,一斑鸠,一芙蓉雀。”他从小就是大力士,他的亲属十分期望他训练成一个职业的“打手”。所以每回他从学校里回来带着“一个出血的鼻子或是一只乌青的眼睛”,他一家就显出极大的高兴,起劲的指点他下回怎样报复他敌手的秘诀。在打架以外他又在学校里学到了一种非凡的本领——他和他的几个同学结合了一个有组织有计划的“扒儿手团”。他们专扒各式的店铺,最注意的当然是糖果铺。这勾当他们极顺利的实行了半年,但等得我们的小诗人和他的党羽叫巡警先生一把抓住头颈根的日子,他挨了十二下重实的肉刑,他的祖父损失了十来镑的罚金。在他将近成年的时候他的二老先后死了,遗剩给他的有每星期十先令息金的产业。他已然做过厂工,学习过装制画框,但他不羁的天性再不容他局促在乡里间,新大陆,那黄金铺地的亚美利加,是他那时决定去施展身手的去处。到了美国,第一个朋友他交着的,是一个流浪的专家,从加拿大的北省到墨西哥的南部,从赫贞河流域到太平洋沿海,都是他遨游无碍的版图。第一个本领他学到的,是怎样白坐火车;最舒服是有空车坐,货车或牲口车也将就,最冒险是坐轨头前面的挡梗,车底有并行的铁条,在急的时候,也可以蜷着坐,但最优游是坐车的顶篷,这不但危险比较的少,而且管车人很少敢上来干涉他们。跳车也不是容易,但为要逃命三十哩的速度有时都得拚着跳。过夜是不成问题的,美国多的是菁密的森森,在这里面生起一个火还不是天生的旅舍?有时在道上发现空屋子,他们就爬窗进去占领(他们不止一次占到的是出名的鬼屋!)
“做了三年叫化子,连皇帝都不要做了。”但如其我们的乞儿要过三年才能认清此中的滋味,苔微士先生一到美国就很聪明的选定了这绝对职业。在那时的美国饿死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因为谁家没有付余的面包与牛乳,谁人不乐意帮助流浪的穷人?只要你开口,你就有饭吃,就有衣穿。不比在英国,为要一碗热汤吃,你先得鹄立多少时候才拿得到一张汤券,还得鹄立多少时候才能拿券换得一碗汤。那些汤是“用不着调匙的,吃过了也没有剔牙的愉快;就是这清清一汪,没有一颗青豆、一瓣葱或是一粒萝卜的影子;什么都没有,除了苍蝇。”他们叫化可纪录的一次是在鲍尔铁穆,那边的居民是心好的多,正如那边的女人是美的多。只要你“站定在大街饱餐过往的秀色,你就相信上帝是从不会亏待你的。”他们是三个人合作的,我们的诗人当然经验最浅。他的职司是拿着一个口袋在街角上等候运道,他的两个同志分头向街两边的人家“工作”去。他们不但是有求必应,而且连着吃了三家的晚饭;在不到一个钟头,不但苔微士先生提着的口袋已经装得泼满,就连他们身上特别博大的衣袋也都不留一些余地,这次讨饭的经验我们的诗人说,是“不容易忘记的”。因为他们回得家清理盈余的时候,他们又惊又喜的发现不仅他们想要的东西应有尽有,而且给下来的没有一个纸包是仅仅放着面包与牛油。“煎熟的蛤蜊,火鸡,童子鸡,牛排,羊腿,火肉与香肠;爱尔兰白薯,甜山薯与香芋艿;黑面包,白面包;油煎薄饼,各种的果糕,各式花样的蛋糕;香蕉,苹果,葡萄与橙子;外加一大堆的干果与整袋的糖果”——这是他们讨得的六十几包的内容简单的清单。只有三家没有给的,但另有两家分付他们再去。
到了夏天他们当然去“长岛”的海滨去销夏。太阳光,凉风,柔软而和暖的海水,是不要钱也不须他们的募化。他们不是在软浪里拍浮,就在青荫下倦卧,要不然就踞坐在盘石上看潮。但如其他们的销夏计划是可羡慕,他们的销寒办法更显得独出心裁。美国北省的冬天是奇冷的,在小镇上又没有象在英国乡里似的现成的贫人院以栖息或是小客寓里出四五个铜子可以买一席地。但如其这里没有别的公开寓所,这里的牢狱是现成的。在牢中的犯人不但有好饭吃而且有火可以取暖,并且除非你犯的是谋杀等罪,你有的是行动的自由,在“公共室”里你可以唱歌,可以谈天,可以打哈哈,可以打纸牌。苔微士先生的同志们都知道这些机关,他们只要想法子进牢狱去,这一冬天就不必担心衣食住的问题了。但监牢怎么进法?当然你得犯罪。但犯罪也有步骤,你得事前有接洽。你到了一个车站,你先得找到那地方的法警,他只要一见就明白你的来意,他是永远欢迎你的。你可以跟他讲价,先问他要一饼的板烟,再要几毛钱的酒资。你对他说你要多少日子,一个月或是两个月,这就算定规了。回头你只要到他那指定的酒店去喝酒玩儿,到了将近更深的时候乘着酒兴上街去唱几声或是什么,声音自然要放高一些。法警先生就会从黑暗里走过来,一把带住了你,就说“喂,伙计,怎么了?在夜深时闹街是扰乱平安,犯警章第几百几十条,你现在是犯人了。”到了法官那里,你见那法警先生在他的耳边嘱付了几句话,他就正颜的通知你说你确然是犯了罪,他现在判决你处七元或十五元的罚金,罚不出的话,就得到监牢里住一个月或两个月(如你事前和法警先生商定的)。从这晚上起你什么都有了,等到满期出来你还觉得要休养的话,你只须再跑几里路到另一个市镇里再“犯一次罪”。你犯了罪不但自己舒服,就连看守监狱的,法警先生,乃至堂上的法官,都一致感谢你的好意;因为看监牢的多一个犯人就多开一支报销,法警先生捉到一名犯人照例有一元钱的奖金,法官先生判决一件犯罪他照例另得两元钱的报酬。谁都是便宜的,除了出租税的市民们,所有的公众机关都是他们维持的。但这类腐败有幽默的情形,虽则在那时是极普通,运命是当然不久长的。
但苔微士先生有时也中止他的泊浮的行涯,有机会时也常常歇下来做几天或是几星期短期的工。乡里收获的时候,果子成熟的时候,或是某处有巨大的建筑工程的时候,我们的诗人就跟着其他流氓的同志投身工作去。工作满了期,口袋里盛满了钱,他们就去喝酒,非得喝疯了才完事。他最后一次的职业是“牲口人”,从美国护送牛羊到英国去。他在大西洋上往还不止一次,在这里他学得了不少航海的经验与牲畜受虐待的惨象,这些在他的诗里都留有不磨的印象。
在这五年内,危险是常有的,困难经过不少,但他的精神是永远活泼而愉快的。在贼徒与流丐们的中间他虚心的承受他的教育。在光明的田野间,在馥郁的森林中,在多风的河岸上,在纷呶的酒屋里,他的诗魂不踌躇的吸收它的健康的营养。他偶尔唯一的抱憾是他的生活太丰满,他的诗思太显屯积,但他没有余闲坐定下来从容的抒写。他最苦恼的一次是他在奥林斯得了一次热病。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上火车,却反而向着乡里走,这使我十分的后悔。因为我没有力气走了,路旁有一大块的草沼,我就爬进去,在那里整整躺了三天三夜,再也支持不起来走路。这一带常见饿慌的野豕,有时离我近极了,但它们见我身体转动就呶吼着跑了开去。有几十只饿鹰栖息在我头顶的树枝上,我也知道这草地里多的是毒蛇。我口渴得苦极了,就喝那草沼的小潭里的死水,那是微菌的渊薮,它的颜色是天上的彩虹,这样的水往往一口就可以毒死人的。我发冷的时候,我爬到火热的阳光里去,躺着寒战;冷过了热上了身,我又蜒回到树荫下去。四天功夫一口没有得吃,到这里以前的几天也没有吃多少。我望得见火车在轨道上来去,但我没有力气喊。很多车放回声,我知道它们在离我不到一哩路停下来装水或是上煤。明知在这恶毒的草沼里躺下去是死,我就想尽了法子爬到那路轨上,到了邻近一个车站,那里车子停的多。距离不满一哩路,但我费了两个多钟头才到。”
他自以为是必死了,但他在医院里遇到一个同乡的大夫用心把他治好了。这样他在他理想中黄金铺地的新世界飘泊了五年,他来时身上带着十多镑钱,五年后回家时居然还掏得出三先令另几个便士。但他还不死心于黄金梦,他第二次又渡过大西洋,这回到加拿大去试他的运道。正好,他的命运在那里等候着他。他到了加拿大当然照例还是白坐火车,但这一次他的车价可付大了!他跳车跳失了腿,车走得太快,他踹了一个空手,还拉住车,给拖了一程,到地时他知道不对了,他的右脚给拉断了。经过了两次手术,锯了一条腿,在死的边沿逗停了好多天,苔微士先生虽则没有死,却从此变成了残废。他这才回还英国,放弃了他的黄金梦,开始他那(如上文叙述的)寻求文学机缘的努力。
(六)
这是苔微士先生从穷到通的一个概状。他的自传(The Autobiography of a Super Tramp)不是一本忏悔录,因为他没有什么忏悔录。他是一个急性的人,所以想到怎么做就怎么做,谨慎的美德不是他的。在现代生活一致平凡而又枯索的日子念苔微士先生自传的一路书,我们感觉到不少“替代的”快乐,但单是为那个我们正不少千百本离奇的侦探案与耸动的探险谈。分别是在苔微士先生的不仅是身亲的经验,而且他写的虽则是非常的事实,写法却只是通体的简净,没有铺张,没有雕琢,完全没有矜夸的存心。最令我们发生感动的尤其是这一点:他写的虽多是下流的生活,黑暗肮脏、苦恼的世界,乞儿与贼徒的世界,我们却只觉得作者态度的尊严与精神的健全。他的困穷与流离是自求的,我们只见他到处发现了“人道的乳酪”,融融的在苦恼的人间交流着。任凭他走到了绝望的边沿,在逼近真的(不是想象的)饿死与病死的俄顷,他的心胸只是坦然。他不怨人,亦不自艾,他从不咒诅他所处的社会,不嫉忌别人的福利,不自夸他独具的天才,不自伤他遭遇的屯,不怨恨他命运的不仁,——他是一个安命的君子。他跌断了一只腿,永远成了残废,但他还只是随手的写来,萧伯讷先生说他写他自己的意外正如一只龙虾失了一根须或是一只蜥蜴落了他的尾过了阵子就会重长似的。不,他再不浪费笔墨来描写他自己的痛苦,在他住院时他最注意最萦念的是那边本地人对待一个不幸的流浪人的异常的恩情。
有了苔微士先生那样的心胸,才有苔微士先生那样的诗。他的诗是——但我们得等另一个机会来谈他的诗了。
四月关于女子
——在苏州女子中学讲演稿苏州!谁能想像第二个地名有同样清脆的声音,能唤起同样美丽的联想,除是南欧的威尼市或翡冷翠,那是远在异邦,要不然我们就得追想到六朝时代的金陵广陵或许可以仿佛?当然不是杭州,虽则苏杭是常联着说到的;杭州即使有几分英秀,不幸都教山水给占了去,更不幸就那一点儿也成了问题:你们不听说雷峰塔已经教什么国术大力士给打个粉粹,西湖的一汪水也教大什么会的电灯给照干了吗?不,不是杭州;说到杭州我们不由的觉得舌尖上有些儿发钅肃。所以只剩了一个苏州准许我们放胆的说出口,放心的拿上手。比是乐器中的笙箫,有的是女弱女弱的余韵。比是青青的柏子,有的是沁人心脾的留香。在这里,不比别的地处,人与地是相对的无愧的;是交相辉映的;寒山寺的钟声与吴依的软语一般的令人神往;虎丘的衰草与玄妙观的香烟同样的勾人留恋。
但是苏州——说也惭愧,我这还是第二次到,初次来时只忽忽地过了一宵,带走的只有采芝斋的几罐糖果和一些模糊的印象。就这次来也不得容易。要不是陈淑先生相请的殷勤。——聪明的陈淑先生,她知道一个诗人的软弱,她来信只淡淡的说你再不来时天平山经霜的枫叶都要凋谢了——要不是她的相请的殷勤,我说,我真不知道几时才得愉闲到此地来,虽则我这半年来因为往返沪宁间每星期得经过两次,每星期都得感到可望而不可即的惆怅。
为再到苏州来我得感谢她。但陈先生的来信却不单单提到天平山的霜枫,她的下文是我这半月来的忧愁:她要我来说话——到苏州来向女同学说话!我如何能不忧愁?当然不是愁见诸位同学,我愁的我现在这相儿,一个人孤令令地站在台上说话!我们这坐惯冷板凳日常说废话的所谓教授们最厌烦的,不瞒诸位说,就是我们自己这无可奈何的职务——说话(我再不敢说讲演,那样粗蠢的字样在苏州地方是说不出口的)。
就说谈话吧,再让一步,说随便谈话吧,我不能想象更使人窘的事情!要你说话,可不指定要你说什么,“随便说些什么都行”,那天陈先生在电话里说。你拿艳丽的朝阳给一只芙蓉或是一只百灵,它就对你说一番极美丽动听的话;即使它说过了你冒失的恭维它说你这“讲演”真不错,它也不会生气,也不会惭愧,但不幸我不是芙蓉更不是百灵。我们乡里有一句俗话说宁愿听苏州人吵架,不愿听杭州人谈话。我的家乡又不幸是在浙江,距着杭州近,离着苏州远的地处。随便说话,说什么,果然我依了陈先生扯上我的乡谈,恐怕要不到三分钟你们都得想念你们房里备着的八卦丹或是别的止头痛的药片了!
但陈先生非得逼我到,逼我献丑,写了信不够,还亲自到上海来邀。我不能不答应来。“但是我去说些什么呢,苏州,又是女同学们?”那天我放下陈先生的电话心头就开始踌躇。不要忙,我自己安慰自己说,在上海不得空闲,到南京去有一个下午可以想一想。那天在车上倒是有福气看到镇江以西,尤其是栖霞山一带的雪叶。虽则那草上是雾茫茫的,但雪总是好东西,它盖住地面的不平和丑陋,它也拓开你心头更清凉的境界,山变了银山,树成了玉树,窗以外是彻骨的凉,彻骨的静,不见一个生物,鸟雀们不知藏躲在那里,雪花密团团的在半空里转。栖霞那一带的大石狮子,雄踞在草田里张着大口向着天的怪东西,在雪地里更显得白,更显得壮,更见得精神。在那边相近还有一座塔,建筑雕刻,都是第一流的美术,最使人想见六朝的风流,六朝的闲暇。在那时政治上没有统一的野心家,江以南,江以北,各自成家,汉也有,胡也有,各造各的文化。且不说龙门,且不说云冈,就这栖霞的一些遗迹,就这雄踞在草田里的大石狮,已够使我们想见当时生活的从容,气魄的伟大,情绪的俊秀。
我们在现代感到的只是局促与忽忙。我们真是忙,谁都是忙。忙到倦忙到厌。但忙的是什么?为什么忙?我们的子孙在一千年后,如其我们的民族再活得到一千年,回看我们的时代,他们能不能了解我们的忽忙?我们有什么东西遗留给他们可以使他们骄傲,宝贵,值得他们保存,证见我们的存在,认识我们的价值,可以使他们永久停留他们爱慕的纪念——如同那一只雄踞在草田里的大石狮?我们诗人文人贡献了些什么伟大的诗篇与文章?我们的建筑与雕刻,且不说别的,有那样可以留存到一百年乃至十年五年而还值得一看的?我们的画家怎样描写宇宙的神奇?我们那一个音乐家是在解释我们民族的性灵的奥妙?但这时候我眼望着的江边的雪地已经戏幕似的变形成为北方赤地几千里的灾区,黄沙天与黄土地的中间只有惨淡的风云,不见人烟的村庄以及这里那里枝条上不留一张枯叶的林木,我也望得见几千万已死的将死的未死的人民,在不可名状的苦难中为造物主的地面上留下永久的羞耻。在他们迟钝的眼光中,他们分明说他们的心胸即使还在跳动他们已经失去感觉乃至知觉的能力,求生或将死的呼号早已逼死在他们枯竭的咽喉里;他们分明说生活、生命,乃至单纯的生存已经到了绝对的绝境,前途只是沙漠似的浩瀚的虚无与寂灭,期待着他们,引诱着他们,如同春光,如同微笑,如同美。我也望见勾结在连环战祸中的区域与民生;为了谁都不明白的高深的主义或什么的相互的屠杀,我也望见那少数的妖魔,踞坐在跸卫森严的魔窟中计较下一幕的布景与情节,为表现他们的贪,他们的毒,他们的野心,他们的威灵,他们手擎着全体民族的命运当作一掷的孤注。我也望见这时代的烦闷毒气似的在半空里没遮栏的往下盖,被牺牲的是无量数春花似的青年。这憧憬中的种种都指点着一个归宿,一个结局——沙漠似的浩瀚的虚无与寂灭,不分疆界永不见光明的死。
我方才不还在眷恋着文化的消沉吗?文化,文化,这呼声在这可怖的憧憬前,正如灾民苦痛的呼声,早已逼死在枯竭的咽喉里,再也透不了声响,但就这无声的叫喊已经在我的周围引起异怪的回响,象是哭,象是笑,象是鸱枭,象是鬼……
但这声响来源是我坐位邻近一位肥胖的旅伴的雄伟在呵欠。在这呵欠声中消失了我重叠的幻梦似的憧憬,我又见到了窗外的雪,听到车轮的响动。下关的车站已经到了。
我能把我这一路的感想拉杂来充当我去苏州的谈话资料吗,我在从下关进城时心里计较。秀丽的苏州,天真的女同学们,能容受这类荒伧,即使不至怪诞的思想吗?她们许因为我是教文学的想从我听一些文学掌故或文学常识。但教书是无可奈何,我最厌烦的是说本行话。他们又许因为我曾经写过一些诗是在期望一个诗人的谈话,那就得满缀着明月和明星的光彩,透着鲜花与鲜草的馨香,要不然她们竟许期待着雪莱的云雀或是济慈的夜莺。我的倒象是鸱枭的夜蹄,不是太煞尽了风景?这,我又转念,或许是我的过虑,他们等着我去谈话正如他们每月或每星期等着别人去谈话一样,无非想听几句可乐的插科与诙谐,(如其有的话,那算是好的,)一篇,长或是短,励动或训诲的陈腐(那是你们打呵欠乃至瞌睡的机会),或是关于某项专门知识的讲解(那你们先生们示意你们应得掏出铅笔在小本子上记下的)写了几句自己谦让道歉不曾预备得好的话,在这未尾与他鞠躬下台时你们多少间酬报他一些鼓掌,就算完事一宗,但事实上他讲的话,正如讲的人,不能希望(他自己也不希望)在你们的脑筋里留有仅仅隔夜的印象,某人不是到你们这里来讲过的吗,隔几天许有人间,嗄,不错是有的,他讲些什么了?谁知道他讲什么来了,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不是你提起,我忘都忘了我听过他讲哪!
这是一班到处应酬讲演人的下场头,他们事实上只配得这样的下场头。穷、窘、枯、乾,同学们,是现代人们的生活。穷、窘、枯、乾,同学们,是现代人们的生活。乾、枯、窘、穷,同学们,是现代人们的思想。不要把上年纪的人们,占有名气或地位的人们看太高了,他们的苦衷只有他们自家得知,这年头的荒歉是一般的。
也不知怎的我想起来说些关于女子的杂话。不是女子问题。我不懂得科学,没有方法来解剖“女子”这个不可思议的现象。我也不是一个社会学家,搬弄一套现成的名词来清理恋爱,改良婚姻或是家庭。我也没有一个道学家的权威,来督责女子们去做良妻贤母,或奖励她们去做不良的妻不贤的母。我没有任何解决或解答的能力。我自己所知道的只是我的意识的流动,就那个我也没有支配的力量。就比是隔着雨雾望远山的景物,你只能辨认一个大概。也不知是那里来的光照亮了我意识的一角,给我一个辨认的机会,我的困难是在想用粗笨的语言来传达原来极微纤的印象,象是想用粗笨的织针来绘描细致的图案。我今天所要查考的,所以不是女子,要不是什么女子问题,而是我自己的意识的一个片段。
我说也不知怎的我的思想转上了关于女子的一路。最显浅的原由,我想,当然是为我到一个女子学校里来说话。但此外的也还有别的给我暗示的机会。有一天我在一家书店门首见着某某女士的一本新书的广告,书名是《蠹鱼生活》。这倒是新鲜,我想,这年头有甘心做书虫的女子。三百年来女子中多的是良妻贤母,多的是诗人词人,但出名的书虫不就是一位郝夫人王照圆女士吗?这是一件事,再有是我看到一篇文章英国一位名小说家做的她说妇女们想从事著述至少得有两个条件;一是她得有她自己的一间屋子,这她随时有关上或锁上的自由;二是她得有五百一年(那合华银有六千元)的进益。她说的是外国情形,当然和我们的相差得远,但原则还不一样是相通的?你们或许要说外国女人当然比我们强,我们怎好跟她们比;她们的环境要比我们的好多少,她们的自由要比我们的大多少;好,外国女人,先让我们的男人比上了外国的男人再说女人吧!
可是你们先别气馁,你们来听听外国女人的苦处。在Queen Anne的时候,不说更早,那就是我们清朝乾隆的时候,有天才的贵族女子们(平民更不必说了)实在忍不住写下了些诗文就许往抽屉里堆着给蛀虫们享受,那敢拿著作公开给庄严伟大的男子们看,那不让他们笑掉了牙。男人是女人的“反对党”,Lady Winchilsea说。趁早,谁敢卖弄谁活该遭殃,才学那是你们的分!一个女人拿起笔就象是在做贼,谁受得了男人们的讥笑。别看英国人开通,他们中间多的是写《妇学篇》的章实斋。倒是章先生那板起道学面孔公然反对女人弄笔墨还好受些。他们的浦伯,他们的John Gray,他们管爱文学有才情的女人叫做蓝袜子,说她们放着家务不管,“痒痒的就爱乱涂”。Mar garetof Newcastle另一位才学的女子,也愤的说“女人象蝙蝠或猫头鹰似的活着,牲口似的工作,虫子似的死……”且不说男人的态度,女性自己的谦卑也是可以的。Dorothy Osburne那位清楚的书翰家一写到那位有文才的爵夫人就生气,她说,“那可怜的女人准是有点儿偏心的,她什么傻事不做到来写什么书,又况是诗,那不太可笑了,要是我就算我半个月不睡觉我也到不了那个。”奥斯朋自己可没有想到自己的书翰在千百年后还有人当作宝贵的文学作品念着,反比那“有点儿偏心胆敢写书的女人”风头出得更大,更久!
再说近一点,一百年前英国出一位女小说家,她的地位,有一个批评家说,是离着莎士比亚不远的Jane Austen——她的环境也不见得比你们的强。实际上她更不如我们现代的女子。再说她也没有一间她自己可以开关的屋子,也没有每年多少固定的收入。她从不出门,也见不到什么有学问的人;她是一位在家里养老的姑娘,看到有限几本书,每天就在一间永远不得清静的公共起坐间里装作写信似的起草她的不朽的作品。“女人是从没有半个钟头”Florence Ninghtingale说,“女人从没有半个钟头可以说是她们自己的。”再说近一点,白龙德(Bronti)姊妹们,也何尝有什么安逸的生活。在乡间,在一个牧师家里,她们生,她们长,她们死。她们至多站在露台上望望野景,女人,在雾茫茫的天边幻想大千世界的形形色色,幻想她们无颜色无波浪的生活中所不能的经验。要不是她们卓绝的天才,蓬勃的热情与超越的想象,逼着她们不得不写,她们也无非是三个平常的乡间女子,都死在无欢的家里,有谁想得到她们——光明的十九世纪于她们有什么相干,她们得到了些什么好处?
说起来还是我们的情形比他们的见强哪。清朝的大文人王渔洋、袁子才、华秋舟凡、陈碧城都是提倡妇女文学最大的功臣。要不是他们几位间接与直接的女弟子的贡献,清朝一代的妇女文学还有什么可述的?要不是他们那时对于女子做诗文做学问的铺张扬厉,我们那位文史通义先生也不至于破口大骂自失身分到这样可笑的地步。他在妇学面里说:——
近有无耻文人,以风流自命,蛊惑士女,大率以优伶杂剧所演才子佳人惑人,大江以南名门大家闺阁,多为所诱,征诗刻稿,标榜声名,无复男女之嫌,殆忘其身之雌矣。此等闺娃,妇学不修,岂有真才可取,而为邪人播弄,浸成风俗,人心世道,大可忧也。
章先生要是活到今天看见女子上学堂,甚至和男子同学,上衙门公司店铺工作和男子同事,进这个那个的党和男子同志,还不把他老人家活活的给气瘪了!
所以你们得记得就在英国,女权最发达的一个民族,女子的解放,不论那一方面,都还是近时的事情。女子教育算不上一百年的历史。女子的财产权是五十年来才有法律保障的。女子的政治权还不到十年。但这百年来女性方面的努力与成绩不能不说是惊人的。在百年以前的人类的文化可说完全是男性的成绩,女性即使有贡献是极有限的或至多是间接的,女子中当然也不少奇才异能,历史上不少出名的女子,尤其是文艺方面。希腊的沙浮至今还是个奇迹。中世纪的Hypatia,Heloise是无可比的。英国的依利萨伯,唐朝的武则天,她们的雄才大略,那一个男子敢不低头?十八世纪法国的沙龙夫人们的多少天才和名著的保姆。在中国,我们只要记起曹大家的汉书,苏若兰的回文,徐淑、蔡文姬、左九嫔的词藻,武明空的升仙太子碑,李若兰鱼玄机的诗,李清照、朱淑真的词,明文氏的九骚——那一个不是照耀百世的奇才异票。
这固然是,但就人类更宽更大的活动方面看,女性有什么可以自傲的?有女莎士比亚女司马迁吗?有女牛顿女倍根吗?有女柏拉图女但丁吗?就说到狭义的文艺,女性的成绩比到男性的还不是培土娄比泰山吗?你怪得男性傲慢,女性气馁吗?
在英国乃至全欧洲,奥斯丁以前的可以说女性没有一个成家的作者。从依利萨伯至法国革命查考得到的女子作品只是小诗与故事。就中国论,清朝一代相近三百年间的女作家,按新近饯单夫人的清闺秀艺文略看,可查考的有二千三百十二人之多,但这数目,按胡适之先生的统计,只有百分之一的作品是关于学问,例如考据历史、算学、医术,就那也说不上有什么重要的贡献,此外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诗词一类的文学,而且妙的地方是这些诗集诗卷的题名,除了风花雪月一类的风雅,都是带着虚心道歉的意味,仿佛她们都不敢自信女子有公然著作成书的特权似的,都得声明这是她们正业以外的闲情,本算不上什么似的,因之不是爨余,就是爨余,不是红余,就是针余,不是脂余梭余,就是织余绮余(陈圆圆的职业特别些,她的词集叫舞余词),要不然就是焚余烬余未焚未烧未定一类的通套,再不然就是断肠泪稿一流的悲苦字样。(除了秋瑾的口气那是不同些)情形是如此,你怪得男性的自美,女性的气短吗?
但这文化史上女性远不如男性的情形自有种种的解释,自然的趋势,女性当然不能藉此来证明女子的能力根本不如男子,女性也不能完全推托到男性有意的压迫。谁要奇怪女性迟缓,要问何以女权论要等到玛丽乌尔夫顿克辣夫德方有具体的陈词,只须记得人权论要本身也要到相差不远的日子才出世。人的思想的能力是奇怪的,有时他连窜带跳的在短时期内发现了很多,例如希腊黄金时代与近一百五十年来的欧洲,有时睡梦迷糊的在长时期一无新鲜,例如欧洲的中世纪或中国的明代。它不动的时候就象是冬天,一切都是静定的无生气的,就象是生命再不曾回来,但它一动的时候那就比是春雷的一震,转眼间就是蓬勃绚烂的春时。在欧洲从亚理斯多德直到卢梭乃至叔本华,没有一个思想家不承认男女的不平等是当然的,绝对不值得并且也无从研究的;即使偶有几个天才不容自掩的女子,在中国我们叫作才女,那还是客气的,如同叫长花毛的鸭作锦鸡,在欧洲百年前叫做蓝袜子,那就不免有嘲笑的意思。但自从约翰弥勒纯正通达论妇女论的大文出世以来,在理论上所有女性不如男性或是女性不能和男性享受平等机会以及共同负责文化社会的生存与进步的种种谬见、偏见与迷信都一齐从此失去了根据,在事实上在这百年来女性自强的努力也已经显明的证明,女性只要有同等的机会不论在那样事情上都不能比男性不如;人类的前途展开了一个伟大的新的希望,就是此后文化的发展是两性共同的企业,不再是以前似的单性的活动。在这百年来虽则在别的方面人类依然不免继续他们的谬误、愚蠢、固执、迷信,但这百余年是可纪念的因为这至少是一个女性开始光荣的世纪。在政治上,在社会上,在法律与道德上,在理论方面,至少女性已经争得与男性完全平等的地位。在事实上,女子的职业一天增多一天,我们现在不易想象一种职业男性可以胜任而女性不能的——也许除了实际的上战场去打仗,但这项职业我们都希望将来有完全的淘汰的一天,我们决不希望温柔的女性在任何情形下转变成善斗杀的凶恶。文学与艺术不用说,女子是早就占有地位的,但近百年来的扩大也是够惊人的。诗人就说白朗宁夫人、罗刹蒂小姐、梅耐儿夫人三个名字已经是够辉煌的。小说更不用说,英美的出版界已有女作家超过男作家的趋势,在品质方面一如数量。I,A,George Eliot,George Sand,Bronte Sisters,近时如曼殊斐儿、薇金娜吴尔夫等等都是卓然成家为文字史上增加光彩的作者。演剧方面如沙拉贝娜Duse,Elleu Terry,都是人永久不可磨灭的记忆。论跳舞,女子的贡献更分明的超过男子,我们不能想象一个男性的Isadora Duncan。音乐、画、雕刻,女子的出人头地的也在天天的加多,科学与哲学,向来是男性的专业,但跟着教育的发展女子的贡献也在日渐的继长增高。你们只记得Madame Gurie就可以无愧。讲到学问,现在有那一门女子不起来的。
但这情形,就按最先进几国说,至多也不过百年来的事,然而成绩已有如此的可观。再过了两千年,我想,男子多半再不敢对女子表示性的傲慢。将来的女子自会有她莎士比亚、倍根、亚理斯多德、卢梭,正如她们在帝王中有过依利萨伯、武则天,在诗人中有过白朗宁、罗刹蒂,在小说家中有过奥斯丁与白龙德姊妹。我们虽则不敢预言女性竟可以有完全超越男性的一天,但我们很可以放心的相信此后女性对文化的贡献比现在总可以超过无量倍数,到男子要远担心到他的权威有摇动的危险的一天。
但这当然是说得很远的话。目前情形,尤其是中国的,我们一方面的固然感到女子在学问事业日渐逐步的兴奋快慰,但同时我们也深刻的感觉到种种阻碍的势力,还是很活动的在着。我们在东方几乎事事是落后的,尤其是女子,因为历史长,所以习惯深,习惯深所以解放更觉费力。不说别的,中国女子先就忍就了几千年身体方面绝无理性可说的束缚,所以人家的解放是从思想作起,我们先得从身体解放起。我们的脚还是昨天放开的,我们的胸还是正在开放中。事实上固然这一代的青年已经不至感受身体方面的束缚,但不幸长时期的压迫或束缚是要影响到血液与神经的组织的本体的。即如说脚,你们现有的固然是极秀美的天足,但你们的血液与纤维中,难免还留有几十代缠足的鬼影。又如你们的胸部虽已在解放中,但我知道有的年轻姑娘们还不免感到这解放是一种可羞的不便。所以单说身体,恐怕也得至少到你们的再下去三四代才能完全实现解放,恢复自然发长的愉快与美。身体方面已然如此,别的更不用说了。再说一个女子当然还不免做妻做母,单就生产一件事说,男性就可以无忌惮的对女性说“这你总逃不了,总不能叫我来替代你吧!”事实上的确有无数本来在学问或事业上已经走上路的女子为了做妻做母的不可避免临了只能自愿或不自愿的牺牲光荣的成就的希望。这层的阻碍说要能完全去除,当然是不可能,但按现今种种的发明与社会组织与制度逐渐趋向合理的情形看,我们很可以设想这天然阻碍的不方便性消解到最低限度的一天。有了节育的方法,比如说,你就不必有生育除了你自愿,如此一个女子很容易在她十年的生活中匀出几个短期间来尽她对人类的责任。还有将来家庭的组织也一定与现在的不同,趋势是在去除种种不必要精力的消耗(如同美国就有新法的合作家庭,女子管家的担负不定比男子的重,彼此一样可以进行各人的事业)。所以问题倒不在这方面。成问题的是女子心理上母性的牢不可破,那与男子的父性是相差得太远了。我来举一个例。近代最有名的跳舞家Isadora Duncan在她的自传里说她初次生产时的心理,我觉得她说得非常的真。在初怀孕时她觉得处处的不方便,她本是把她的艺术——舞——看得比她的生命都更重要的,她觉得这生产的牺牲是太无谓了。尤其是在生产时感到极度的痛苦时(她的是难产)她是恨极了上帝叫女人担负这惨毒的义务;她差一点死了。但等到她的孩子一下地,等到看护把一个稀小的喷香的小东西偎到她身旁去吃奶时,她的快乐,她的感激,她的兴奋。她的母爱的激发,她说,简直是不可名状。在那时间她觉得生命的神奇与意义——这无上的创造——是绝对盖倒一切的,这一相比她原来看作比生命更重要的艺术顿时显得又小又浅,几于是无所谓的了。在那时间把性的意识完全盖没了后天的艺术家的意识。上帝得了胜了!这,我说,才真是成问题,倒不在事实上三两个月的身体的不便这根蒂深而力道强的母性当然是人生的神秘与美的一个重要成分,但它多少总不免阻碍女子个人事业的进展。
所以按理论说男女的机会是实在不易说成完全平等的,天生不是一个样子你有什么办法?但我们也只能说到此因为在一女子,母性的人格,母性的实现,按理是不应得与她个人的人格,个性的实现相冲突的。除了在不合理的或迷信打底的社会组织里,一个女子做了妻母再不能兼顾别的,她尽可以同时兼顾两种以上的资格,正如一个男子的父性并不妨害他的个性。就说D,她不能不说是一个母性特强(因为情感富强)的一个女子,但她事实上并不曾为恋爱与生育而至放弃她的艺术的追求。她一样完成了她的艺术。此外做女子的不方便当然比男子的多,但那些都是比较不重要的。
我们国内的新女子是在一天天可辨认的长成,从数千年来有形与无形的束缚与压迫中渐次透出性灵与身体的美与力,象一支在箨里中透露着的新笋。有形的阻碍。虽则多,虽则强有力,还是比较容易克除的,无形的阻碍,心理上,意识与潜意识的阻碍,倒反需要更长时间与努力方有解脱的可能。分析的说,现社会的种种都还是不适宜于我们新女子的长成的。我再说一个例,比如演戏,你认识戏的重要,知道它的力量。你也知道你有舞台表演的天赋。那为你自己,为社会,你就得上舞台演戏去不是?这时候你就逢到了阻力。积极的或许你家庭的守旧与固执。消极的或许你见不到相当的同志与机会。这些就算都让你过去,你现在到了另一个难关。有一个戏非你充不可,比如说,那碰巧是演坏人,那是说按人事上习惯的评判,在表现艺术上是没有这种区分的,艺术须要你做,但你开始踌躇了。说一个实例,新近南国社演的沙乐美,那不是一个贞女,也不是一个节妇。有一位俞女士,她是名门世家的一位小姐,去担任主角。她只知道她当前表现的责任。事实上她居然排除了不少的阻难而登台演那戏了。有一晚她正演到要热慕的叫着“约翰我要亲你的嘴”,她瞥见她的母亲坐在池子里前排瞪着眼望着她,她顿时萎了,原来有热有力的声音与诗句几于嗫嚅的勉强说过了算完事。她觉得她再也鼓不住她的为艺术的一往的勇气,在她母亲怒目的一视中,艺术家的她又萎成了名门世家事事依傍爱母的小姐——艺术失败了!习惯胜利了!
所以我说这类无形的阻碍力量有时更比有形的大。方才说的无非是现成的一个例。在今日一个女子向前走一个步都得有极大的决心和用力,要不然你非但不上前,你难说还向后退——根性、习惯、环境的势力,种种都牵制着你,阻搁着你。但你们各个人的成或败于未来完全性的新女子的实现都有关联。你多用一分力,多打破一个阻碍,你就多帮助一分,多便利一分新女子的产生。简单说,新女子与旧女子的不同是一个程度,不定是种类的不同。要做一个新女子,做一个艺术家或事业家,要充分发展你的天赋,实现你的个性,你并没有必要不做你父母的好女儿,你丈夫的好妻子,或是你儿女的好母亲——这并不一定相冲突的(我说不一定因为在这发韧时期难免有各种牺牲的必要,那全在你自己判清了利弊来下决断)。分别在旧观念是要求你做一个扁人,纸剪似的没有厚度没有血脉流通的活性,新观念是要你做一个真的活人,有血有气有肌肉有完全性的!这有完全性要紧——的一个个人。这分别是够大的,虽则话听来不出奇。旧观念叫你准备做妻做母,新观念并不叫你准备做妻做母,但在此外先要你准备做人,做你自己。从这个观点出发,别的事情当然都换了透视。我看古代留传下来的女作家有一个有趣味的现象。她们多半会写诗,这是说拿她们的心思写成可诵的文句。按传说说,至少一个女子的文才多半是有一种防身作用,比如现在上海有钱人穿的铁马甲。从周南的蔡人妻作的莒三章召南申人女行露三章卫共姜柏舟诗陈风墓门陶婴黄鹄歌宋韩凭妻南山有鸟句乃至罗敷女陌上桑都是全凭编了几句诗歌而得亻幸免男性的侵凌的。还有卓文君写了白头吟,司马相如即不娶姨太太,苏若兰制了回文诗扶风窦滔也就送掉他的宠妾。唐朝有几个宫妃在红叶上题了诗(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题诗花叶上寄与接流人)从御沟里放流出外因而得到夫婿的。此外更有多少女子作品不是慕就是怨。如是看来文学之于古代妇女多少都是于她们婚姻问题发生密切关系的。这本来是,有人或许说,就现在女子念书的还不是都为写情书的准备,许多人家把女孩送进学校的意思还不无非是为了抬高她在婚姻市场上的卖价?这类情形当然应得书篇似的翻阅过去,如其我们盼望新女子及早可以出世。
这态度与目标的转变是重要的。旧女子的弄文墨多少是一种不必要的装饰;新女子的求学问应分是一种发现个性必要的过程。旧女子的写诗词多少是抒写他们私人遭际与偶尔的情感;新女子的志向应分是与男子共同继承并且继续生产人类全部的文化产业。旧女子的字业是承认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大条件而后红着脸做的事情,因而纟肃余炊余一流的道歉;新女子的志愿是要为报复那一句促狭的造孽格言而努力给男性一个不容否认的反证。旧女子有才学的理想是李易安的早年的生涯——当然不一定指她的“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一类的艳思——嫁一个风流跌宕一如赵明诚公子的夫婿(赖有闺房如学舍,一编横放两人看)这一些风流而兼风雅的日子;新女子——我们当然不能不许她私下期望一个风流的有情郎(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但我们却同时期望她虽则身体与心肠的温柔都给了她的郎,她的天才她的能力却得贡献给社会与人类。
我也“惑”与徐悲鸿先生书
“The opinions that are held with passion are alwaysthese for which us good ground exisls;indeedthe passion is the measure ot the holderlack of national conviction-From Bertrand Russells“Skeptical Essays”。”
悲鸿兄:
你是一个——现世上不多见的——热情的古道人。就你不轻阿附,不论在人事上或绘事上的气节与风格言,你不是一个今人。在你的言行的后背,你坚强的抱守着你独有的美与德的准绳——这,不论如何,在现代是值得赞美的。批评或评衡的唯一的涵义是标准。论人事人们心目中有是与非,直与枉,乃至美善与恶的分别的观念。艺术是独立的;如果关于艺术的批评可以容纳一个道德性的观念,那就只许有——我想你一定可以同意——一个真与伪的辩认。没有一个作伪的人,或是一个侥幸的投机的人,不论他手段如何巧妙,可以希冀在文艺史上占有永久的地位。他可以,凭他的欺朦的天才,或技巧的小慧耸动一时的视听,弋取浮动的声名,但一经真实的光焰的烛照,他就不得不呈露他的原形。关于这一点,悲鸿,你有的是“嫉伪如仇”严正的敌忾之心,正如种田人的除莠为的是护苗,你的嫉伪,我信,为的亦无非是爱“真”。即在平常谈吐中,悲鸿,你往往不自制止你的热情的激发,同时你的“古道”,你的谨严的道德性情,有如一尊佛,危自跌坐你的热情的莲座上,指示着一个不可错误的态度。你爱,你就热热的爱;你恨,你也热热的恨。崇拜时你纳头,愤慨时你破口。眼望着天,脚踏着地,悲鸿,你永远不是一个走路走一半的人。说到这里,我可以想见碧薇嫂或者要微笑的插科:“真对,他是一个书呆!”
但在艺术品评上,真与伪的界限,虽则是最关重要,却不是单凭经验也不是纯恃直觉所能完全剖析的。我这里说的真伪当然在指一个作家在他作品里所表现的意趣与志向,不是指鉴古家的辨别作品真假,那另是一回事。一个中材的学生从他的学校里的先生们学得一些绘事的手法,谨愿的步武着前辈的法式,在趣味上无所发明犹之在技术上不敢独异,他的真诚是无可致疑的,但他不能使我们对他的真诚发生兴趣。换一边说,当罗斯金指斥魏斯德(Whistler)是一个“故意的骗子”,骂他是一个“俗物,无耻,纨绔”,或是当托尔斯泰在他的艺术论里否认莎士比亚与贝德花芬是第一流的作家,我们顿时感觉到一种空气的紧张——在前一例是艺术界发生了重大的趣事,在后一例是一个新艺术观的诞生的警告。魏斯德勒是不是存心欺骗,“拿一盘画油泼上公众的脸,讨价二百个金几尼?”罗斯金,曾经为透纳(Turner)作过最庄严的辩护的唯一艺术批评家,说是贝德花芬晚年的作品是否“无意义的狂呓”(meaningless ravins)伟大的托尔斯泰说是!古希腊的悲剧家,拉飞尔,密仡郎其罗。洛坛,毕于维史,槐格纳,魏尔仑,易卜生,梅德林克等等是否都是“粗暴,野蛮,无意义”的作家,他们这一群是否都是“无耻的剿袭者?”伟大的托尔斯泰又肯定说是!美术学校或是画院是否摧残真正艺术的机关?伟大的托尔斯泰又断定言说是!
难怪罗斯金与魏斯德勒的官司曾经轰动全伦敦的注意。难怪我们的罗曼罗兰看了《艺术论》觉得地土不再承载着他的脚底。但这两件事当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罗斯金当初分明不免有意气的牵连(正如朋琼可的嫉忌与势利),再加之老年的昏瞀与固执,他的对魏斯德勒的攻击在艺术史上只是一个笑柄,完全是无意义的。这五十年来人们只知道更进的欣赏魏斯德勒的“滥泼的颜色,”同时也许记得罗斯金可怜的老悖,但谁还去翻念Fors Clavinira。托尔斯泰的见解却是另一回事。他的声音是文艺界天空的雷震,激动万壑的回响,波及遥远的天边;我们虽则不敢说他的艺术论完全改变了近代艺术的面目,但谁敢疑问他的博大的破坏的同时也建设的力量?
但要讨论托尔斯泰的艺术观当然不是一封随手的信札,如我现在写的,所能做到;这我希望以后更有别的机会。我方才提及罗斯金与托尔斯泰两桩旧话,意思无非是要说到在艺术上品评作家态度真伪的不易——简直是难;大名家也有他疏忽或是夹杂意气的时候,那时他的话就比例的失去它们可听的价值。我所以说到这一层是因为你,悲鸿,在你的大文里开头就呼斥塞尚或塞尚奴(你译作腮惹纳)与玛蒂斯(你译作马梯是)的作品“无耻”,另有一次你把塞尚比作“乡下人的茅厕”,对比你的尊敬达仰先生(Dagnan Bouver)的“大华饭店”。在你大文的末尾你又把他们的恶影响比类“来路货之吗啡海绿茵”;如果将来我们的美术馆专事收罗他们的作品,你“个人却将披发入山,不愿再见此卑鄙昏目贵黑暗堕落也。”这不过于言重吗,严正不苟的悲鸿先生?
风尚是一个最耐寻味的社会与心理的现象。客观的说,从方跟丝袜到尖跟丝袜,从维多利亚时代的进化的乐观主义到维多利亚后期的怀疑主义再到欧战期内的悲观主义,从爱司髻到鸭稍鬈,从安葛尔的典雅作风的到哥罗的飘逸,从特拉克洛崔的壮丽到塞尚的“土气”再到梵高的癫狂——一样是因缘于人性好变动喜新异(深一义的是革命性的创作)的现象。我国近几十年事事模仿欧西,那是个必然的倾向,固然是无可喜悦,抱憾却亦无须,是他们强,是他们能干,有什么可说的?妙的是各式欧化的时髦在国内见得到的,并不直接从欧西来,那倒也罢,而往往是从日本转贩过来的,这第二手的摹仿似乎不是最上等的企业。说到学袭,说到赶时髦(这似乎是一个定律),总是皮毛的新奇的肤浅的先得机会。(你没有见过学上海派装束学过火的乡镇里来的女子吗?)主义是共产最风行,文学是“革命的”最得势,音乐是“脚死”最受欢迎,绘画当然就非得是表现派或是漩涡派或是大大主义或是立体主义或是别的什么更耸动的悒死木死。
在最近几年内,关于欧西文化的研究也成了一种时髦,在这项下,美术的讨论也占有渐次扩大的地盘。虽则在国内能有几个人亲眼见到过罗浮宫或是乌翡楼或是特莱司登美术院里的内容?但一样的拉飞尔安葛尔米勒铁青梵尼亚乃在塞尚阿溪朋谷已然是极随熟的口头禅。我亲自听到过(你大约也有经验)学画不到三两星期的学生们热奋的争辩古典派与后期印象派的优劣,梵高的梨抵当着考莱琪奥的圣母,塞尚的苹果交斗着鲍狄乞黎的微纳丝——他们那口齿的便捷与使用各家学派种种法宝的热烈,不由得我不十分惊讶的钦佩。这大都是(我猜想)就近由我们的东邻转贩得来的。日本是永远跟着德国走;德国是一座悒死木死最繁殖的森林,假如没有那种悒死木死的巧妙的繁纟连的区分,在艺术上凭空的争论是几于不可能的。在新近的欧西画派中,也不知怎的,最受传诵的,分明最合口味的(在理论上至少),碰巧是所谓后期印象派〔“Post Im pressionism”这名词是英国的批评家法兰先生(Mr Roger Fry)在组织1911年的Grafton Exhibtion时临时现凑的,意思只是印象派以后的几个画家,他们其实也是各不相同绝不成派的,但随后也许因为方便,就沿用了。〕但是天知道!在国内最早谈塞尚梵高谈玛提斯的几位压根儿就没有见过(也许除了蔡孑民先生)一半幅这几位画家的真迹!除非我是固陋,我并且敢声言最早带回塞尚梵高等套版印画片来的还是我这蓝青外行!这一派所以入时的一个理由,是与在文学里自由体诗短篇小说独幕剧所以入时同一的——看来容易。我十二分同情于由美术学校或画院刻苦出身的朋友鄙薄塞尚以次一流的画,正如我完全懂得由八股试贴诗刻苦出身的老辈鄙薄胡适之以次一流的诗。你说他们的画一小时可作二三幅。这话并不过于失实,梵高当初穷极时平均每天作画三幅,每幅平均换得一个法郎的代价——三个法郎足够他一天的面包咖啡与板烟!
但这“看来容易”却真是害人!尤其是性情爱好附会的就跟着来摭拾一些他们自己懂不得一半的名词,吹动他们传声的喇叭,希望这么一来就可以勾引起——如同月亮勾引海潮,一个“伟大的”运动——革命;在文艺上掀动全武行做武战与在政治上买弄身手有时一样的过瘾!这你可以懂得了吧,悲鸿,为什么所谓后期印象派的作风能在,也不仅中国,几于全世界,有如许的威风?你是代表一种反动,对这种在你看来完全Anarchic运动的反动(却不可误会我说你是反革命那不是顽)!所以你更不能姑息,更不能容忍,你是立定主意要凭你的“浩然之气”来扫荡这光天下的妖气!我当然不是拿你来比陪在前十年的文学界的林畏庐,你不可误会;我感觉到的只是你的愤慨的真诚。如果你,悲鸿,甘脆的说,我们现在学西画不可盲从塞尚玛蒂斯一流,我想我可以赞同——尤其那一个“盲”字。文化的一个意义是意识的扩大与深湛,“盲”不是进化的道上的路碑。你如其能进一步。向当代的艺术界指示一条坦荡的大道,那我,虽则一个素人,也一定敬献我的钦仰与感激。但你恰偏偏挑了塞尚与玛蒂斯来发泄你一腔的愤火;骂他们“无耻”,骂他们“卑鄙昏溃”,骂他们“黑暗堕落”,这话如其出在另一个人的口里,不论谁,只要不是你悲鸿,那我再也不来发工夫迂回的写这样长篇的文字(说实话,现在能有几个人的言论是值得尊重的)!但既然你说得出,我也不能制止我的“惑”,非得进一步请教,请你更剀切的剖析,更剀切的指示,解我的,同时也解,我敢信,少数与我同感的朋友的,“惑”。
我不但尊重你的言论,那时当然的,我并且尊重你的谩骂,(“无耻”一流字眼不能不归入谩骂一阑吧?)因为你决不是瞎骂。你不但亲自见过塞尚作品,并且据你自己说,见到过三百多幅的多,那在中国竟许没有第二个。也不是因为派别不同,要不然你何以偏偏:不反对皮加粟(Piccasso)“不反对”梵高与高根,这见证你并不是一个固执成见的“古典派”或画院派的人。换句话说,你品评事物所根据的是——正如一个有化育的人应得根据——活的感觉,不是死的法则。我所以惑。再说,前天我们同在看全国美展所陈列的日本洋画时,你又曾极口赞许太田三郎那幅皮加粟后期影响极明显的裸女,并且你也“不反对”,除非我是错误,满谷国四郎的两幅作品;同时你我也同意不看起村不折一类专写故事的画片,汤浅一郎一流平庸的无感觉的手笔;你并且还进一步申说“与其这一类的东西毋宁里见胜藏那怕人的裸象”。这又正见你的见解的平允与高超,不杂意气,亦无有成见,在这里,正如在别的地方,我们共同的批判的标准还不是一个直与伪或实与虚的区分?在我们衡量艺术的天平上量占重量的,还不是一个不依傍真纯的艺术的境界(Anindependent artistic Nision)与一点真纯的艺术的感觉!什么叫做一个美术家除是他凭着绘画的或塑造的形象想要表现他独自感觉到的某种灵性经验?技巧有它的地位,知识也有它的用处,但单凭任何高深的技巧与知识,一个作家不能造作你我可以承认的纯艺术的作品。你我在艺术里正如你我在人事时兢兢然寻求的,还不是一些新鲜的精神的流露,一些高贵的生命的晶华?况且在艺术上说到技巧还不是如同在人的品评上说到举止与外貌;我们不当因为一个人衣衫的不华丽或谈吐的不隽雅而藐视他实有的人格与德性,同样的我们不该因为一张画或一尊象技术的外相的粗糙或生硬而忽略它所表现的生命与气魄,这且如此,何况有时作品的外相的粗糙与生硬正是它独具的性格的表现?(我们不以江南山川的柔媚去品评泰岱的雄伟,也不责备施耐庵不用柴大官人的口吻去表写李逵的性格,也为了同样的理由。但这当然是一个极浅的比照。)
如果我上面说的一些话你听来不是完全没有理由性;如果再进一步关于品评艺术的基本原则,你也可以相当的容许,且不说顺从,我的肤浅的观察,那你,悲鸿,就不应得如此谩骂塞尚与玛蒂斯的作风,不说他们艺术家的人格。在他们俩,尤其是塞尚,挨骂是绝不希奇;如你知道,塞尚一辈子关于他自己的作品。几于除了骂就不曾听见过别的品评——野蛮,荒谬,粗暴,胡闹,滑稽,疯癫,妖怪,怖梦,在一八七四年Communard(这正如同现代中国骂人共产党或反动派),在一九○四年,他死的前两年,Un“Anarchist”,在一八九五年(塞尚五十六岁)服拉尔先生(Ambroise Vollard)用尽了气力组织成塞尚的第一次个人展览时,几于所有走过39Rue Laffitte的人(因为在窗柜里放着他的有名的《休憩时的浴者》)都得,各尽本分似的,按他们各人的身分贡献他们的笑骂!下女,面包师,电报生,美术学生,艺人绅士们,太太们,尤其是讲究体面的太太们,没有一个不是红了脸或是气红了脸的,表示他们高贵的愤慨——看了艺术堕落到这般田地的愤慨。但在十一二年后艺术史上有名的“独立派”的“秋赛”时,塞尚,这个普鲁罔司山坳里的土老儿,顿时被当时的青年艺术家们拥上二十世纪艺术的宝座,一个不冕的君王!在穆耐,特茄史,穆罗,高根,毕于维史等等奇瑰的群峰的中间,又涌出一座莽苍浑灏的宗岳!Salle Ceza是一座圣殿,只有虔诚的脚踪才可以容许进去瞻仰,更有谁敢来味漏一半句非议话的话——先生小心了,这不再是十一二年前的“拉斐脱路三十九”!
这一边的笑骂,那一边的拥戴,当然同样是一种意气的反动,都不是品评或欣赏艺术其有合理的态度。再过五年塞尚的作品到了英国又引起艺术界相类的各走极端的风波:一边是“非理士汀”们当然的怒骂与嬉笑,一边是,“高看毛人”们一样当然反动的怒骂与嬉笑。就在现在,塞尚已然接踵着蒙内,米莱,特茄史等等成为近代的典型(Classic),在一班艺人们以及素人们提到塞尚还是不能有一致的看法,虽则咒骂的热烈,正如崇拜的疯狂,都已随着时光减淡得多的了。塞尚在现代画术上,正如洛坛在塑术上的影响,早已是不可磨灭,不容否认的事实,他个人艺术的评价亦已然渐次的确定——却不料,万不料在这年上,在中国,尤其是你的见解,悲鸿,还发现到这一八九五年以前巴黎市上的回声!我如何能不诧异?如何能不惑?
话再说回头,假如你只说你不喜欢,甚而厌恶塞尚以及他的同流的作品,那时你声明你的品味,个人的好恶,我决没有话说。但你指斥他是“无耻”,“卑鄙”“商业的”。我为古人辩诬,为艺术批评争身价,不能不告罪晓舌。如其在艺术界里也有殉道的志士,塞尚当然是一个(记得文学界的弗绿贝尔)。如其近代有名的画家中有到死卖不到钱,同时金钱的计算从不曾羼入他纯艺的努力的人,塞尚当然是一个。如其近代画史上有性格孤高,耿介澹泊,完全遗世独立,终身的志愿但求实现他个人独到的一个“境界”这样的一个人,塞尚当然是一个。换一句话说,如其近代画史上有“无耻”,“卑鄙”一类字眼最应用不上的一个人,塞尚是那一个人!塞尚足足画了五十几年的画,终身不做别的事。他看不起巴黎人因为有一次听说巴黎有买他的静物画的人;“他们的品味准是够低的,”他在乡间说。他画,他不断的画;在室内画,在野外画;一早起画,黄昏时还是画;画过就把画掷在一边再来第二幅;画不满意(他永远不满意)他就拿刀向画布上搠,或是画从窗口丢下楼,有的穿挂在树枝上象一只风筝;你(不论你是谁)只要漏出一半句夸赞他的画的话,你就非得夹着把那幅画送给你,(他却不虑到你带回家时见得见不得你的太太!)他搬家就把画的画如数丢下在他搬走的画室里!至于他的题材,他就只画他眼前与眼内的景象;山岭山谷,房舍,平〔苹〕果,大葱,乡里人(不是雇来的模特儿),他自己或是他的戴绿帽的黄脸婆子,河边洗澡的,林木,捧泥娃娃的女小孩子……他要传达他的个人的感觉,安排他的“色调的建筑”,实现他的不得不表现的“灵性的经验”。我们能想象一个更尽忠于纯粹的艺术的作者不?他一次说他不愿画耶稣因为他自己对教的信仰不够虔诚,不够真,这能说是无耻卑鄙不?(在中国不久,我相信,十个画家里至少会有九个要画孙中山先生因为——因为他们都确信他们自己是三民主义的忠实的信徒!)至于他的画的本身,但我实在再不有纵容我自己了,我话已然说得太太多;况且你是最知道塞尚的作品的,比我知道得多,虽则你的同情似乎比我少,外行侈谈美术是一种大大的罪孽,我如何敢大胆?
但容我再顺便在这信尾指出在你所慷慨列述的近代法国大师的名单中,有的,如同特拉克洼与弧尔倍是塞尚私淑的先生〔小说家左拉(Zola),塞尚的密友,死后他的画堆里发现一张画题名Lenevement,人都疑心不是特拉克洛洼自己就是门下画的,但随后发现署名是塞尚!你知道这件小掌故不?所以我们别看轻那土老儿,早年时他也会画博得我们夸壮丽雄伟等等神话,例如伟丈夫抗走妖艳的女子之类!〕有的,如同勒奴幻或Pissarro,(你似乎不曾提到他,但你决不能如何恨他,)或穆耐或特茄史都是他的程度,浅深间的相知,(虽则塞尚说:“这群人打扮得都象律师,”)有的,例如马耐,你称为“庸”的,或是毕于维史,你称为伟大的,是他的冤家,他们的轻视是相互的Home adichtusnature,至于尊师达仰先生,他大约不曾会过塞尚,他大概不屑批评塞尚的作品,但我同时我揣度他或许不能完全赞同你对他的批评。但这些还有甚么说的,既然如今塞尚不再是一个乡里来的人,不再是Communard或是Anatchist,已然是在艺术界成为典型正如布赛(Powssin),特拉克洛洼,洛坛,米莱等一个个已然成为典型,我当然不敢不许你做第二个托尔斯泰,拓出一支巨膀去扫掉文庙里所有神座,但我却愿意先拜读你的“艺术论”。最后还有一句话:对不起玛蒂斯,他今天只能躲在他前辈的后背闪避你的刀锋;但幸而他的先生是你所佩服的穆罗(Moreau),他在东方的伙伴或支裔又是你声言“不反对”的满谷国四郎,他今天,我知道,正在苏州玩虎邱!
志摩随笔
汤山温泉
孔使君邀予游小汤山,浴于温泉,风于残荷枫叶之间;登土山望西山脉势之宛延,行吟相答于荒村闲月之下,拄杖感喟于行宫残瓦;此盖行在禁地,小民固不得适意而肆观,今且从类印淖濯如是矣!未可易也。濒行顾孔君而笑曰:“独帐未挈松胶鹿脯,与君共醉于汤山怪石之颠。”
天津水祸
天不厌祸,津直之民既苦于兵,复没于水,市廛半浸,舫筏遍行,逸者露处,留者窘庐,犬怃于檐,鸡号于脊;舟以行野,一望靡涯;佳田茂黍鞠为巨浸,老柳古槐,青梢芦拂,天未惩凶,呼号无恤。嗟夫!一村之陷,百里可拯;一府之饥,周转可济;方今既遍神州,谁与为援哉?朱门弃馀肉,道上载饿骨,云泥有判,苦乐不均,虽有大力,莫之能救。
廖傅文
娟姐为予言,廖傅文者,真世间痴情种子也。自幼嗜红楼梦,辄自许为宝玉;适有一表妹寄居其家,善病工愁,又俨然一潇湘后身也。二人相依若命,昕夕不离。未几女殁,廖哭之恸;遂痴狂若癫。父母强为之纳室,终不豫。婚数月,乘间逸去,祝发洞庭,结茅屋焉。尝过北京十刹海,世所传黛玉焚稿地,趋而痛哭之,三日夜,泪尽血出,家人环劝不听也。方其父抚杭时,每日辄挚其表妹扁舟游湖,一小婢为奉笺墨,兴至即扣舷联句,不啻神仙中人也。
吴语
吴依软语,倾藉一时,盖柔转如环,令人意消也。然男子作之不方且俗,即女子其喉音粗者,则其语不纯。坊间类操吴语,其实真苏产亦少。娟妹语予,尝去苏州,有张七小姐者,此真妙绝尘寰矣,使腔宛好如玉盘珠走,而其发音尤天赋清越,迥异寻常;固毋须其软语生风,即謦亥欠微闻,已足令神魂飞越;且不特语妙已也。其秋波,其皓腕,其檀口,其樱唇,并周旋流转,若合节奏,宜嗔宜喜,此之谓矣。所谓国色者,允宜擅此,俗夫但识检貌,抑未喻也。
野猪
〔从周案:原稿无题,下同〕野猪最猛而难猎,田人伺其群而剽取其最后者,其性犯火而突,故不操火而取坚竹锐端,傅油以为兵。一猪夫尝抵一猪,猪穿腹而奔,其肌腑曳出,累累挂荆丛间,蹑之数里,猪张卧一涧中,复冲其腹,暴胜人颠;异日其徒见猪僵,而人竹并碎。(纪事尚简而不失意,此稿之初,字盖兼倍,三削而得此,自以为无可增减矣。然安知不复之视此,又多见其繁文赘字也。)
辟鼠器
蒋复璁言,隆福寺有售辟鼠者,二小匣中杂砖石,一以悬,一以座,则鼠绝于室,无不验者。尝有外人欲厚佣之不可,请鬻其技万金亦不可,毁其器而穷其故不得也。志摩曰:“盖自魏晋之际,而符录之术颇出,今闾里相传魔胜之法,多不可理验。方士取水画环于壁咒焉,而举室之蚊尽集;然晚辄放去,杀之则其后不灵。是与辟鼠器盖相类,然彼秘方术不肯传,何欤?”
摄影奇事
一女子摄影于同生,异日往取,辞以不慎,重摄而又以毁辞。如是者三,女恚。相师曰:“不敢欺,影实无恙,而事有足怖者。”因出片示女,则其身后俨然一男子像也。俞重威为予言如此,男子盖其故夫也。
京语
南人客北地者,往往苦于言语;初学京语,其荒谬有足捧腹者,陈开石先生是己。先生以南人所称之面布面水,北人概曰脸布脸水也,遂据说文通假之例,因为面食之面,当读亦如若脸。一日,入饭舍,昂然谓佣保曰:“要鸡丝炒脸。”佣保辞不省,先生顿足曰:“焉有北京人而不解鸡丝炒脸者?”一时传为笑谈。
命相
命相虽不经,亦足发是,以为君子不弃焉,至于几微妙令,不爽累黍,亦有足验者矣。某有乡人善相,有许君其妻屡产而不育男;且复产,许君往相焉。曰:“即令君夫人腹之左偏有黑痣二日者,左足不豫,其产雄也。”其他言之验若亲闻见。亟归而验之,果如相者言,异日生子焉。
牙牌数
牙牌数有时殊神隽,余姑丈蒋谨旃先生尝乡试。占之吉,有句云:“更欣依傍处,时与贵人俱。”发榜日,独行上东山,及颠而见费景韩先生,冉冉自塔下。互诘来意,相与噱,移时下山沽酒,复登;才上石除,费驰,蒋亦驰,费先登,喘息于山亭,酌焉。因相与论试事,费曰:“昨梦马创足,”蒋因贺必中,今日驰,君先登捷足之兆,应矣!忆牙牌诗言,贵人得毋费欤?犹冀可得副车,及发,费售而蒋竟黜。
又蒋百里先生,庚戌正月将出任军官学校校长,占之得最后数,诗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相逢数乃毕,老阳未变不能生,占者逢之静者吉。”及后蒋因事自戕,其时盖阳历九月,而阴历八月也,亦可谓巧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