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纳兰性德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清初词人纳兰性德善于小令的创新达意,词风颇有另辟蹊径的独到和章法。其经典词句在当下盛为流行,常有现代人的个性签名便是出自他的词阙中,"人生若只如初见"、"心字已成灰"、"当时只道是寻常",许多往来底事,一语成谶,特别能表达当时的心境和人生感悟,经久不衰地被人传唱和吟诵着,让人何以不爱之?
而在他众多的佳作中试着一一淘宝,我们会发现,除却婉丽凄清的关于描写情感的词令外,诗人有极少数抒发边关扈驾情怀的作品,堪为上乘之作,这首《长相思》即是。
1682年2月15日,纳兰性德随从康熙帝诣永陵、福陵、昭陵告祭,23日出山海关,《长相思》即作于出关前后的途中。
流水营盘,千里行军,日夜兼程,作为一等侍卫的纳兰性德,与君王常伴,与猎猎长风如影随形,场面一定宏阔壮观,可以想象到,白天大军帐前的喧嚣和紧张,首尾不见的行军大队伍,宛若一条无尽头的路径在一直蜿蜒下去,气势如潮般涌动着,怎一个壮伟的龙行御驾行阵之势。这些,我们都可以从《长相思》的一词一句中去延伸揣度当时场面,是否如此呢?
天涯羁旅,一切的"一","一"的一切,复沓吟哦中层层递进,层层深入,千重山,万道水,只记得风走了,雪又来;雪将去,风还在。时间和空间不停地转移和变换着,唯一不变的是这种跟随将一如既往地复复重重下去。而心情又如何呢?远离故乡,行进在去榆关的途中,那一边前景广袤,气象万千,遥迢的曲折一节节拔高着,向远,翻越的艰辛和路途的修远。人虽去,心却依然在故乡的灯火中温暖。看呐!这深沉的夜色里,寂寂的帐篷,谁在清冷中延绵着思乡的急迫?唯听见有风雪敲打着外面的空旷世界,一阵阵地催人得紧,望不出去的帐篷千灯亮着,将士们可安然入睡?是否如我般的正思及着故乡悠远恬静的清宁,一如当初的那一抹橘红,静静地无声栖息着。这阙小词只撷取了一般常见的意象"山"、"水"、"风"、"雪"、"灯",通过巧妙的排列和组合,达到视觉和听觉的交相呼应,构成了极富感染力的思乡情结氛围,对仗工整,信手拈来,平凡中却不非凡。"一"和"千"的强烈跨度对比,拉高拉长了情感的焦虑、怨怼、幽苦之心。灯暖,雪寒,风高,无奈的驻守,平添了对家中温暖安定的流恋和向往。词阙笔调缠绵,糅合了儿女情长的细腻、柔软、清丽,虽没有一般边塞诗的大气、沉痛、悲凉、雄壮,但却不失半分男儿的宏愿报国之情。人生虽好,境遇也佳,也难免会在征程的艰难跋涉后,所有的困倦涌上心头,停下歇歇的那一刻,许多的情景一一袭来、浮现,情真、景真、意真。诗人采用白描的手法,意在朴素简单,词句也婉约隽秀,达到神韵丰美的自然最佳。这是从传统的羁旅题材中脱离出来的代表作品,形成了独特的精神风格。
王国维说:"'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长河落日圆',此中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性德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弯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这便是纳兰性德词的魅力所在,代表性非常强,颇受现代人的追捧和喜欢。
说纳兰性德的小词直追后主,梁启超的褒奖似乎只从笔锋笔调上给了更多的赞誉。实则,对于家国的胸怀抒臆,纳兰性德和李后主的着眼点和落脚点是不尽相同的。"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屋外一夜的风雨交加,凄冷中愈发的空寥冷漠,一切无言,只闻秋风作响的幕布帘子一阵阵地来回徘徊着,在飒飒的交错碰撞中平添孤寂。辗转难眠,灯似燃尽,时有彼此起伏的断弦心事,让人不得安睡,几次坐起又倚枕而卧,睡不得,躺不了。怀想当初,一切便如流水般地漫溯、漫溯,这逝去啊!不再复返,是不是人情世事都如梦境、幻影般,沉浮是非不由己。罢了,只有在每一次长醉后的梦中,才能踏上归家的路途,一刻的如愿安稳,除此外,别无他路了。人生感慨,李后主叹息昨朝今日,可谓境遇两番,曾经的家和国斡旋在自己手中,想那前尘繁华,好不荣光。而今眼目下,却只能借酒的麻醉一次次地梦回故园家乡。李煜的这首《乌夜啼》,毫不掩饰的伤怀,不做作、不矫情、不假释,与纳兰性德的《长相思》有同工异曲之妙,一个"梦"只为一次"回",皆以"风雪"或"风雨"作为载体营造气氛,灯烛为媒,渲染烘托着当时的情势,生动了无限感慨和几多意象,而最终他们都是怀着一颗对"家"和"国"深切眷恋的赤子之情。只是,纳兰性德伤感不颓废,李后主无奈只能喟叹。纳兰性德在星辰过后即可迎来启程的曙光,而李后主却总是在郁抑中不见明天的曦晖。纳兰性德"有家"可归,一代君王李后主再"无家"可还。
这载不动的许多愁,"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可是,"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罗。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人去也,江山在,几多风雨几多辛酸,望尽天涯路,望不断的小阑干,回首时,山重水复俨然阻隔,却始终隔不断思乡的情怀。"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春花秋月,物象都如昙花一现,随时而去,随风而去,谁也改不了的轮转,只有往事积压却越来越多,也不曾离去。又起风了啊,小楼上昨夜那一轮明月,依旧清辉一片,那堂皇富丽的"家"一定还在吧,一定有人站在灯火阑珊处,那是谁的身影?想起这些过往前尘,会有多少愁和怨,都只能化作一去不复返的春江流水,一直向前、往东,从不回头。
李后主和纳兰性德的诗词风格迤逦清新,婉约照人,烙印明显,他们都是以直抒性灵为手法的诗人,彰显一种纯粹的至诚至真,延绵着永不枯竭的深情,传递时或有迷茫,却在坚定中不断地思定而悟,或有疼痛,亦能化落寞惆怅为万千心绪,作了诗意的栖息,困境中也不乏人生情趣。李煜被后世尊称为"词圣",他的词摆脱了《花间集》的浮靡,语言明快自然,形象鲜明生动,用情真挚热烈。亡国后所作的题材更为广阔,含意深沉,形式质朴,突破了花间之町畦,乃婉约派开山之师。而纳兰词,以其凄婉又不失雄浑的风格,自然白描又不失其工巧的艺术手法,新奇中高标于清初词坛,被况周颐评为"国初第一词人"。
他们都是顶天儿男,在娓娓的辞藻间绽放生命的烟火,流传的不仅仅是几阙小令,左手李煜,右手纳兰,他们在字里行间写意着一个时代的沉浮,或历史演变,或长河沉浮,又或星辰更替中的真实内因,他们的文字力量,在风云变迁中或许是某个结扣的轻锁,也可能是某个方向的暗溯、延伸,有一种牵引的力量。他们的词阙,个体亦有广泛的基础,广泛里浓缩着独特的节点,让后来人可以循着这个节点,在一拍拍击缶中动情地吟哦李后主和纳兰容若的经典之作,还有他们骨子里深藏的故土家园情怀梦,如此的清晰、接近。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江南江北情,在诗人的心中,虽世事无常,人生如梦,却不管身处何方,人在何处,家园在心口上贴着的暖,凉了;凉了又心生思念的暖意融融,多么微妙的情绪变化。"宫闱"、"台殿"泠泠依旧在,而"云笼"、"雨打"迷了回家的一条路径,我的兄弟姐妹们啊,你们在做着什么,又在何处?是不是我这般的细细地回忆着过去的时光,想着许多美好的一瞬和相聚时的微微温暖。诗人的些微人生感念,一字一扣心内的某根弦,起伏着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