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从不得已中推动他们的身子,这时已到了樟树底下。只要再转一个墙角,就可直望见他们家的门口。蠫不知不觉地低下头,颓伤的,脚步异常的慢。有一位邻舍正从他的家里出来,遇见他,邻舍是很快活的叫他一句,“蠫,你回来了?”而他竟连头都不仰,只随便的答一声,“口汗。”好似十分怠慢。这时的王舜,实在不能跟牢他的哥哥走。一边向他的哥哥说,“哥哥,我去告诉妈妈去。”
就跑去了。跑转了一个弯,只听他开口重叫,“妈妈,妈妈!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
蠫在后边,不觉自己叹息一声,道,“弟弟,我对不起你呀!我太对不起你了!”
立刻他又想,“我怎样可见我的妈妈呢?我怎样可见我的妈妈呢?我急了!叫我怎样呢!唉,我只有去跪在她的前面,长跪在她的前面!”
在这一刻的时候,他的妈妈迎了出来。——她是一位六十岁的老妇人,但精神体格似还强健,他们在大门外相遇。她一见她的儿子,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发着颤音,叫一声“蠫呀!”一边她伸出了手,捻住蠫的两腕;泪不住地簌簌滚下来。而蠫呢,在这母爱如夏日一般蒸热的时候,他看着他的年老的母亲是怎样伟大而尊严,他自己是怎样渺少脆弱的一个。他被他的老母执住手时,竟不知不觉的跪下去,向他的母亲跪下去!这样,他母亲悲哀而奇异的说,“儿呀!你起来罢!你起来罢!你为什么呢?”
这时的蠫,接着哭了!且愈哭愈悲,他实在似一个身犯重律的囚犯,现在势将临刑了,最后别一别他的母亲。他母亲也哭起来,震颤着唇说,“儿呀!你起来罢!你真可怜!你为什么到了这个样子呢?你病到这个样子,儿呀,你不要悲伤罢!你已到了家了!”
一息又说,“我知你在外边是这样过活的么?儿呀,你为什么不早些回家?早些回家,你不会到这个样子了!外边是委屈你,我不知道你怎样过活的!我不叫王舜写信,你或者还不会回来!儿呀!你真要在外边怎样呢?现在,你已到了家了!你不要悲伤罢!”
一息又说,“以后可以好好地在家里过日子,无论怎样,我当使你和王舜两个,好好地过日子!我除了你们两个之外还有什么呢?你起来罢!”
苦痛之泪是怎样涌着母子们的心坎!母亲震撼着身子,向他儿子一段一段的劝慰;儿子呢,好像什么都完了!——生命也完了,事业也完了,就是悲伤也完了,苦痛也完了,从此到了一生的尽头,这是最后,只跪求着他母亲赦宥他一般。此外,各人的眼前,在母子两人之间,显然呈现着一种劳力,穷苦,压迫,摧残,为春雨,夏日,秋霜,冬雪所磨折的痕迹。王舜也痴痴的立在他母兄的身边,滴着他的泪,——小心也将为这种苦痛的景象所碎破了。他默默地看看他的母亲,又默默地看看他的哥哥,说不出一句话,只滴着他的泪,一时揉着他的眼。这样,他们在门外许久,于是母亲说,“蠫,我昏了!哭什么?进去罢!你该休息了!”
接着向王舜说,“王舜呀,你也为什么?扶你的哥哥进去。”
这时,蠫似再也没有方法,他趁着他的母亲牵起他,他悲伤含痛的起来。呼吸紧促,也说不出话。就脚步轻轻的,歪斜地走进屋子。
他们的住家,是一座三间相连的平屋。东向,对着一个小小的天井。南边的一间,本来是蠫的书室。里面有一口书橱,和两只书箱,还有一张写字桌子。——这些都是他的父亲用下来的。现在是放着蠫的书,几幅画,和一切笔砚之类。这时,在各种书具橱桌上面,却罩着一层厚厚的灰,好似布罩一样。房的一边,西窗的一边,有一张床。床空着,在床前床后,是满堆着稻草。中央的一间是小客堂,但也是膳食之所和工作室。当中有一张黑色的方桌,两边有四把笨重的古旧的大椅,漆也都脱落了,可还是列阵室放着一样,没人坐它。北边的一间,是他的母亲和王舜的寝室。但也是他家中的一切零星物件,甚至油米酱菜的贮藏所。三间的前面是廊,廊内堆积着各种农作物的秆子,如麦,豆一类;廊下却挂着玉蜀黍,菽,一类的种子。显然,他们是农家的样子。在这三间的后面,是三间茅草盖的小屋,一间厨房,一间是猪栏和厕所,一间是一个他家里的老长工名叫和伯的卧室,各种农具也在壁上挂着。
他们的房子,显然是很古旧的了。壁是破了,壁缝很大,窗格也落了,柱子上有许多虫孔。而且他全部的房子,有一种黑色的灰尘,好像柏油一般涂着。
这时他们母子三人都集在他母亲的房里。当她跳进门的时候,一边问蠫,“你的行李呢?”
蠫开口答,“寄在埠头。”
一边,他母亲执意要蠫睡一下,蠫也就无法的睡在他弟弟的床上。一息,他母亲又向王舜说,“王舜呀,你到田野去叫和伯回来,说哥哥已经到家了,叫他赶快去买一斤面,再买点别的,你哥哥一定饿了。”
于是王舜向门外跑去。
这时他们母子的苦痛的浓云,好像消退许多。阳光淡淡地照着天井,全家似在幽秘里睡眠着,空气很静。时候约下午二时。
蠫,仰睡在他弟弟的床上。——这时一张小床,靠在他母亲的一张旧的大床的旁边。他睡着,全身紧贴的微温的睡着,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到止定的时候一样。他眼睛向四周随便的看看,四周的景物与陈设,还是和三年前一样,就是三年前的废物,现在也还照样放着,一些没有改变。他对于这些也没有什么感想。但无形间,他觉得生疏许多了。他觉得不十分恰合,也不十分熟识似的。环境的眼睛也瞧着他,也似不能十分吸收他进去;它们是静默的首领,不是欢声的迎接。因此,蠫有时在床上转一转,一边蹙一蹙眉,呼一口气。
可是他的这位老母亲,她真有些两样了;她对于她的儿子这次的归来,竟似寻得了已失去的宝贝一般。快乐使她全身的神经起了兴奋,快乐也使她老年的意识失了主宰。她一息到房内,一息又到厨间;一息拿柴去烧火,一息又取腌的猪肉去切。她好像愿为她的儿子卖尽力气,她也好像愿为她的儿子忠诚地牺牲一切!蠫看着似乎更为不安,他心里微微地想,“老母呀!你真何苦呢!你大可不必啊!为了你的儿子,你何苦要这样呢?你真太苦了!老母呀!”
所以当这时,他母亲捧来了两盏茶,放在桌上。她向蠫说,“你先喝杯茶罢。”
而蠫就立刻起来,回答他母亲说,“妈妈,你太忙碌了!我不是你家里的客人,你何必要这样忙碌呢?妈妈,你坐一息罢!你安稳的坐一息罢。”
可是他的母亲,一边虽坐下,一边却滔滔地说起来了,“蠫呀,你哪里知道我呢!你哪里能够知道我的心呢!这样是我自己心愿的,但这样也算得忙碌么?一些不忙碌,我快乐的。可是有时候,一想到你,真不知心里怎样,你哪里能知道呢!”
息一息又说,“有时一想到你,想到你在外边不知怎样过活,我心里真不知有怎样的难受!蠫呀,你哪里能知道呢!你是甘一岁出去的,你说到大学去读书,可是你东奔西跑,你在大学又读了几时呢?我是没有钱寄给你,这两年来,家里的景况是更坏了。你呢,你也不向我来要钱。我不知道你在外边真的怎样过活,你一定在外边受苦了!”她似又要流下眼泪,她自己收住了。“蠫呀,你一定在外边受苦了!否则,你会瘦到这样子么?我真不知你在外边怎样过活,但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这是你自己的家,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我也想不到你会瘦到这样!我只有时时刻刻的想你,我不会想到你竟得了一身的病!我只想你总在外边受苦,我也想不到你会在外边辗转磨折到如此!儿呀,我早知你如此,就是一切卖完,也寄一些钱来给你。但是我哪里会想到你竟到这样呢!我一想到你,心里不知怎样地难受,心头有一块什么东西塞着似的。但假如我早会想到你这样,我恐怕也要病了。蠫呀,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呢?你不到如此,你是不会回家的么?就是到如此,假如王舜不写信,你还是不会回家的么?你忘记了这是你的家了!你也忘记了你的妈妈了!你哪里知道你的妈妈的时刻想念你呢?你一定忘记了你的妈妈了!否则,为什么不早些回来呢?”
说到这里,她才停一息。又说,“几天前,从王家叔告诉我,说你有病,心不舒服,睡着一句话也没有说,脸瘦的不成样子。我听了以后,不知道心里急的怎样!我叫王舜写信,王舜慢慢的,我就骂了。以后,我吃饭的时候想到你,做事的时候也想到你。儿呀,我真切心地想你。”
这样,她又略停片刻。她看茶已凉了,一边捧茶给蠫,一边说,“我忘记了,茶凉了。你喝一盏罢。这样,你可安一安心。”
蠫用两手来受去茶。她接着说,“我这几夜来,夜夜梦里做着你!一回梦到在摸摸你的手臂,我说,还好,瘦的还好;他们说你瘦的怎样厉害,但现在瘦的还好。一回又梦你真的瘦的不成样子了!全身一副骨,比眼前还厉害的多。一回梦说你不回家了,而且从此以后,永远不回家了!我竟哭起来,我哭起来会被你的王舜叫醒。但一回却又梦你很好,赚了很多的钱,身体很健的回到家里。有时,梦你竟妻也有了,子也有了。但有时梦你……梦你……唉,梦你死了!”
说到死了,竟哽咽的。一息,又接着说,“我每回梦过你醒来以后,总好久睡不着。我想,不知道这个梦兆是吉是凶。又想你在这样夜半,不知是安安的睡呢?还是心中叫苦?还是胡乱的在外边跑?虽则我知道你的性子是拗执的,但这样的夜半总不会开出门到外边去乱跑。假如安安的睡呢,那我更放心了。假如病中叫着,叫着热,叫着要茶,又有谁来回答你?——我总这样反复地想,想了许久许久,才得睡着。有时竟自己对自己说,蠫已是廿几岁的人了,要养妻哺子了,他自己会不知道么?何必要你这样想!劳你这样想!可是自己还是要想。蠫呀,这几天来,我恐怕要为你瘦的多了!你又哪里知道呢!”
这时,衰老的语气,悠长地完结。一种悲哀的感慨,还慢慢地拖着。
母亲说着;她这样的将想念她儿子的情形,缕缕地描写给她儿子听,她凭着母性的忠实的慈爱,她凭着母性的伟大的牺牲的精神,说着,坦白而真切地,将她心内所饱受的母爱的苦痛,丝毫不选择的,一句一句悲伤地完全说尽了。
可是这久离家乡的儿子,听着眼前慈母这一番话,他心里怎样呢?他是不要母亲的,他看作母亲是他敌人之一的;现在听了这样的一番话,她想念她儿子比想念她自己要切贴千倍,万倍,这样,他心里觉得怎样呢?苦痛,伤感,又哪里能形容的出?他只是脸上有一种苦笑,苦笑!两眼不瞬地望着桌上的茶盏,苦笑只是苦笑!他一句没有说,一句没有插进嘴,好像石像一样。
而这位忠心于母爱的老妇人,却又说道,“儿呀,幸得你妈妈身体还健,否则,我早为你生病了。我今年已经六十岁,你总不会忘记了你妈妈今年已经六十岁。我除了时常要头晕之外,我是没有毛病的。近来虽有时要腰酸,做不得事,可是经你弟弟捶了一顿,也就会好了。”
正是这时,他们的长工和伯从田野回来。他是一位忠实的仆人,帮在蠫的家里有三四十年了。他名叫和,现在蠫等都叫他和伯。他自己是没有家,现在竟以蠫的家为家。也没有妻子。他只知道无夜无日的,终年的做着,做着。稻收进了又要种麦,麦收进了又预备种稻,在这样的辗转中,他竟在蠫的家中送过三四十年的光阴。他不觉他自己的生活是空虚,单调,他倒反常说,眼前的景象真变的太快了。他说,——他看见蠫的父亲和母亲结婚,以后就养出蠫来。蠫渐渐的大了,他们也就渐渐的老了。现在蠫又将结婚呢,可是他的父亲,却死了十几年了!何况还有王舜呀,谢家的姑娘呀,在其中做配角和点缀。
这位忠实的农人,他身矮,头圆,面孔和蔼,下巴有几根须。他虽年老,精神还十分强健,身体也坚实。这时,他一进门,还不见蠫的影子,只闻他母亲向他说话的声音,他就高兴地叫起来。
“蠫,你回来了?”
他也以蠫的归来,快乐的不能自支。蠫迎着,对他苦笑了一笑。和伯接着说,“这样瘦了!真的这样瘦了!呵,和前年大不相同了!”
这时蠫的母亲向他说,“你快去买一斤面来。还买两角钱的豆腐和肉,你快些。蠫在船上没有吃过东西,已很饿了。”
同时就向橱中拿出两角钱给他。他就受去买东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