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伟,翼三人仍坐在房内,房内仍是静寂清冷的。
蠫这时很恨他自己给朋友们搬弄。但同时他似乎对于什么都平淡,灰色,无味;所以他们要搬弄,也就任他们搬弄了。他这时好像没有把持和坚执,一切都罩上病的消极和悲感。他也没有想什么,只眼看看目前的景情。以后,他和平的说道,“你们也回去罢,你们的事很忙,何必要这样看守着我呢?”
“我们还有什么事呀?”清答。
“哈,”蠫笑一声,冷笑的,“我也没有什么事,医生诊过了,猴子戏也变完了,不久也就好了,我也还有什么呢?”
停一息,又说,“病不久就会好了,药呢,我是不愿意吃的。老实说,你们现在假使去买一张棺材来,我倒是很随便可以跳进去;要我吃药,我是不愿意的。”
“你还是胡思乱想!”清皱着眉说。
“我想,生活于平凡的灰暗的笼里,还是死于撞碎你头颅的杆上罢,丹尼生也说,难道留得一口气,就算是生活了么?”
“可是现在,你正在病中!”伟说。
“人所要医的并不是体病,而是健康里的像煞有病。现在我是病了,你们知道的,可是前几天的我的病,要比较今天厉害几十倍呢!我实在不想医好今天的病,吐血是不值得怎样去注意的;但我很想医好以前的病。不过要医好以前的病,我有什么方法呀?”
他的语气凄凉。一息,伟说,“要医好你以前的病,那也先应当医好你今天的病!体病医好了,健康里的病,自然有方法可医的。”
“颇难罢?这不过是一句自己遁迹的话。而我呢,更不愿向这不醒的世界去求梦做了。”
语气很闲暇。于是清说,“不是梦么?是真理啊!”
“是呀,是真理。”蠫似讥嘲的说。“我又何必要说这不是真理呢?不过我自己已不能将自己的生命放在真理上进行了。”
伟说,“人一病了就悲观,消极。你岂不是努力寻求过真理的么?”
“或者可说寻求过,但不是真理,是巧妙的欺骗词!”
“那末真理是没有的么?永远没有的么?”
“我不是哲学家,也不是哲学家的反叛者,谁有权力这样说。”
“我是正在求真理的实现呢?”清笑说。
“好的,那末你自身就是真理了。而我呢,是动作与欺骗的结合,幻想与罪恶的化身!”
“不,”伟说,“生命终究是生命,无论谁,总有他自己的生命的力!我们不能否认生命,正如农人不能否认播种与收获,工人不能否认制作,商人不能否认买卖一样。”
“是呀,”清接着说,“横在我们的身前有多少事,我们正该努力做去。在努力未满足的时候,我们是不能灰心,厌弃,还要自己找出精神的愉快来。目前,你应当努力将你自己的病体养好。”
静寂一息,蠫说,“努力!精神的愉快,——真是骗过人而人还向它感激的微妙的字!”
停一息,他又说,“无论怎样,我觉得人的最大悲哀,并不是死,而是活着不像活着!”
“不活是没有方法的呀?”伟说,“我们能强迫人人去自杀去么?我们只求自己活着像个活着就是咯。”
“亲爱的朋友们,你们是醒来了,但也不要以这醒为骄傲罢!”
“我们不要谈别的咯。”清叫了起来,我想蠫哥要以病体为重,静静地,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蠫没有说,清接着说,“那末请你静静地睡一息,好么?”
“也不要睡,或者你们离开我也好。我的心已如止水,——太空的灰色。”
蠫微笑了。房内又静寂多时。清转了谈话的方向说,“吃了那瓶药血一定会止了;过了四五日,我送你回家去好么?”
“我是没有家的。”
“送你到你的母亲那里去。”
“我也没有母亲了!”
一边他眼角又上了泪,接着说,“死也死在他乡!我早已自己赌咒过,死也死在他乡!”
“你为什么又说出这话呢?”清说,“你自己说你自己心已如止水了?”
“是的,就算我说错一次罢。”
房中更愁闷,清等的眼又看住地下。伟觉得不得已,又说道,“你不想你的母亲和弟弟么?”
“想的,但我对他们诅咒过!”
“不爱他们么?”清问。
“无从爱,因为无法救出我自己。”
“怎样你才救出你自己呢?你可以告诉我们什么条件么?”伟说。
“可以的,你们也觉得这是难于回答的问题么?”
“是呀。”
“清清楚楚地认识自己是一个人,照自己的要求做去,纯粹站在不为社会所沾污,所引诱的地位。”
“那末我们呢?”翼这时问。
“你们呀?总有些为社会所牵引,改变你自己的面目了么?”
“社会整个是坏的么?”翼又问。
“请你问社会学家去罢。”蠫苦笑了。
“我想社会,不过是一场滑稽的客串,我们随便地做了一下就算了。”
“不,”伟说,“我想社会确是很有意义的向前进跑的有机体。”
清觉得无聊似的,愁着说,“不要说别的罢!我想怎样,过几天,送蠫哥回家乡去。”
蠫没有说。
“送你回家乡,这一定可以救出你自己。”
“随你们设想罢。”
于是房内又无声了。
正这时候,房门又被人推进来。三位青年一齐抬起他们的头,而阿珠又立在门口。
这回她并不怎样疑惑,她一直就跑到蠫的床边来。她随口叫了一声,朱先生,一时没有话。清立刻问,“阿珠,你做什么?”
她看一看清的脸,似不能不说了,嗫嚅的,“朱先生,妈妈说房子不租了,叫你前两个月的房租付清搬出去。”说完,她弄着她自己的衣角;又偷眼看看蠫苍白的脸。清动气了,立刻责备的问,“为什么不租?”
“我不知道,你问妈妈去。”阿珠一动没有动。
“我问你的妈妈去?”
清很不耐烦的。接着说,“别人有病,一时搬到什么地方去呢?你说欠房租,房租付清就是了。是不是为欠房租?”
“我不知道,你问朱先生,或者也有些晓得。”
“刁滑的女子。”
清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你妈叫我们什么时候搬?”
“明天就要搬出去。”
“哼!”
清就没有说。而伟却在胸中盘算过了。于是他说,“清,你是不是劝蠫回家的么?”
“是,但他不能回复我。”
“这当然因蠫的病。”
“为病?”
“当然呀!女人们对于这种病是很怕的。所以叫我们搬,否则又为什么正在今天呢?”
“为病么?”清沉思起来。
“当然的。”伟得胜的样子,“不为病又为什么?”
阿珠立着没有动,也没有改变她的神色。于是伟就向她说道,“阿珠,你去对你的妈说,我们搬就是了。二月的房租,当然付清你。不过明天不能就搬,我们总在三天之内。”
“好的。”阿珠答应了一声。一息,又说,“妈妈还有话……朱先生……”
可是终于吞吞吐吐的说不出。
“还有什么话呢?”清着急了。
这时阿珠决定了,她说,“好,不说罢,横是朱先生有病。”一边就怕羞的慢慢的退出房去。
阿珠出去以后,伟就向蠫说,“搬罢!我们为什么要恋念这狭笼似的房子?家乡是山明水秀,对于病体是怎样的容易康健,这里有什么意思呢?搬罢,蠫哥,我已答应她了,你意思怎样?”
稍停片刻,蠫答,“我随你们搬弄好了。”
“随我们搬弄罢,好的。我们当用极忠实的仆人的心,领受你将身体交给我们的嘱托。”伟笑着说了。
这时佑回来。他手里拿着两瓶药水,额上流着汗说,“这一瓶药水,现在就吃,每一点钟吃一格。这一瓶,每餐饭后吃两格,两天吃完。”
他所指的前一瓶是白色的,后一瓶是黄色的。药瓶是大小同样的200C·C·。
于是清就拿去白色的一瓶向蠫说道,“蠫哥,现在就吃罢。”
到这时候,蠫又不得不吃!他心里感到隐痛,这隐痛又谁也不会了解的。他想“给他们逼死了!我是没有孩子气的。”一边就冷笑地做着苦脸说,“要我吃么?我已将身体卖给你们了!”
“吃罢,你真是一个小孩呢!”
清执着药瓶,实在觉得没有法子。他将药瓶拔了塞子,一边就扶蠫昂起头来。
但可怜的蠫,他不吃则已,一吃,就似要将这一瓶完全喝完。他很快的放到嘴边,又很快地喝下去,他们急忙叫,“一格,”“一格,一格!”
“只好吃一格!”
这时清将药瓶拿回来,药已吃掉一半,只剩着六格。
蠫又睡下去。
他们实在没有法子。忿怒带着可笑。
举动都是无意识的,可是又有什么是有意识的呀!蠫想,除非他那时就死去!
这样,他们又静静地坐了一回。一时又随便的谈几句话,都是关于他回家的事,——什么时候动身,谁送他回去。结果,假如血完全止了,后天就回去;清陪他去,一则因他俩是同村住的,二则,清的职务容易请假。
时候已经五时以后,下午的太阳,被云遮的密密地。
这时清对他们说,“你们可以回去了,我在这里,面包和牛肉都还有。蠫的药还要我倒好给他吃,吃了过量的药比不吃药还不好,你们回去罢。”
伟等也没有说什么,约定明天再相见。
他们带着苦闷和忧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