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去了以后,房内许久没有声音。
蠫睡在床上,转着他的眼球向天花板和窗外观望。他心里似想着什么,但又不愿意去想它似的,眉宇间稍稍的含愁。他的苍白的脸,到日中的时候更显出苍白。清的表面上是拿来了一本《康德传》在翻阅,实际他的心又计算着什么别的。一时,从窗外飞来了一只蜜蜂,停在他的书上,鼓着它的两翼。清用指向它一弹,蜜蜂又飞回去了。
以后,听得前楼的寡妇,叫了许多声“阿珠!”当初阿珠没有答应,妇人又叫,阿珠就在后楼答应了。平均每分钟叫一次阿珠,什么事情,却因她说的很低,话的前后又不相连续,事又似不止一件,所以清听不清楚。阿珠的回答,却总是不耐烦。有时更似乎在反抗,当她从后楼跑下梯去的时候,又喃喃作怨语。阿珠的跑到楼下,似为的拿点东西,但东西拿到前楼,寡妇又狠声骂她,阿珠竟要哭出来的样子。于是又跑回到她自己的后楼去。妇人又叫,又听见阿珠的冷笑声。阿珠的跑下楼去不止一次,跑到前楼以后,她就跑回她的后楼。而寡妇的叫喊,却正不知有多少次!以后,清听得妇人骂了几句阿珠以后,接着是她高声的喃喃的自怨,“我怎么有这样的一个女儿!对头的女儿!人家欺侮我,她更帮人家来欺侮我。差遣她,又不灵;我真不该生出她来!唉,我早知她是这样,我一定把她浸在开水里溺死了!我真不该生出这样的女儿。没有她,我还可以任意飞到哪里去,现在,她还帮着人家来压制我。唉!”
于是阿珠在后楼说,“为什么不把我浸在开水里溺死呢?哼,我怎么也有一个对头的妈!你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偏要我做;我做了,你又骂我不对。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出我来呢?不生出我,你可以自由;生出我,你还可以溺死我的。又为什么不溺死我呢?溺死我,我也可以安稳了,我也可以不要一天到晚听骂声了!”
前楼的妇人又说,“你说呀?你现在已大了,你可以跟人家去了!”
阿珠又说,“谁要跟人家去?你自己说没有我可以任意飞到哪里去。”
以后就是妇人的叹息声。
清听了这些话,心里觉得很气,他说不出的想对她们教训一顿。这时他向蠫说,“这里是很不适宜于你的身体的。”
蠫没有答。一息,清又说,“以你这样的身体,浸在枭声一样的声音中,怎么适宜呢?”
“清呀,你不要错误了!”蠫这时才眨了一眼,慢慢的开口,精神似比以前康健一些。他说,“你不要看我看得怎样高贵,看她们看得怎样低贱呵!实在说,我现在身价之低贱,还不如那个妇人呢!”
“你又故自谦虚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嘿,她要你们搬出这房子,你怎样?”
“搬好了。还怕租不到房子么?”
“是呀,她可以左右我!”
“这有什么希奇呢?”
“不希奇,所以我为社会廉价的出卖,又为社会廉价的使用!”
“不是这么说法,你错误了。”清微笑的。
“我有哪一分可以骄傲呢?”
“我们是有优秀的遗传,受过良好的教育;自己又尊重自己的人格。她们呢,母子做起仇敌来,互相怨骂,你听,成什么话?”
但这几句话,刺伤蠫的心很厉害。蠫自制的说,“清呀,所以你错误了,你只知道人们表面的一部分事情呵!”
清总不懂他的意思,也就默然。一息,话又转到别一方面去,清说,“我想你还是移到医院去住一月,好么?”
“可以不必。”
“听医生的说法,或者还是移到医院去。”
“没有什么。”
“这样的两个女人,实在看不惯,好似要吃人的狼一样。”
“不要提到她们了!”
蠫烦躁的,一边蹙一蹙眉。
这样又静寂许多时,佑与翼回来了。佑的手里是拿着果子浆与大面包,翼是捧着几个鸡蛋与牛肉。他们脚步很轻,举动又小心的将食物放在桌上。又看一看床上的蠫。佑说,“东西买来了。”
“你们也没有吃过中饭么?”清问。
“吃过了。”
“买这许多东西做什么?”
“蠫哥也要吃些罢?”
一边清就取出一把刀,将面包切开来,再涂上店里将罐开好的果子浆。一边问蠫,就递给他,“你想吃片面包么?”
“好的。”蠫不自觉地这样说,手就接受过去了。
他一见面包,再也不能自制。清还只有吃一口,他已一片吃完了。于是清问,“要牛肉么?”
“随你。”
“鸡蛋呢?”
“也好。”
“再给你一片面包么?
“可以。”
“多涂上些果子浆好么?”
“随便。”
“还要什么呢?”
“是的。”
这样,他竟吃了三片面包,三块牛肉,两个鸡蛋。
他还想吃,终于他自己制止了。
他这时仰睡在床上,好像身子已换了一个。旧的,疲乏的身体,这时是滋润了,可以振作。一边,他想起他昨夜的赌咒来,“我是怎样的矛盾!”他自己心里感叹,什么话也没有说。
又过几分钟,清也吃好了。牛肉,鸡蛋,都还剩着一半。他又将它们包起来,放在桌下。放的时候,清说,“晚餐也有了,我真愿意这样吃。假如再有一杯咖啡,二只香蕉,恐怕可以代表五世纪以后的人的食的问题了。”
于是佑接着说,“生活能够简单化,实在很好。”
“这也并不是怎样难解决的事情,”翼慢慢的说,“在我呢,每餐只要四两豆腐,半磅牛肉,或者一碗青菜,两只鸡蛋,竟够了够了。”
“你说的真便当,你这么的一餐,可以给穷人吃三天。”
“这也不算怎样贵族罢?”
“已经理想化了。”
这样停止一息,翼说,“社会的现象真不容易了解,菜馆里的一餐所费,够穷人买半年食粮,普通的,不知有多少!至于一餐的浪费可以给中等人家一年的消耗而有余,更有着呢!理想本来很简单的,事实也容易做的,但现在人类,竟分配这样不均匀,为什么呀?”
“你要知道他们百金一席的是怎样荣耀啊?”佑说。
“也就荣耀而已。”
他们的议论似还要发挥,可是又有人跑进门来。
这次是伟和Doctor严。
这位医生也是青年,年龄还不到三十。态度亦滑稽,亦和蔼。他走进门,就对清等三人点头,口里发着声音,并不是话。一边走到蠫的床前,叫一声,“Mr。朱。”
是向床里睡着的,他听见医生来,很不喜欢。但这时医生叫他,他就无法可想,回过头来。
这位医生也就坐在他的床边,又问,“血是早晨起的么?”
蠫没有答,只相当的做一做脸。医生又问,“现在心里怎样?”
“没有什么。”蠫说。
“先诊一诊脉罢。”
医生就将他的手拿过去,他到这时,也不能再反抗了。
医生按着他的脉,脸上就浮出一种医生所应有的沉思的样子来,一边又眼看床边的痰盂内的咳血,更似忧虑的云翳拢上。他的脉搏是很低微沉弱,几乎听不出跳动来。医来又给他换了一手按了一回,于是“好,”医生立起来,向伟代他拿来的放在桌上的皮包内,取出他的听胸器,又说,“听一听胸部罢。”接着又叫蠫解开小衫的扣子。蠫却自己设想道,“我已变做一只猴子了,随你们变什么把戏罢!”
医生又听了他的几分钟的胸;在他的胸上又敲了几下,于是将听胸器放还皮包内。医生又看了一看他的舌苔,白色的。同时就慢慢的说道,“血是从肺里来的,但不妨,Mr。朱可放心。只左叶肺尖有些毛病,假如修养两月,保你完全好了。现在,先吃点止血药罢。”
医生又向他的皮包内取出一张白纸,用他的自来水钢笔写了药方,药方写的很快,就递给伟,一边说,“就去配来吃下。”
这样,医生的责任完了。说,“Mr。朱的肺病是初期的,但肺病要在初期就留心才好。这病是奇怪的,医药界这么进步,到现在还没有直接医好这病的方法,只有自己修养,最好,到山林里去,回到家乡去。在这样的都市里,空气溷浊,于肺病最不相宜。医肺病最好的是新鲜空气,日光晒,那乡村的空气是怎样新鲜?乡村的日光又怎样的清朗?像上海的太阳,总是灰尘色的;所以Mr。朱,最好还是回到家乡去,去修养一二个月,像这样初期的病,保你可以完全好了。”
他一边正经的说着话,一边又取出一盒香烟来,接着他又问他们,“你们吸罢?”
当他们说不吸时,他又问,“有洋火么?”
洋火点着香烟,他就吸了起来。一时又微笑说,“烟实在不好,你们真有青年的本色。我呢,在未入医学院校以前就上瘾了,现在,也没有心去戒它。”
又吸了一二口。清说,“喜欢吸就吃些,没有什么不好。在你们医生们,利用毒物来做有益的药品更多着呢!烟可以助吸化,无防碍么?”
而蠫却早已感到烟气的冲入鼻中。医生知道,吸了半支,就灭熄了。清微笑说,“你们医生也太讲求卫生了,吃一支有什么?”
医生立刻答,“不是,对于病人闻不得的。讲求卫生,我也随随便便。”
一息,医生又忠告似的接着说,“身体是要紧的,尤是我们青年,不可不时刻留意。你们总太用功,所以身体总不十分好;还有什么事业可做呀?”
这时翼插进说,“不,我的身体比你好。”
清说,“身体的好不好,不是这样比较;我想,第一要健康,抗抵力强,不染时疫。”
于是医生插嘴说,“是呀,我五六年来,并没有犯过一回伤风,有时小小的打了一二个嚏,也什么病都没有了。”
于是清说,“我想身体还要耐的起劳苦。譬如一天到晚会做工作;跑一天的路也不疲倦;在大风的海上,又不晕船;天冷不怕,天热也不怕;这才可算是身体好。”
医生说,“这可不能!我连十里路也跑的气急,腿酸;就是湖里的划子,也会坐的头晕。实在,我也因为少时身体太弱,才学医的。”
他们都笑了。
这样的谈天很久。蠫睡在床上不动,他已十二分厌烦了。什么意思?有什么价值?很想说,“医生,你走罢!还是去多开一个药方,或者于病人有利些!”可是没说出来。
医生终于立起来,他说,“两点半钟,还要去诊一位病人。”于是提着他的皮包,想对蠫说,又看蠫睡去了转向伟说,“他睡着了,给他静静的睡罢!他性急,病也就多了。可以回家去,还是劝他回家去罢。肺病在上海,像这样狭笼的亭子间,不会根本痊愈的。”
走到门口,又轻轻的说,“他这几天吃了很多的酒罢?精神有些异样,他一定有什么隐痛的事,你们知道么?最好劝他回家乡去。”
“肺病的程度怎样呢?”清问。
“肺病不深,但也不浅。大约第二期。”
一息,接着说,“明天要否我再来?”
“你以为要再来么?”
“血止了,就不必再来。”
“血会止么?”
“吃了药,一定会止的。”
“那末明天不必劳你了。”
“好好,不要客气。假如有什么变化,再叫我好了。”
“好的。”
医生去了。这时佑说,“我拿药方去买药罢。”
“好的。”清说。
于是佑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