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四岁时的一个梦:我坐在一个小木桶里,周围是一潭深绿色的水,木桶悬在半空冷得发颤,被一根绳子吊着,我想我并不重,然而,那木桶却在缓缓地下坠,周围漆黑。若是夜晚,该有些繁星点缀才是,我觉出那黑像是被大块儿的,未被调和均匀的水粉随意涂抹而成的,压过比水潭更为深邃的寂静。我喊爸、喊妈,无人应,然后我哭了,紧接着,便醒了。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他们的中间,我听到响亮的鼾声有悖于梦境的幽深,便不再怀疑所处之地的真实性,那晚我没再睡,坐起身,看窗外并不存在的星星。我依旧心存疑虑,我不停抚摸床单和枕头,忐忑不安地环顾四周,当我看到窗外的颜色与梦境中的无异,仅存丁点儿的睡意荡然无存。我把枕头哭湿了,醒来后继续小声地抽噎,那样一个梦真是委屈了四岁的孩子,他们的世界,彩色的物件出现的频率该多些才是。
那个梦是个开端,此后,一度我惧怕睡觉,人在梦里是被绳牵着走的,哭笑也罢,双眼一闭,便全然由不得自己。此后,陆续地与梦为伴,我以那个梦为戒,睡前尽力思考乐观的事,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于这句话面前,态度倒是虔诚,我想到从前的猜想并无道理,梦是白昼的续集,不过是会更为大胆些,梦并非脱离了主人的本体去做无拘无束的浪人,它由你的心绪而生,不过是发扬些自己的风格罢,这点上,不容许倒显得过于狭隘。
每晚入睡前的小段时间,被我认为是一种隆重的仪式,休憩是假,冒险才是真,此种冒险不会有专人告诫适合与否,亦不会出现威严的警示牌充当绊脚石。它的过程柔缓温婉,由不得你不去信服,投靠。
所谓一生的概念实在笼统,多数人睡下后,实则是去寻了另一种生命,或是说,为另一种基调,在白昼被世俗腐蚀,抑或是于喧嚣人海中久久沉睡,有时为装睡,只是缺了将自己呈现,发言的勇气罢了。
年岁里做过的梦,有些能够叙述,有些则睁眼消散。那些能被人记忆的梦卷,与四岁的奇遇,棱角大致吻合,其中包括详尽的情节人物和故事,我在梦中扮演的角色,亦频频给予我惊喜,这样的惊喜,我未作细致的区分,所谓惊喜是哭笑兼备。梦不需要下任何定义,解说它的存在美好与否,人们不具备这样的资格诠释梦,曾见过有人在卖《周公解梦》,版本颇多,想到每晚做的梦,实在没有勇气翻阅。那些文字大多中规中矩,所谓解梦,若有无聊的人买来看,想必定有无聊的收获,这收获在于他们弥足珍贵,可用来推测一天的运势,显出有异于“凡夫俗子”的高见来。这样的书步了人生的后尘,想来值得同情,毕竟编撰者亦是在梦中百转千回,涕泪横流过的不俗之人。
我一直敬仰梦,十几年在现实与梦境中轮番打滚,适时,用了儿时玩拼图的法子,将二者的边边角角细心地凑合。有那么几次,梦见自己在班级遭受白眼,妈变成为机器人毫无情感可言,甚至连女儿都不认!开始时,在梦中小声地啜泣,后来,到了半梦半醒的状态,眼睛混沌半睁,眼泪湿掉大块的枕巾,逐渐进了现实,却哭得意犹未尽,变本加厉,仿佛只有在现实中扯开了嗓门哭号,才不至于有愧自己。那样的发泄想来可笑,一觉莫名其妙地空伤心一场,顺道将眼泪匀给了清晨。后来,我像四岁的傍晚,梦醒后入睡困难,是被梦彻底惊吓到,起身揣摩方才的梦,连梦内的思绪都记得一清二楚!接到噩耗后想了些什么,若是真正的发生,是否会于梦中的行为一致……然后检讨自己,入睡前是否想了悲观的事,将那想法延续至了梦中,然我揣测不来,入睡前心绪高涨,梦中悲伤流泪,果真叛离了俗语。想来那梦,竟不敢再称其为梦,那里的情节真实的过火!醒后看到依然康健的亲人,生出莫大的幸福感,与亲人相守,是一种福分,梦实则给予我无价的机遇,品尝世间百态。我在白日逐渐淡漠的情感,在梦中回归真实,梦能为我醒后所记,实在不枉做那样的梦!冥冥中,有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在教我做人,只是在梦中循循善诱。
此后每逢做了噩梦,就拿妈妈常说的话来自我安慰:“梦都是反的。”当时得到暂且的释然,却委屈了那些好梦,一次数学在梦中考了全班第一。我在床上笑得打滚儿。想起那话颇有遗憾,事后妈慷慨解囊,又赠一句:“好梦却是正的!”大有劫后余生的快感。不管怎样,总有给予自己快乐、希望的理由。
渐渐做梦也成为一种喜事,因梦中可见现实中不可见的种种。
奥地利哲学家兼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其著作《梦的解析》中,将梦与疾病相联系,将梦提升为一种剥离于虚幻的实质境遇。
有人曾将梦记录,记录为册,若干年后再次翻阅,从梦中提取一段岁月的精髓。我曾有过这样的打算,不过实在懒惰,加之平日琐事颇多,便未执笔。
十几年的岁月,可惜了很多梦被白白遗忘,我有刻骨的愧怍。
人其实再幸运不过,一人可过两种人生,生命也便随之延长,华丽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