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院子里的老树上住着蝉,这只是我唯一能够下的结论。因为院子里有那么多树,我不知道具体哪一棵上是传来蝉鸣声的源头。
有蝉鸣的夏天才是有生命的夏天。这样的夏天,不必劳烦视线的力气便记下了。
那天下午,我跑到院子里试图寻找一棵真正有蝉生命迹象的树。那些树大都不很高的样子,我只要伸直手臂,便可以和它们齐头高了。蝉想当然不会住在这么不安全的地方。还有一棵很老的树,我总是在刮着暗紫色夜风的傍晚看到树枝头舞动的细嫩的新芽儿和夜空同样脸色的老的叶片。老树长得很高,可以敲打到我所住的五楼的窗子,带着风呜咽的歌声和每片彼此间手臂,肩膀“沙沙”,拥挤的摩擦声,一下一下敲打着沉默的窗,没有丝毫的节奏感。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当老树在风的催促下,犹豫地在玻璃窗上留下半透明质的灰绿色手印,即使那看上去只是每片叶子幼稚的作画,坐在里屋的我还是会放下手中的笔,总以为是有什么人来过了。
蝉大概是住在那里,我看不见也好,那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蝉住在老树上的事我希望是真实的,这想法近乎真实,可是微小的证据不足以带动起一切的美满,只是如果它们的歌声疲惫了,至少有一条可以歇息的枝干容它们躺一躺,等有了力气再起来鸣啾也不算迟。
我们说着,用不了多久的时间,夏天会脱去了绿色的外衣,悄无声息地换上那件落叶金的长袍外搭,脚步“咯吱,咯吱”地踩过堆成小山丘的往事的封面上。
停止了,也远离了。公园湖面上的荷花失去了继续开放的力气,可是蝉鸣声依旧,我侧着耳朵仔细地辨认着,那些声音是从一颗颗有力的胸膛里站立起来,网住了倾听者灵魂的步伐。公园的每一棵树上都似乎有这种声音的存在,起伏着像是海浪彼此脱去的陈旧蔚蓝色。
我记忆中的夏天总是披着厚重的绿走来走去,蝉的声音就从那些绿的缝隙里生长出来,从一棵树的底部一直缠绕到半空中最年轻的那片叶子,就像一条冗长的牵牛花的藤蔓,缠绕住老树的尖尖的鸣叫声总是极为小心的。
小时候的一个夏天,我捉到过一只蝉的幼虫。是一个捉蝉颇有经验的叔叔在一棵松树下,在距离根部不远的地方用小树枝仔细地挖出来的。
我让它躺在手心上,那是一只类似于菜青虫颜色的更为肥硕的绿色肉虫。我初次见到,觉得阵阵反胃,可还是将它带回了家。
第二天清晨,我想象着那可怜的虫子或许早已死去,却惊讶地发现窗户上趴着两只成年的蝉。这一晚它们都没有鸣叫,鸣叫是蝉生命的内容。不出所料,在随后的几个小时内,两只蝉相继死去,带着它们生命没有完成的内容。记得那时是仲夏的午后,两只蝉还没来得及带走夏天最后一截绿茸茸的尾巴,歌声没有开场,就急忙收场了。那即使外表完整的生命的灵魂,也是具有残缺的遗憾。
从此以后我只听蝉,不再捉蝉。一个生命是没有资格掐断另一个生命享用夏天的机会的,更没有理由以此来扼杀它的歌喉。从那以后,我便只静静地听蝉,听一个夏天完整的有关生命的抒情曲。
我站在树下,抬头看着并不存在的歌声。我的眼睛看不见蝉唱出的音符,它们融化在厚重的绿色里了,迎面扑鼻的暖风中,我触摸到柔软的蝉的歌声,我并不了解蝉。而它的歌声中有没有在这短暂的夏季所急于表达的,或许在明年的夏天里,我可以打开紧靠着老树的那扇窗,去得知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