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的另一面是什么?
K经常会问他身边的人,尽管他身边的人并不多。这些不多的人本来就对K满是疑虑,他们从来不清楚他的脑袋里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他语无伦次想追寻什么答案。当他们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早已习惯,摆摆手,抿抿嘴,完全没有对答的欲望。因为他们明白,就算给出回答,也肯定得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而K依旧是老样子。K就是这样子的,他一听到别人的回复,立刻一声不吭,低头冥思,缄默得像被一条大鱼排放出来沉寂在海底的粪便。
到底想怎样?
K这个人真是奇怪耶!对呀!镜子的另一面到底是什么?被K提问到的人满脑子问号。他们会沉默,他们会思考,他们会讨论,他们也会给出答案。答案五花八门种类各异,有的说是玻璃、水银、合金,有的说是氧气、纤维、酒精,也有的说是空间、虚无和寂寞,更多的则说不知道。
有一天,K在中心广场上散步。
如果有人问起,他会很认真描述当天的场景:立秋还没到,空气中漂浮的各种分子表现得异常冷漠,幽怨地碰撞在行人身上,然后死气沉沉地散开。中央大街上新铺的沥青暗淡,路旁的小草枯萎。树木也纹丝不动,失去往日里迎风而舞的姿态,残喘般吞吐着氧气和二氧化碳。大街两边的建筑冷冷冰冰,其上五花八门的广告牌如同贴在老人身上的药膏。楼宇间呼啸的动车似乎速度慢了下来,至少没有常人意识里认为的快。
彼时,K觉得一切都有点变化,但他又觉得,这些变化一点意思也没有。
中心广场位于中央建筑的楼顶。因为中央建筑是市区海拔最高的楼盘,所以,那天在中心广场散步的K几乎眺望了无数遍他所在的城市。他站在最高的地方,一遍又一遍俯瞰着移动又静止、喧闹又安静、清晰又模糊的一切。他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走累了,就近选择一条没人霸占的椅子,坐下来。他的双手空放在身体的两侧,穿着皮靴的脚也蹬出去,远远看着如一只青蛙。青蛙仰起头,将脑袋搭在椅背上,面对澄清的天空,瞳孔涣散得没有聚焦点。然后它像晒书本一样摊开身子,迎接些许阳光的洗礼。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碧绿起来没有半点瑕疵,真像一面镜子呀。是的,K在这种工作之余不多的闲暇时光里,又想起了镜子。
一想起镜子,他脑子里的问题立刻冒出来:镜子的另一面究竟是什么?
他左顾右盼,眉头紧皱。来来往往的行人并不知晓这个奇怪男人的想法,而他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提问的行人。
出乎意料,一位坚守岗位的清洁工正拿着扫帚慢慢靠近。一瞬间,K连站也没有站起来,右手抓住清洁工的左臂,将之拉扯过来。K唐突问道:“镜子的另一面是什么?”
清洁工看也不看K一眼,显然没有被这位陌生男子那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他顺势坐在长椅上,轻松应答:“应该是另一面的镜子。”
镜子的另一面是另一面的镜子!
K感觉自己被无形的硬物狠狠地撞击一下,全身的血液也被抽干。脑袋也有嘟嘟的声音在响,继而膨胀起来。他目瞪口呆,没想到清洁工会这么快给出答案。从来没有任何人会这么迅速回答。
清洁工没有察觉到K的过度反应,就像刚才K没有注意到清洁工的处事不惊一样。清洁工将扫帚安放在长椅旁边,随后脱下白色的手套,安安静静地陪着K思考。清洁工完全没有必要为这么个问题而多费一丝一毫的注意。对他而言,没有意义的问题,根本不值得思索才去回答。
镜子的另一面是另一面的镜子。这是个多么新鲜的答案。
K有点兴奋。原来如此,是另一面的镜子,原来如此,镜子的另一面是另一面的镜子。他的脸在温度不高的空气里红润起来。他呆若木鸡地与一位素未谋面的清洁工坐在中心广场的长椅上,一声不吭,低头冥思,缄默得像被一条大鱼排放出来沉寂在海底的粪便。
但是,作为光照师,K并不认为这个答案是正确的。
1
这是一座未来之城。
在过去,严格意义上来讲,是在历史上,数不胜数的人均已讨论过未来世界。
K从大学开始就对历史与未来产生强烈的兴趣,他想了解波澜壮阔时间长河的前前后后,也想知道人类面对浩瀚磅礴时间的千万感触。那时候,他激情澎湃地奔跑在图书馆与餐厅之间的道路上,连睡觉也没顾上。和所有传奇故事一样,甚至有一些课也被他毫不留情地逃掉。
脱离传统教育体系的K是一位天才。他疯狂而执着。他按图书馆放置书籍的排列顺序,将与“时间、生命、历史、未来”有关的资料全部阅览一遍,从哲学政治经济到语言文学艺术,从天文地理生物到化工建筑电子。他一丝不苟,摘抄了不少笔记。从信息量来说,他收集的资料装满整整800G的计算机硬盘,神乎其技。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假时日,K从中掌握了先人的主体思想:
对于未来世界的讨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国家执政党对未来的判断;二,严肃作家对未来的科幻创作。前者使用的“未来”概念大气、成熟,看起来美轮美奂,完全是一副乌托邦的美景。不过细究下来,说到底是国家执政党对统治阶层的“宏观调控”而已;至于作家们对未来的再创造,则是“合理范围内”的幻想,既有早已实现的伟大创举,也有描述过却没有成为现实的气魄规划。“伟大创举”很多,如法国科幻大师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在其1892年出版的《克洛迪斯·邦巴纳克》中描写的一条宏伟的欧亚大陆桥。桥上有一条铁路从塔什干铺向中国和田,轰轰烈烈穿过平均海拨三千米的帕米尔高原,然后再经新州、兰州、西安、郑州,最后到达北京。这确实是已经出现于K生活中的一条铁路,不得不令人赞叹。而“气魄规划”也有很多,如美国科幻作家伯勒斯(Edgar RiceBurrouRhs)在其出版的《火星公主》中描绘的火星生活。到目前为止,人类依旧没有在火星上存活的可能。确确实实因为火星上不具备生物存活的条件。
时间是什么?时间就是一条没有终点的直线。历史的车轮在上面一直往前滚动,来到K所存在的今天。花今天的时间研究昨天的故事,明天的未知自然不慌不忙。K就是这么想的。
不出K的意料,他所收集的资料也预示着目前的状况。
未来世界已经是人类文明高度发展的社会。从古到今的发展过程中,小行星造访过地球,给手无寸铁的无辜群众带来无法愈合的伤痛;人类开始大批量食用转基因食品,因为非转基因食品不再适合他们越发挑剔的味蕾;人类也开始大规模移植器官,毕竟谁也不想看到敌人或朋友比自己后死;机器人开始出现,代替可怜的基层工人干活,迫使许多头脑简单的人坐吃山空;国家利益冲突依然存在,在时间间隔不长的频率内偶尔爆发战争;科技与工业几度奔溃而陷入困境,濒临灭绝却死而复活;有人苟延残喘有人荣华富贵,各人名字分别以不同的夸张形式载入史册;最恐怖的莫过于气候变化,人口膨胀,陆地缩小,居民生活质量急剧下降,然后以生存空间为基础的楼盘拔地而起,重型机械几乎伸到地球中心来打地基,而水平面以上的建筑鳞次栉比,高度远远超过珠穆朗玛峰。
未来之城人满为患,人们如同热锅蚂蚁般找寻屋子,有需要就有追求,有追求就有市场。聪明的开发商们头脑开始疯狂地运转起来,心里的算盘也拨得噼里啪啦响。针对居民的住房需求,建筑师大刀阔斧进行着革命性的建筑改造。改造时期的场景,K做了记录。他那灰尘扑扑的日记本里描述如下:
“××年××月××日,星期天,微凉。今天天气更加昏暗,气压更低,我觉得胸闷。回了趟故居,探望了母亲。那里条件越来越差,我真心替母亲感到难过,也为自己感到难过。要是我足够有能耐,母亲就不必在如此肮脏窘迫的环境生活。陪母亲吃了一顿午饭,久违的佳肴,如果天天有母亲给我做饭该有多好,我就不用餐餐吃腊肉蒸饭。我做的饭确实不好吃,母亲一边吃一边取消我。道别母亲后,我接到工作电话。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工作繁忙,收入微薄。我累极了,骨头酸疼。下班路上,我听路人说,101栋楼盘正开始要改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立马尾随大众而去。和我一样无聊的人很多,纷纷围住101栋楼盘观看。101栋楼盘的管理人员还算和气,配合着城管部门,协助指挥501层~600层的住户往上搬迁。很显然,501以下的房子早已改建。101栋楼盘新近封顶,最高为1500层,楼顶建成一个开放式的花园,虽然没有中心广场开阔,倒也精致。拆迁户都是兴高采烈的,其中年轻人尤为兴奋,和新邻居们欢声笑语打闹嬉笑。不用多久,501层-600层的住户全部搬离。然后楼盘管理处邀来的建筑公司开始动工。无数条直径一米左右的软体钢管从楼顶伸展下来,像科幻电影里外星人的触须一样,周围的观众包括我小心地让开了路。从最低层开始,钢管对准501层房子的所有窗户,喷射水泥。不出一会,501层所有住户的房子全部被水泥填充。一整层楼房就此改造完毕。然后软体钢管伸向502层楼房,操作类似,以此类推,最终标号为600的楼层也很快被水泥灌满。我留意过手表,整个过程只花费一个半小时。一个半小时后,大家逐渐散开。楼盘就是这样越建越高的:扎稳根基重心,往上继续修建,而人类则越住越高。观摩改造的人群走后没多久,我也离开了。司空见惯的事情不会有人记着,每天都有新楼盘新高度的出现,谁会念念不忘呢?谁都不会!只有我这种蠢货才会书写日记,蠢货才会在日记里记录下如此无聊的一天。”
日记摘自于K工作期间,那时候,他已是一名光照师。K的工作完全得益于高楼林立的都市,由日记可知,尽管他并不喜欢高楼林立的都市。
2
大学毕业以后,K没有很认真地去寻找工作。事实上,K根本就没有尝试工作。面对眼花缭乱的招聘启事,他头晕脑胀。他觉得一张张的招聘启事如同一头头张牙舞爪的狮子,一旦与公司单位签订合同,下半辈子肯定被咬掉一大口。他不是不想面对社会,也不是不想奉献工作,他只是厌倦朝九晚五的机械生活。在他看来,那样的生活一点意思也没有。K就是这样秉承着“人为自由而活”的信念,对工作从来无动于衷。与此相反,K的母亲忧心忡忡,他却推辞一个“找工作难”就不了了之。
毕业之际,往日称兄道弟的好友们一哄而散。K抛开一切有关“时间、生命、历史、未来”的研究,坐在寝室走廊一夜未眠。天亮之后,他开始实施人生中第一个自主筹备的伟大计划——环球旅行。
大学期间囤积下来的东西,乱七八糟,能卖都卖,能送都送。K留有几套自己喜爱的衣服,对边折叠好,平平整整铺在行李箱底下。和衣服塞在一起的还有笔记本电脑、钱包、护照、银行卡、医药箱、户外帐篷、几本没看完的书、一个已用三年的铝制水壶。他戴上墨镜,到宿管处办理完相关手续,头也不回,孤独地晃出生活了四年的大学校园。
K的灵魂是一位坚毅虔诚的骑士,架在他的肉体上,飞扬跋扈地游走在世界各地。他在水城威尼斯,用双脚踩踏了独具童话色彩的桥梁;在书城莱比锡,用眼睛观看了浩瀚如海的典籍;在音乐之都维也纳,用耳朵聆听了美轮美奂的声音;在风景名胜北海道,用双手触摸了种类不清的植物;在岛州夏威夷,用鼻子呼吸了热辣翻滚的海滩鱼腥;在帝国遗迹伊斯坦布尔,用真心感受了历史悠久的文化情怀。他见识了湛蓝的天空、碧绿的湖泊、冒烟的火山、幽静的深渊、硕大的仙人掌、粉红的火烈鸟、鲜艳的臭蘑菇。环游世界的冲击就像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看到真正活着的变形金刚。
环绕地球一圈过后,回来见到母亲的K早已不是当初出门的那个K。至少在母亲眼里是这样认为的。母亲含着眼泪,双手抚摸着儿子的脸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儿子变高了又好像变矮了,儿子变瘦了又好像变胖了,儿子变黑了又好像变白了,儿子好像不是她生的一样。
K说,妈,是我,我是你的儿子,我是K。
母亲泪眼婆娑。
回家以后,K“无所事事”地与母亲生活了两个月。他已是一个环游过世界的行人,却没有因为开阔了眼界而对当下厌世恶俗。他陪母亲认认真真度过了两个月,读书,写字,散步,游泳,看电影,玩电脑游戏。
两个月后,饭桌上的母子开始有关工作的交谈。
K突然开口对母亲说:“妈妈,我准备去工作了。”
母亲看了K一眼,觉得突然,问道:“是吗?”
“是。”K斩钉截铁。
“你行吗?”
“当然行,你儿子怀有的信心比你对他的信心还要足。”
母亲喝一口汤,又看儿子一眼,说:“我不是没信心,我是担心。”
“担心什么?”K不明白母亲的担忧从何而来。
“怕你吃苦。”母亲给K盛上一只香炸鸡翅,说:“吃苦不好。”
“不会的。”
“那就好。”母亲点点头。
有关工作的交谈就这样简单结束。母亲用右手拨一下头上的刘海,而K撒娇般伸一个懒腰。
第二天,K就出去开始寻找工作,突兀得与当初他出去环游世界一样。母亲看着儿子出门的背影,想着昨晚饭桌上的谈话,倒也不担心。她连儿子的工作是什么也没问。
自由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她没有必要去干预儿子追求自己曾经不想别人干预的追求。
其实,在环游世界过后回家的两个月里,K表面看起来随遇而安不思进取,实际上,他已经开始物色着各种各样的工作。每天早上天还没亮,K就起床穿衣吃早餐,随后来到中心广场。他像生长在广场上的一棵树,陪伴着广场上的布告栏,没有遗漏任何一张招聘广告地看,风雨不改。
K一如既往来到中心广场,一如既往毫无所获。他是一个宠辱不惊的人,自然不会垂头丧气。他一会儿散散步,一会儿坐在长椅上休息,前前后后看着车水马龙的世界,并不在意它那过于喧嚣的孤独。
临近中午,K离开中心广场。他来到101栋楼盘。多年以后,他会目睹101栋楼盘501~600层的搬迁,但那已是他成为光照师后的事。他现在还不是光照师,也还不知晓101栋楼盘是否会在将来某个他存在的日子里进行搬迁。所以说,K来到101楼盘完全出于自己的随心所欲。
101栋楼盘高有1000层,底座是正方形的奠基,长宽一望无际。楼盘装修光鲜靓丽,外墙玻璃透明,看起来仿佛长条巨型水晶柱。
现代的楼盘与历史上的大厦类似,只是建筑规模变得更加宏伟而已。现代楼盘的宏伟是每一栋楼盘都应具备的特性。当然,所有的楼盘都宏伟,也就不显得宏伟了。楼盘的出入口设计在楼层顶端,因为作为全民的交通工具——公共悬浮动车飞驰在空中。楼盘大门设在顶层,对居民进出行动都是相当方便的。毕竟大家的活动场所大多已经搬到每一栋楼盘的顶端(中心广场的建成就是一个伟大的创举)。
这是K第一次靠近101栋楼盘。在101栋楼盘大门口,他看到不计其数的电梯。电梯们上上下下飞串,速度快得让人应接不暇。他挨着电梯一部部挑,选了一部没有搭载任何人的空闲电梯,轻轻踱步进去。
这趟旅程本来就是漫无目的。K站在电梯里,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在智能设备里输入“饭店”,电梯很快将他带到饭店的楼层,也好,饭店能解决午饭问题。
饱食过后,K又回到电梯里,这下可真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
K无缘无故来到401层。为什么来到这栋楼盘还未搬迁尚有住户的最低层?他问自己,答不上来。
401层已经相当破旧,输电能力也非常恶劣,走廊灯光时不时会跳一下闪。空空荡荡的楼层道路安静至极,寒冷刺骨。墙壁上随处可见不留情面的岁月痕迹。有五彩缤纷的斑驳,有莫名其妙的涂鸦,也有通知拆迁的公示。果然如此,很快要搬迁了呢,K在心里嘟囔。楼道里的气压低,空气像被灌满辣椒粉,呛着喉咙发痒,时不时还会飘过一阵腐朽的霉味。他一边走一边看,没有留意脚下的积水。一不小心,踩了进去。他感觉自己像走在冬瓜表皮上一样。
K一路走着,一共遇到六个人,四个低头赶路,两个低头玩手机,都不会对任何人有什么注意。
K将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继续往前走。
在走廊拐角处,K遇到一位怪异的大叔。这位大叔的怪异不仅表现在衣着装扮上,还表现在行为神态上。大叔头顶一项棒球帽,压得极低,看不清脸。他的头发长得披肩,颇有中世纪英伦风范。身上套着牛子开扣衬衫,因为是短袖,露出了手臂上的纹身。裤子是多功能工装,口袋很多。脚底穿着长筒大头军靴,油光可鉴。最让人生疑的是大叔背部扛着的硕大双肩包,鼓胀起来,完全可以放进一个人。这么大一个背包,到底放着什么?既然背包如此巨大,又何必顶在肩上?
大叔似乎发现了陌生人的异样眼光,不由加快脚步。K自然不甘落后,尾随而上。大叔的棒球帽压得更低了。大叔轻车熟路地来到一户人家门口,叩响了门板。房子里走出一位青年男子,男子似乎与大叔早有熟悉,两人站在门口交流起来。由于是偷窥跟踪,K不好意思向前了解,只好躲在角落盯着两张嘴一张一合,完全不知道谈话内容是什么。
两人的交流持续了十几分钟,交流结束后,他们的关系似乎更进一步。男子礼貌地请大叔入屋,后者卸下沉重的背包,并排与前者走进去。透过没有关上的房门,K注意到屋里发生的细节。大叔打开背包,相继取出铅笔、钢绳、螺丝刀、三角尺、切割机、冲击钻,然后小心翼翼取出镜子——竟然是镜子!一大个背包装的竟然是镜子!
细小的工具们被大叔精心收藏在工装裤子里,几块镜子则换放在小一点的背包上,背包被大叔提着。最后,大叔走了出来。
大叔径直迈着步子,来到走廊窗口边。他动作敏捷流畅,挽起衬衫下摆,提高裤腰,勒紧裤带。大叔爬上窗口,钻了出去。
K惊呆住。不会吧!自杀?这是自杀吗?
见怪不怪,跳楼自杀的人不在少数,每天都有。新闻频道里类似的消息整天播也播不完。人们来到最底层的楼房,挑一个窗口就往下跳,一命呜呼。因为底下的楼房全部已被水泥灌充,自然不会有人发现死者生前最后的生命滑线,更不会有什么解救以及后事处理。跳楼自杀,成为了结生命的流行手段,其火热的程度可想而知。
从目前楼层往下数,一共400层,大叔一旦往下跳,不死是不可能的。K越想越恐怖,快步跑到窗边。
K喊道:“大叔!你不要跳!”
大叔回过头,微微一笑,说:“不急,年轻人。”
“你先下来吧。”
“我不跳。”
K不明白,问:“那你要干嘛?”
“待会你就知道。”大叔说完,跃出窗口。
K的心脏跳到嗓子眼,他探出头,急忙寻找大叔的踪影。
大叔没有往下跳,倒是向上爬。K看得出奇。
大叔身手敏捷,攀着墙壁穿梭在101栋楼宇上。每到一定距离,他会暂停下来,安装一面镜子。又是镜子,冒着危险,居然是为了安装一枚镜子。K百思不得其解,仰着酸溜溜的脖子,继续观望。大叔越爬越高,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点,再也见不到。
这时,方才与大叔谈话的男子走到窗口边,对满脸疑惑的K说:“别担心,会下来的。”
K看男子一眼,心里嘟囔起来,谁担心呀,担心谁呀,我连他在干什么都不知道。我去担心一个问号干什么?以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好奇。从见到大叔第一眼开始,K就不理解大叔的一切。大叔于他而言,就是一个迷。
人类生性对迷有着无可救药的好奇,就是这种好奇迫使K尾随着大叔,消耗整整一个下午。
半个小时后,消失的大叔再次出现,其大小由绿豆变成花生,由花生变成橘子,再由橘子变成真人,形状逐渐丰满。和向上爬时不同,从上往下回来的大叔已不在101栋楼盘,而出现在101栋楼盘临座的102栋楼盘上。在102栋楼盘的外墙,大叔还是按照一定距离安装镜子。没过多久,在几乎与401层高度平行的位置,大叔用冲击钻朝K所在的窗口射出一个吸盘。K眼疾手快,侧身躲过。吸盘“砰”地一声,粘住窗口的边框。K越发觉得神奇,难不成大叔是古代传说中的大侠?说时迟那时快,大叔双手抓着轮滑机,纵身一跃,嗖,像飞鸟一样,滑了过来。
钻进窗口的大叔满头大汗,气还没喘直,立马从小背包里掏出一个遥控器。他的拇指一摁,“嘀嘟”,一束阳光从镜子里照射进来!
K这回彻底地目瞪口呆,满腔的好奇转换成惊叹。
没错!阳光!是从楼顶照射下来的阳光!真正的阳光!
原来如此。
太神奇了!
自从楼盘越建越高以后,高楼林立,遮天蔽日,从来没有太阳照射过低层住户。失去光线的低层住宅霉迹斑斑,一到梅雨季节,空气真的是糟糕透顶。行动不便的老人更是叫苦连天,有的老人直到逝世那刻也见不到一眼久违的阳光。在未来之城,阳光的价值之昂贵,是以往任何时代无法比拟的。理论上众生平等,实际上连阳光也不能普及。理论与实际的冲突如同宇宙初期的爆炸,催生出一种具有骑士精神的职业。
大叔的工作就是为低层住户带来阳光。
作为客户,青年男子对此次服务很满意。他快步走到大叔身边,扶着后者,道谢连连,迎接大叔再一次进入屋子。
房门依旧没关。男子将现金交到大叔手上。大叔点点头,没说什么话,挥一挥手,背起大包,走出来。这是一笔交易,是一次生意,更是一番勤劳的奉献。大叔在K心目中的形象瞬时间伟岸起来。
大叔走出房门,低头碰到刚才阻止他跳楼的年轻人。大叔狡黠一笑,对K说:“怎么样?我没跳吧。”
“没,没有。”K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见过这身行当吧?”大叔又问。
“没有。”
“你们年轻人喜欢花红酒绿的上层楼房,很少会到下面,当然很少机会见到。”
“我家楼房也不高,我也没见过。”
“那说明你孤陋寡闻咯。”大叔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K心里多少有点不服气,接着问:“师傅,请问你这是什么职业?”这句话里面信息量很大,话语对象的称谓已由大叔变成了师傅。由此可见,K对大叔是何其敬仰。
师傅转过头,看着K的眼睛,K也看着对方的眼睛,眼神恰好交汇。时间停顿一会,师傅说:“你可以随便猜,我不会介意的。”
“我怎么猜,你的装备我都没见过。”
“干我们这行,从来不起眼。生活起居,简单轻松。随便一个电话,就是开工命令。随便一栋楼盘,就是工作地点。我们游走在广袤无垠的大都市,充当无数个故事的卑微线索,见着不同的人,听着不同的事,目睹喜怒哀乐,见证悲欢离合。我们从楼顶接引阳光来到地下,盼望社会基层有其超乎芸芸众生的安乐小日子,不为大时代操劳,不为大历史操心。只要他们有其所,安其乐。他们的微小幸福,是我们工作的意义,也是我们工作的全部。”师傅一下子成了诗人。
“我还是不明白。”
“我们是光照师。”
K的眼睛放出光芒,口中喃喃自语。
当他回过神来,师傅已经走了很远。K急忙快步上前,恳求道:“师傅,收我为徒吧?”
师傅饶有兴致,说:“这你得好好考虑。”
“我考虑好了。”
“那我得好好考虑。”
“不瞒你说,此趟出行,我的目的就是寻找工作。”
“你之前工作是什么?”
“没有工作。”K停顿一会,接着说:“大学毕业,我去一趟环球旅行,回家两个月有余,至今没找工作。”
“环球旅行都去了哪里?”
“哪里都去。”
“知道世界上最高的楼盘吗?”
“我去过。在委内瑞拉。”
“对,在委内瑞拉。还是冬天的时候,我有一位同行兄弟,在世界最高楼边的建筑进行照光作业,由于机械原因,不幸从两千多层的高楼摔下来,至今音讯全无,想也必死无疑。”师傅说完,期盼的眼睛落在K身上,似乎在诉说什么。
“然后呢?”
“照光师不是一项普通的职业,它更加强调的是从业者的主动性,一旦失去热情,痛苦的只有自已。同时,从业者还必须面对各种各样的声音。”
“我觉得我可以。”
“你家人怎么看?”
“我母亲从不干预我的决定,一直都是。”
“你知道镜子的另一面是什么吗?”
K想了很久,回答不上,害羞起来:“不知道。”
“不急,你可以先跟着我学习一下,以后决定当光照师也不迟。”
“感谢师傅。”K明白师傅措辞的含义,不由兴奋起来。师傅的这句话意味着,从明天开始,K的生活就是“师傅领进门”的日子。
镜子的另一面是什么?K真的不知道。很多年以后,当他成为一名真正的光照师,他也不知道。他的耳边也一直回响着师傅的提问,提问伴随他整整一辈子。与提问同时,他也记得那天与师傅从陌生到见面,从见面到相识,最后一同坐上电梯离开401层的场景。冥冥中一切仿佛注定一般。电梯空间不大,K却觉得异常开阔,就像站立在好几倍大的中心广场。
3
睡梦中的K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他在床上探出脑袋,用手摸索,抓起手机看。屏幕显示一串陌生的号码,是通讯录里没有存储的,料想也是工作电话。他摸一下头发,揉揉惺忪的睡眼,拨开被子,起床。他先关掉空调,然后将电话丢在书桌上,走向洗手间。
一天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不慌不忙。
时间是上午的11:20.
自从工作以后,K就没有再与母亲住一起,而是搬离出来。有一段时间,毫无时间规律的工作对母亲的饮食起居产生了极其恶劣的影响,他不想让老人家受苦,深思熟虑才作出搬离决定。由于要求不高,K租赁的公寓条件并不好,楼层很低。对于单身的男子,勉强也可以。房子周围的住户很少,显得安静,租价不高,每个月努力工作下来,租金支付不成问题。
有必要说明的是,K成为光照师将近一年,已经脱离师傅。他对于工作的熟练程度已经炉火纯青,每单生意均是轻而易举。
从洗手间出来,K又回到卧室。他一边换衣服一边拿起手机,按刚才的未接电话回拨。
“喂?”电话那头响起一阵甜美的女声。
“K工作室,有什么可以帮助你?”
“噢,你好。”
“你好。”
“请问今天提供服务吗?”
“当然,不提供服务我怎么会主动给你回电话。”
“谢天谢地!噢,这样子,我女儿将近一个多月没出门口,整天窝在家里,怎么劝也不愿外出。我都快急死了。”
“这位太太,你应该找你女儿游泳培训班的教练嘛,孩子们对教练依赖得不得了。”
“不,我想该给她接点阳光了。不然每天不见天日,我不放心。”
“你确定你女儿喜欢阳光?”
“不确定。”
“这怎么行!”
“当然可以。既然她不听劝告,我总得想办法让她照照阳光吧。”
“那确实。”
“感谢你!”
“不客气!”
“现在可以过来吗?”
“我现在可以过去吗?”
“可以。”
“请问这位太太,你是否外出?”
“噢,不,我整天呆在家陪女儿。”
“那我现在可以过去,只要确保到时候有人给我开门。”
“感谢你!”
“你的住址是?”
“900栋900层18号。”
“请问小姐怎么称呼?”
“我是米莉。”
挂掉电话,衣服也已经穿好。K备好反射镜,带齐工具,走出工作间。临出门前,他对着镜子给自己的衣着打分,点点头,还行。他要去见一位女士,他要代表一位叫米莉的母亲给其女儿带去温暖的阳光。
路上交通顺畅,K坐在悬浮动车的一节车厢里,时不时低头望着外面昏暗的房子。有阳光的空间向来备受人们追求,人们虽然无法独占物以稀为贵的公共资源,但可以利用国家提供的公车来达到追求阳光的目的。每一位公民只可以坐一个位置,每一个位置只可以照到一片阳光。对谁而言都一样。就这一点,国家的公平理论却是可圈可点。
刚好碰上下班时间,动车座位几乎满员。K的左边是一位老人,时不时飘出老人旧衣服的气味;右边是一位学生,青春稚嫩。他没有与他们有任何话语交流,只是悄无声息地玩弄手上的钥匙。一路上,钥匙掉了三次,每一次他都没有捡起来的欲望,最后都是实在无聊到无事可做才将钥匙拾起。
路程耗费的时间不短,K终于摁响客户的门铃。900栋900层18号。
房门打开,出来一位柔软高挑的女子。女子身着红色碎花低胸睡裙,因为身材姣好,一抹若隐若现的弧沟出现在睡裙领口。就在开门瞬间,K已目睹女子挺拔的胸脯,心脏咯噔一跳,急忙将眼睛抬高,观察起对方的五官。
首先是大眼睛,明净清澈,眨着眨着,灵韵也洋溢出来。淡淡的柳眉修长干净,如同油画里的神来之笔。鼻子也精致,细腻地微微坟起于白皙的脸庞上,一呼一吸似乎散发清香。两瓣樱桃红唇晶莹剔透,更是娇嫩欲滴。女子纤细的身躯依着门板,美若天仙,流露出不着痕迹的贵族气息。就是站着不动,她的存在仿佛一道清雅灵秀的光芒。
K早已惊呆住,六神无主。他为自己曾称呼对方为太太而羞愧。
“你好!我是米莉。”这是早上电话里头甜美的声音。
K回过神来。他慌忙说道:“你好。”
“是K工作室吗?”
“是。”K不敢再看米莉。
“我以为你不会这么早到呢。”米莉笑起来,声音像山泉水的叮咚。
“还好,交通不是很顺畅。”
“进来吧。”
“好……”K一时语塞,窘迫起来。他的脸热辣辣,像被火烘烤一样。工作一年多,他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也从来没有对女客户产生过悸动。
“房子不错。”K转一圈,急忙找话题。
“一般般吧,还算可以。”
K认真观察起来。房子一共三间卧室,以门口为界,左边两间,右边一间,厨房在大厅底部。厨房是开放式的,隔间玻璃,干净整洁。大厅右角落镶嵌着一个室内壁炉,炉内红星闪闪。屋内装修豪华,家具高级,布置得典雅气派。天花板上垂着水晶吊灯,华丽丽地灯火通明。恰到好处的角落还栽种着几棵绿色植物,温馨而安逸。不知道为何,K将之与自己的屋子比较起来,不由惭愧。
“喝口水吧。”女主人端上透明玻璃杯。
“谢谢。”K说。
“你名字叫K吗?”
“是。”
“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不年轻了,日常工作东奔西跑风吹雨打,不显老就谢天谢地,怎么还敢逆天去显年轻。”
米莉被K的话逗乐,张开口仰起头,呵呵笑。她的头发像丝绸般铺展在双肩,露出耳垂上粉红色宝石耳钉。
K抿一口玻璃水杯,对米莉说:“你女儿在哪里?”
“这边走。”米莉站起来,引领K往左边第一间房走去。
米莉轻声敲一下门,错身走进去,K也跟着走进去。
小女孩并没有察觉客人的到访,正专心致志玩着电脑。小女孩不愧是米莉的女儿,完全是米莉的模型复刻版,同样都是一个美人胚子。
米莉开口对女儿说:“房间不收拾哦。”
小女孩抬头望一眼两人,对K的到来没有一丝意外。
K为套近乎,对小女孩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又抬头看一眼K,说:“爸爸讲过,不告诉陌生人名字。”
“那小朋友,今年你几岁?”
“爸爸讲过,不告诉陌生人岁数。”
米莉无奈地微笑,对女儿说:“叔叔不是陌生人,你告诉他。”
女儿一脸委屈的表情,说:“我叫薇薇,今年六岁。”
“这么乖。”K假装笑起来,又问:“书桌上的布娃娃借我玩下吗?”
“不行,这是我的玩具。”
K还是笑。他像舞台上出丑的演员,找不到台阶下,双手拍拍裤子,对米莉说:“这孩子还挺懂财产法嘛!”
米莉知道是玩笑话,也不见外,配合说:“还好哦。”
“那我准备开始工作吧。”K说。
“噢!好。”
“从大厅接阳光,还是从薇薇房间接阳光?”
“这里接吧。”
K出来客厅,背起装备,着手工作。
薇薇看着K一身奇装异服,急忙依靠在米莉的双腿间,问:“妈妈,叔叔是不是想抓我?”
“傻孩子,不是的。”
“我的布娃娃给他玩吧,叫他别抓我。”
K听到母女间的对话,低下头对薇薇说:“叔叔是超人,现在去抓坏蛋,不然坏蛋会跑来欺负薇薇。”
“谢谢叔叔。”薇薇眨着大眼睛。
米莉和K都笑了,就像一对恋爱的情人。孩子的稚嫩令这对情人欢乐起来。
K爬出窗台,很快消失在高楼中。米莉仰头看着他的身影,仿佛看到一份担当与责任。她若有所思,无话可说,安静地伫立于窗口边游离。
时间很快过去,K再一次出现在薇薇窗口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
K带回一束明媚的阳光。阳光照射在薇薇红扑扑的脸蛋上,使得后者欢声雀跃。她离开电脑桌,在阳光照耀下翩翩起舞。
“感谢你的帮助,我女儿很开心。”米莉说。
“不用谢,也就一单生意。”
米莉这才想起,还没有给K付钱。她立马走进大厅左边第二间房(应该是米莉的卧室,K想),给他拿钱。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K说。
“没关系,反正要给。”
这时,K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接过电话,走到屋子外面讲起来。米莉整理一下头发,刚好有时间进房间拿钱支付给他。
三分钟后,K接完电话。而米莉早已准备好应该支付的工资。
K显得不好意思,说:“其实,不急的。”
“是吗?那你应该留下来,一起吃个晚餐吧!”米莉是在邀请。
“好呀。”K想都没有想,毫不犹豫应承下来。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K呆在米莉的屋子里,一直回味他那不由自己控制的应承。那应承就像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背后推搡。他根本无法拒绝这位美丽的姑娘呀:我怎么这么轻易答应她呢?
4
晚餐异常丰富。K不知道,如此高级待遇是米莉特意为他准备的。要是平时,米莉与女儿吃饭,他们只是按照一本了无生趣的美食书上介绍的菜式直接复制而已,没有特殊材料,没有特殊要求,自然说不上佳肴。但今天不同,家里来了客人,何况客人是一位光照师,还给他们母女带来阳光。
饭桌正方形,薇薇的座位靠近壁炉,米莉与K对面而坐。饭桌不大,满满当当的盘子碟子铺在上面,不多的空间显得晚餐严肃而正式。米莉几乎将冰箱里的所有食材搬上了桌面:橙黄的鹅肝酱,乳白的大虾浓汤,靛蓝的慕丝蛋糕,鲜红的菠萝焗火腿,暗紫的普罗旺斯烩羊肉,五颜六色的凯撒沙拉。
K作为客人,从入门到与漂亮的母女一同共进晚餐,不出半天时间。他一边尝着美食,一边用恭维的姿态与他们开着玩笑。笑话是他用心去讲的,薇薇虽然有时候听不懂,但依旧可以从母亲笑颜里看出欢乐。所以,薇薇也很开心。
家里多久没出现第三个人了呀!
壁炉里的火苗真的烧得比以前热烈,谁都感受得到。
晚饭过后,薇薇跑进房间玩电脑。K则陪着米莉洗盘子。忙完后,两人瘫坐在沙发里,累得不想再动一下。沙发前的茶几放着一瓶西西里葡萄酒,两人举起高脚杯,咕噜咕噜呷起来。
米莉的酒量很好,显然不是第一天喝成这样。她将头发束起,妥妥当当安置在背后,一截皎洁的脖子裸露出来。酒精在她光滑的皮肤上留下粉红的色泽,她眨着迷离的眼睛,瞬间变成一个诱人的尤物。
K看在眼里,不由心波荡漾。
“你为什么叫K?”米莉问道。语气显示她已处在微醺状态。
“我妈妈这样叫。”K说。
“你爸爸不这样叫吗?”
“不,我没有爸爸,我爸早年开过一家公司,跟女秘书跑了。”
“咳,又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咳。”K喝完一杯酒,摇摇头。
“你结婚了吗?”
“没,不想结。”K答完问题,才意识到:其实米莉已经是有夫之妻,自己无缘无故跑到女人家吃晚饭是有多冒失呀。他默默在心里懊悔,懊悔一阵,打探道:“你丈夫不在家吗?”
米莉又给自己倒一杯酒,小声抽泣起来,说:“他是一名教授,你知道的,现在的教授不加入娱乐圈就好像不是教授一样。他接受一家经纪公司的合同,成为学术界的娱乐明星,没有名气那种,呵,一年也不一定回一次家,一直在外面跑通告。真可怜,我女儿落得沉默寡言的地步,不能说与他没有关系。”
K惊呆住,想到面前这位瘦弱的女子背负着他未曾预料的心理压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米莉接着说:“小的时候,父母都很疼我。我是独生女儿,没有玩伴,整天坐在高楼落地窗里,看着忙碌的人儿东奔西跑。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忙碌,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忙碌一样。我害怕长大,害怕长大以后和爸爸妈妈没有区别,如果是这样,我该怎么办?父母爱我,他们给我这个愁眉苦脸的女儿买了很多玩具,印象里,每一次他们打开房门总会从背后拿出一个娃娃。玩具堆满房间,我高兴的时候,有着向世界炫耀的冲动,可惜一直找不到途径,也没有同龄人关注我。如果可以,我愿意分享我的玩具,换取一定数量的玩伴。事实是,在家里我永远是一个人。在学校里,不少同学会和我交谈。有的说他们喜欢班里的谁谁谁,有的说他们不喜欢班里的谁谁谁,你说小孩子怎么那么短见,除了喜欢就是不喜欢。面对那些营养过剩胖起来不像样的小男孩,我既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我替他们感到伤心,他们的父母就像养宠物一样给他们灌喝补品。哈哈,你说说你小时候,是不是胖嘟嘟的,戴个烦人的黑框眼镜?”
“我才不胖,小时候也有女孩子说喜欢我,还好我也喜欢她。不然,我真的会恶心死。”
米莉接着说:“读中学的时候,年轻的男女们都不说喜欢和不喜欢了。他们一开口就是爱,不爱就随口而出难听的粗话。那真是一个欢乐纯真的时代。那时候,我有一部匹力还算可以的电动车,每天骑在上面,从家里到学校,经过挂满广告牌和政治宣传语的街道。偶尔幸运,在路上会碰到同班的学生,然后我们一起咒骂那个布置过多作业的数学老师。男孩子变声,女孩子胸部微微隆起。骑车前前后后的岁月里,我们都清楚彼此的不同。那些美丽的女孩们开始注意自己的皮肤和衣着,将眉毛修得精致娇艳,而男孩们私下交流着不让我们女孩听到的淫秽话题。学校里一对对的情侣趁着暑假旅游的机会,偷偷摸摸进行着性爱。他们尝到禁果的美味后,经常向我描绘体验的美好。他们语气里的满足感确实很有渲染,我几乎开始羡慕起来。闺蜜说,尝过就会更馋,确实是这样的。数不清多少个黑夜里,我可以感觉到身体里一部分正在改变,那些改变就像种子发芽似的,使我看待男孩子的眼光和以前不一样。我把我的第一次交给一个带着浓重美式英语口音的男孩。除了自己的疼痛外,我对这个男孩一点印象都没有。看来我真的不是希望通过恋爱来寻找什么爱情,我只是在身体接受范围内寻求肉体愉悦而已。你能说那时候的孩子们都不是这样吗?”
米莉又喝完一杯酒,没有停下来的意思。K错一下身,继续听她说。
“我真正想依靠一个男人,想与一个男人好好生活,是在读大学的时候。那时,我对性爱已经熟到不能再熟,所谓美妙的体位于我而言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身体的刺激并没有给我带来心坎的满意,我觉得自己寂寞至极。就在那种心理阴霾下,我渴望的男人出现了。他干净温和儒雅知性,穿着立领西装提着绅士公文包,我一下被他迷倒。在确立恋爱关系后,他将我照顾得妥妥帖帖,我也享受他对我的细心和热情。每年的情人节,他如同变戏法一样,带给我意想不到的惊喜。你知道吗?谁会从动物园的大象鼻子里掏出一枚精心准备的钻石戒指?他做到了。我是那么爱他,就像粉丝爱着一位明星。我不急于和他做爱,我爱他,做不做爱没关系,我真的爱他。可是真的做爱的时候,我又是那样欲罢不能。他总是花样百出,我们在黑暗的楼道里做爱,在干净的浴室里做爱,也在铺着毛毯的楼梯里做爱,甚至有一次半夜在校园里的一棵大树下做爱。我那么爱他,却不知道他是怎么爱我而爱我的程度有多深,虽然他没有停止过一刻带给我快乐。我对他诉说着我们的未来,可他这个混蛋却总是在逃避。他总是说不知道,不知道我们的未来会怎样。真是一个王八蛋,我将所有期许像亡命赌徒一样压在他身上,希望会赢,他却让我输个精光。我求他,追他,他一点回头的意思都没有。还没到毕业那年,所有都结束,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就像一切没有发生过。时至今日,我嫁作人妻,当起母亲,我还是会想念和那个混蛋在一起的日子呀。”
米莉越说越起劲,直接诱导因素是醉酒,实际却是压抑多时的心头痛苦。K喝的酒也够多,但也明白米莉的认真,不好插嘴,低头作为聆听者,接收一个可怜女子的诉苦。
“我现在的丈夫是明星,也是一位活死人。他从不主动打电话回家,从不过问女儿期末考试的分数。他就像一团空气。另外,让我欣慰的是,我也不喜欢与他待在一起。跟木头坐在一起,没有一点情趣,连上个街购个物都不行,他居然还说怕别人认出来。我讨厌与他上床,一进卧室,我就头晕。你说,我是怎么?我把内衣脱掉,帮他把内衣脱掉,不就行了吗?可是我真的办不到。你说爱与性是什么关系?我真搞不懂。”
K越来越觉得米莉是认真的女人,不敢草率答复。他和米莉一样,认真思考起来,许久后对米莉说:“人在爱情这问题上,永远那么自私,说我爱你说我不爱你都是从内心自己的追求出发。不管什么目的,无时无刻不是我怎么样你不能怎么样。他们清楚自己不能孤独一生,却也明白相恋一定会带来疼痛。他们企图接触对方,但知道一旦这样,他们会在心里哭泣。有一种理论:爱与性可以相配,不爱与性可以相配,爱与不做爱也可以相配,但是,与个体相系的爱和与个体相系的性则不是什么好事。我觉得挺有道理的。”
“你也是一个混蛋,说得一堆一堆,没有一句话在不醉酒情况下听得懂。”
“我厌倦这个社会。我认识一个大个子男人,他为了骗取社会福利,宁愿让花盘摔在自己的脑袋上;还有一个是有妻之夫,总是喜欢和男人搞暧昧,瞒着妻子干着不干净的勾当;另一个女人则是不停地赚钱,家财万贯,然后连一支好牙刷也舍不得买。我对他们感到失望,却也明白他们不如此则痛苦不堪。忧郁像一团雾,绕在我身上,我烦躁到可以为一个关不紧的水龙头喋喋不休。我觉得自己真的有病,说不准我的五脏六腑已经腐烂掉。我对照时间表去见心理医生,如你所料,他除开安慰我看开点外就没有其他什么作为。我也厌倦他,我真的是混蛋。”
“喏,自己明明是好人一个,假装什么坏人。”米莉笑起来。
“不,我都没觉得自己好在哪里。”
“说说你吧,干嘛不结婚。”
“说说你吧,你觉得镜子的另一面是什么?”
“我说的够多了,我敢保证从来没有一个穿着性感睡衣的女人端着红酒和你说这么多她的丈夫和性事。还有,结婚和镜子有什么关系?”
“以前我读大学的时候,整天研究时间与生命,研究未来与历史,有时候发现,我不是在研究它们,而是被它们玩弄。我培养超群的记忆能力,可以背诵任何数学公式,可以默写任何年代三流文人创造的矫情诗歌,我还理解孟德斯鸠说的一切哲理,我明白我们所居住楼盘的重心一定要往下移才不至于倒塌,我也明白树叶里的脱落酸随叶黄素和胡萝卜素的增加而出现并在叶柄基部形成薄壁继而形成离层产生落叶,我甚至知道在未来可预测的不久穿越机器就会出现,相对论你知道吗,我们有可能回到过去与将来。可有什么用,我不明白这些玩意到底有什么意义。我面对许多镜子,我会看到自己的模样,我都不知道镜子的另一面是什么!我当然可以结婚,找一个和我一样博学多闻的姑娘一起过日子,周末坐上动车看看亲戚到海边泡泡盐水,我们最好可以一起研究一下镜子,但终究还是面对镜子,到头来想不明白更多问题。那我还结什么婚。你说我会很想结婚吗?”
听完K的说话,米莉沉默不语,闭上眼睛,像昏睡过去。
一瓶上品红酒就这样被两人喝完,酒精则开始发挥作用。米莉软绵绵地依偎在K怀里,而K的双手紧紧抱住米莉。
炉壁的柴火烧得通透,零星亮点哔哔啪啪在跳动。
一股女人特有的幽香钻进K的鼻子,K顺着香味观察起米莉。楚楚动人的尤物,多么诱人的红唇,两片晕红挂在可爱的脸蛋上。他想她,从进门开始就想她,这是他最近距离接触她。他越想心里越颤抖,越想脑袋越肿胀。他将嘴唇接上她的嘴唇,仿佛触电一般。她轻声嗯哼一下,没有反抗。他双手抚摸她的胸脯,一把将她摁倒在沙发上。她还是嗯哼一下,双手抱住他的肩膀。她在迎接他的到来。
K将米莉抱回卧室。
他们开始疯狂地缠绵。
5
米莉醒过来的时候,K已经离开。自从丈夫当上娱乐教授,米莉早已整日百无聊赖,向来没有调闹钟起床的习惯。她是睡到自然醒的,也就是说,K有足够的时间光着脚丫从陌生的床上下来,然后穿好衣服,不慌不忙地离开。米莉想。或许,K会给他自己做一份美味可口的早餐,又或许,K在醒过来的时候还会在米莉的脸颊上亲一口,然后再去做早餐。想到这里,米莉心中泛起一阵懊悔。她懊悔自己会与一位互不相识的光照师上床。她不想这样,也害怕这样。
米莉从床沿边站起来,走到梳妆桌旁,盯着镜子出神。昨夜里发生的一切,米莉是接受的。倘若不接受,她一定感觉不舒服,事实却是,她的身体愉悦得要命。她回想起昨晚与她在床上缠绵的男人,想起他说过的话,是呀,镜子的另一面是什么呢?
梳妆镜是米莉与丈夫结婚时买的,现在过去也有好几个年头。桌子用高档的红木铸成,上面涂着一层透明光漆。桌上放着一个彩陶金边的首饰盒,一部Stephen Edwin King的小说《撒冷镇》,一只粗糙的椰壳,里面放着一枚指甲钳和眼药水,一盒家庭装用卫生纸,一个木制荷兰风车模型,其上有塞硬币零钱的小孔,还有一口有裂缝的棕色玻璃瓶。桌面下一共三个抽屉,每个抽屉都满载回忆与过去。化妆品在里面,证件资料在里面,还有相当一部分家庭照片也在里面。顺着左边抽屉往下,是一个较大的柜子,不常打开,里面堆着几本阅读过就再也没有兴趣的杂志。这张梳妆桌再普通不过,米莉却清晰地记得当初与丈夫在家私广场决定买下来时看到的惊人价格。昂贵的商品确实有其独特之处,梳妆桌最为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上面的镜子。镜子相当厚,米莉用手指测量过,两根大拇指厚。另外,镜子周边用绿矿水晶镶着,雕刻出精致的线条,肯定耗费工匠不少功夫。
米莉多少次看着镜子都像观摩着另一个空间。
她坐下来,拿起一把梳子梳头发。镜子里的女人年轻貌美,皮肤白里透红,胸脯挺拔傲人。但有什么用?丈夫又不在身边。她不由叹出一口气,双臂垂下来。
在米莉对着镜子思考的同时,K已经远远离开900栋。他坐在飞奔离去的动车里。
昨天,K接过一个电话,是他哥哥J打过来的。
坐在动车里拉拢着脑袋的K安静至极。他开始回忆,回忆起他与J的点点滴滴。
K有一个哥哥,亲生哥哥,名字叫J。K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主动提及有关J的事情,每一次回家,他也不会向母亲打探哥哥的消息。
K对J有一种不予言表的情绪。
J与K出生在一个不算富裕的家庭。他们一直到大学读书都是居住在500层以下的楼房。K八岁那年,父亲在一次雨灾中与年轻的秘书离家出走,从此音讯全无。童年的创伤使得两个年幼的孩子沉默寡言,个人性情不免带着阴霾的气息。母亲悲伤度日,以泪洗脸。没有支柱的一家三口,活在大时代的角落,终日不见一丝阳光。贤惠的母亲知性能干,经常会在伤心哭泣过后,带着两个儿子出门,来到车水马龙的楼顶寻找阳光。当然,母子三人受到的歧视不在少数。J与K在心底暗暗诅咒,因为世道对于不经世面的他们而言,未免过于不公。
在回忆起来只剩苦涩的少年时代,K经历着许多底层社会那些莫名其妙以及心酸痛楚的事情。至今回想起来,对于许多事情,他记忆犹新。其中,就有这么一个像烙印刻在身体上,让人无法忘怀的故事。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季。家家户户晚饭过后,在楼顶散步,直至太阳没入西方,然后回到各自家中,锁紧房门,享受室内的温暖。
一天夜里,从远方漂泊而来的野狗袭击了整个国家。
野狗队伍庞大而整齐,是任何军队无法抗衡的。从袭击国家到城市沦陷,时间不到一个月。野狗们的疯癫程度令市民不寒而栗,多年以后,没有人会谈起那段可怕的历史,也没有人会铭记那段恐怖的经历。
野畜狂卷而来,破门而入。J与K躲在母亲的房间里,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他们知道,任何不适宜的动静都会带来杀身之祸。母亲用双臂护着两个儿子。作为儿子们的支柱,她也害怕得手心流汗。K蜷缩在母亲的腋窝下,颤抖得毛发竖立。房间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破坏声。他仔细地分辨着各种声音,如同目睹野狗们的残忍:双手抬起电脑,朝墙壁上的油画砸去;肮脏的脚糟蹋着沙发,将珍贵的相册撕得纷飞;雷夫手枪使用密集,鱼缸被扫射得千疮百孔;将冰箱推倒,粮食被一扫而空。K快哭出声来。
J的恐惧与K的无异,同样是一个可怜的孩子。那一年,整个国家到处都是可怜的孩子。
母亲的房间没有被打开,母子三人也因此逃过一劫。当野狗离开,房门打开时,他们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所有有价值的东西均被掠走。这就意味着,他们已从普通居民变成贫困居民。他们不再具有财富,他们穷得一干二净,他们无法支付高昂的房价、水费、电费、学费、交通费、管理费。
事情远不止于此。原以为灾难过后就是平静,大家收拾心情开始重建工作。谁也没有料到,第二天夜里,野狗再一次袭击,进行丧心病狂的掠夺。
穷困潦倒的楼盘就此变得雪上加霜。
大家摩拳擦掌,再也无法忍受不明不白的损伤。楼盘管理处聚集所有居民开了一个决策会议。会议抉择出一个在K看来既可笑又可悲的解决方案。很久以后,K回想起来这个方案,都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伤感。他内心那份渴望离开如此愚昧环境的想法,就在那时候树立起来。
方案如下:
“每户家庭选派一位代表,代表者服食毒药(毒药统一发放,不得擅自准备,违者以国家最高罪名处理),然后由其家属收集服毒者排出的排泄物(以粪便为主),上交管理处。管理处按受袭击轻重程度,合理分配排泄物,毒杀野狗。”
这是最为有效的处决方法,大家都知道,野狗以粪便为食,假如粪便有毒,吞食后必死无疑。这也是最为荒诞的方法,一旦服毒,代表们的生命也危在旦夕。
人们被追求胜利的渴望冲昏脑袋,历史上此类故事不胜枚举。对于服毒方案,响应者很多,显然已到舍生取义的人生境界。服毒者家属痛哭流涕,与伟大的代表道别,依依不舍。大家都知道,此处一别,永无见时。那是一个极具历史意义的时刻,大义凛然的服毒者应该被永垂不朽地记载。
K的家庭由于父亲失踪,管理处没有对其选派代表加以强制。比较之下,这是当年唯一一件让K舒心的事。
结果如大家所料。又一天过去,夜里来的野狗更多。它们还是如同魔鬼一样,席卷整座楼盘,当然也吞食了毒粪便。代表们死伤惨重,野狗们全军覆没。第二天早晨,没有弹冠相庆,也没有喜极而泣,人们无可奈何地安葬自己的亲人。安葬好亲人后,人们将罪恶的野狗狠狠抛进楼盘的深渊,以此纪念这场伟大的战争。
此事过后,J、K两兄弟交流过离开楼盘的想法。终于,不负母亲厚爱,他们的愿望实现了。他们一同考上大学。
读大学的K曾经爱好广泛,对什么都具有强烈兴趣。后来却热衷于一大堆过去与未来的理论。从此,他一成不变,日出日落,永远埋头苦读的样子。相反,J的人生旅程却精彩得多。
J在学校只呆了两年,两年后他自己选择退学,原因未明。从学校出来,J企图通过努力来养活自己,但事与愿违。靠嘴吃饭是简单,靠手活命却很难。他寻求过形形色色的职业,见识过千奇百怪的人物。丰富的社会经验最终让他逐渐站稳脚跟,外面的世界也终有属于他的一片云彩。他赚的钱虽然不多,起码勉强度日。他相信更好的日子会打开怀抱,迎接追随者满腔追求的热情。
很快,J变成汽车维修工人。这份工作尽管辛苦劳累,但薪金还算可以。可惜到了后期,随时间推移,按政府法律文件规定,国家除公共动车,其他所有交通工具必须退役。也就是说,汽车将从历史上消失,再也没有汽车需要J去修理了。他的日子再度陷入一潭死水。
有一天,J蜗居在公司宿舍无事可做。实在闲得心慌。他拿起刀子切樱桃,一边切一边吃,切完吃完以后,又闲下来。他看到角落堆放着许多废弃的汽车轮胎,脑袋一转,也许废弃轮胎可以派上什么用场。他用刀子戳进轮胎,像切樱桃一样,切下一块轮胎。先是闻一闻,没什么气味,再捏一捏,弹性十足。J像一位聪明绝顶的先知,拍一下脑袋,走进厨房。在厨房里,他用所有做晚餐的材料调配出一种香精。然后,他将刚切下来的轮胎剁成碎片,加入香精,用刀叉搅拌,放在盘子通风晾干,最后把轮胎碎片安置在微波炉里烘烤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后,拉开微波炉玻璃门,一阵清香扑鼻而来。烘烤过的轮胎碎片散发着亮澄澄的光芒,看起来比什么食物都美味。J拿起一块,用嘴一尝,实在过于美妙。他欢跳起来,以此表达对一件伟大艺术品完成的庆祝。
J平静下来,躺在床上考虑很久,最后给自己的食品命名“口香糖”。
紧接着,J申请口香糖专利,变卖部分产权,与厂家合作,大规模生产自己得意的产品。这就是一位天才商人的开始。
待K大学毕业,J已经是一家建筑公司的总裁。J不仅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也拥有不少女人。或者说,J因为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所以拥有不少女人。
K的环球旅行就是J赞助的。没有兄弟的协助,K可能还是一个刚大学毕业出来,手足无措,面对一望无际的高楼大厦感叹蔬菜价格高涨的孩子,不可能成为一位环球旅行者。
曾经,K反对J的退学,而J却在后来用资金支持K去环球旅行。现在,J是一位大富翁,而K却是一位普通小市民。K对J不予言表的情绪,或多或少与此有关。
6
K和J约定,在一家高级餐厅见面。
K迟到整整十二分钟。他喘着粗气,不停地看表,小跑来到预定的位置。坐定后,他喝光两杯柠檬水。J没出现,K想不到哥哥比他还要迟到。迟到者等待另一个迟到者,K敢怒不敢言。他自然不必怒,也无处可怒,只好心阉阉地坐着等人。等待期间,餐厅服务员多次上前询问是否点单。每次他都是摇头不语,服务员酸溜溜地走开。
时间已近中午,是就餐高峰期,餐厅里的人越来越多,如果J还不出现而K没有消费行为,后者极有可能被迫请退。这是一般高级餐厅的合理做法。
半小时后,J如愿出现。
J风尘仆仆的样子,拉开K对面的椅子,坐下来,笑得灿若桃花:“尊敬的弟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没关系。”K掩饰得很好,脸上看不出半点不愉快。
“我饿极了,先点菜吧。”J翻动菜单。
“好。”K说。
J研究着菜单,动作敏捷,眼睛放着光芒。K没有打算点菜的意思,也好,哥哥吃什么,我就照例加一份即可,他是这么想的。J叫来服务员,开始一一下单。下单过程中,J的两位助手走进来,和上司打声招呼,挨着邻桌,坐下来。
“你说吃什么好呢?”J问。
“随便吧。”K说。
J叫来服务员,点了两份黑椒牛排,两份肉酱意大利面,外加两支威士忌。点完后,J随手将菜单牌交给服务员,然后转过身,对两位西装革履的助手说:“你们吃什么,随便点。”
助手们点点头,开始查看餐牌。
J脱掉外套,搭在右手边的椅子上,对K说:“你最近生活怎么样?”
“马马虎虎。”K嘴角抿起来。
“钱不够花,可以跟我讲。我知道你的银行账号,我给你划钱过去。”
“我有工作,赚的钱足够用。”
“噢!对,你有工作。”J恍然大悟,说:“那算什么工作,每天汗流嘀嗒,我还是劝你转行。妈也整天挂念你,说你不体面又肮脏。要不来我公司也可以,我给你一个客户总监当当。怎么样?”
K没有回答。
J点燃一根烟,半闭着眼睛,吞云吐雾。他给K递过一根,K摆摆手拒绝。
“抽抽嘛。”J说。
“不,不必了。”
“真是的,像我这种应酬多的人,不抽真不行。”J说完,喷出一口长长的烟雾。
“我请求你协助进口的光照镜搞定没有?”K没有忘记这次见面目的,向J问道。
“没问题,不就是镜子吗。”J又吐出一口长长的白烟,接着说:“这几个月一直忙,接手的事没断过。前几天才帮你从最好的造镜厂购进来。”
“谢谢。”
“没什么,不用客气。”
“花费多少,我还给你。”
“不必了,就那么一点。”
K没有再开口。
“我就不懂了,镜子干嘛非得进口?”J问。
“特殊材料,光照敏感度比一般镜子要好。”
“喏,我真不懂。镜子不都一样吗?反正谁往前一站,看到的永远是庸俗的自己。眼袋往下塌,皱纹往上爬。”J哈哈大笑。
“光照镜和普通镜不一样。”
“好吧。不一样。你也别再问我那个没办法解决的问题了,怎么问来的,镜子的另一面是什么?是吧?”
“是。”
“每次你都问,真扰人。我委托助手问过国外造镜厂老板。那个在网站上看起来狡猾的白人说,他也无法回答。”
“没想到你会帮忙提问。”K说。
J摊开手,表示不用谢。
烟很快被抽完,J右手拿着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他欠欠身,说:“我的建筑公司目前遇到了难题。一位行将入土的老太太阻碍着工程的进度,她死活不肯离开旧房子,半步都不肯。”
“那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我们又不可以强制动作,只好等待,等公司相关负责人游说。”
“你可以加倍给老太太的赔偿金呀!”
“没用。给她十倍,她都不会答应。”
“这样。”
“你说,怎么每个国家都有这种不明事理的人。他们老态龙钟却不明事理,最主要是,大家还不敢得罪他们。”
K回答不上,静静坐着。此时,服务员端来午餐。兄弟俩低头吃起来。餐厅优美的音乐在他们头顶环绕,是舒伯特的《流浪者幻想曲》。
“问题交给国家吧,本来就不属于你的管理范畴。那些肚子比脑袋还圆的政客会处理好的。”K说。
“不说了不说了,说多没胃口。”
兄弟俩又低下头。
J用餐刀掐起一块牛排,轻盈地安在嘴里,嚼得有滋有味。不一会,他说:“弟弟,你环球旅行的时候,去过奥赫里德吗?”
“没有。我知道在马其顿。”
“嘿,上周我刚好去过。吓死我呀。”
“怎么?”
“奥赫里德居然没有像我们这样的高层建筑。听说是国家明文规定,禁止所有破坏自然的开发。多新鲜,好久没听过‘自然’这词。”
“上次旅行的时候,因为对不上时间,没有到那里,有点可惜。”K脑里隐隐空荡,真心觉得可惜。
“奥赫里德曾被古希腊人称为”阳光之城“,因为一年中有230天阳光明媚的日子。你说,要是我们的环境如此,该有多好!”
“你们的游玩怎么样?”
“我们驾车从首都希科普到奥赫里德,一路上遇见都是茂密的山峦与丘陵。下车后,我们随便找一家餐厅解决饥饿。当地人热情好客,吃的东西也比较符合我的口味。导游说,奥赫里德建城以来,前后分别由拜占庭人、斯拉夫人、诺尔曼和土耳其人在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基础上建起,建筑风格多姿多彩。我看呀,那里全是一望无垠的林荫路和狭窄曲折的街道,路边大多是17到19世纪建成的红色屋顶的房子,和童话故事里的一样。奥赫里德还有许多教堂,不管怎么迷路怎么走都会见到教堂和修道院。路边也有许多档次不同的旅馆与商铺,当然还有露天咖啡座与特色小店。特色小店里挂着眼花缭乱的明信片……”
“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明信片到底有什么意义,所以也一直没寄过。读书的时候,看着同学们热火朝天地邮寄明信片,我真想问问他们,那是在干什么。”K打断哥哥的讲话。
J看了一下K的眼睛,不在意弟弟的鲁莽,接着说:“我们去看了奥赫里德湖,那真是美丽的湖泊啊,漂亮程度让人难以置信。你可以想象一下。湖岸边飘着小船,像纸张一样。湖面反射着阳光,粼粼闪动,碧波荡漾。远处是洁白的雪山,倒映在湖里,彷佛梦境一般。我们当时就讨论,要不要下去游泳一番,哈哈。后来,我们游览古城的塞缪尔王城堡,它伫立在奥赫里德山顶上。导游又告诉我,这座城堡建于公元976—1014年间,其四周筑有长达三公里的坚固城墙和塔楼,它占据整个奥赫里德山顶。我们登上去,奥赫里德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
“你们住得怎么样?”
“我们当晚下榻在老城区的一个叫hotel cloud的旅馆。房间整洁宽敞,打开窗户可以看到奥赫里德湖,还好有个小阳台,晚上我坐在茶几旁,看了很久夜景。旅馆旁边还有很多酒吧,一到晚上,热闹非凡。”
“挺好的。”
“如果赶上7、8月份,会更好玩。大巴司机跟我们讲,那时候,马其顿政府会举办‘奥赫里德之夏国际艺术节’,整座城市将沉浸在古典音乐、爵士乐、音乐剧和民歌里。各种形式的表演也陆续登场。可惜了,否则我们可以在露天舞台上见识到不同时期的戏剧艺术和音乐表演。”
“挺好的。”K点点头。
“你知道吗?回国这么久,我一直怀念在奥赫里德的日子,我觉得自己好像重新活过一次似的。多么让人纠缠的时光啊!很多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奥赫里德。奥赫里德奥赫里德奥赫里德。我闭上眼睛,就是湖面上朦胧弥漫的水汽,就是晨光里翩翩起舞的红瓦白墙,就是城堡上飘扬着的鲜艳马其顿国旗。脑海里还有几只远道而来的海鸥贴着湖面飞行,围绕着古城不知疲倦,像在守卫着那个美丽而神奇的地方。”
听完哥哥的话,K的思绪飘荡起来,身临其境一般。
J的述说主语是“我们”,其实,K不用想也知道,哥哥是和家人一起旅行的。J有一位温柔漂亮的妻子,还有一个可爱迷人的女儿。J嘴上充满的甜蜜,完全是建立于有亲人陪在身边一起度过美好岁月的基础之上。
“大嫂和lily怎么样?”lily是K的侄女,他问候一下,表示关心。
“都挺好的。”J说。
“嗯。很久没见面了。”
“改天我去接妈,你们一起到我家吃个饭,见见面。”
“也好。”K也很久没有见过母亲。
“我准备购买一套新房子,给妈换一个全新环境。”
“好呀!”K因为高兴,几乎叫出来。
“反正我有存款,钱放着也发挥不出作用,还不如拿来换取质量高一点的生活。”
“看过房子没有?”
“星期三看过,我有一位朋友专门做买卖房子生意,说一声就OK。”
“太好了。”
“你有我的手机号码吧?”J问。
“有。”
“以后就别通过电话联系了,我不带手机,发电子邮件,晚上会看,也会回复。”
“好。”
“进口镜子放在我公司属下的工厂,你什么时候需要,提前告诉我,我吩咐助手转运给你。”
“好。”无论如何,K还是非常感谢他的哥哥。
J从入座到离开,一共四十五分钟,K看过手表。J站起身,两位助手也站起身,一左一右尾随上司离去。
这就是J,这就是K的哥哥。J是商界的精英,是国家的大人物,有事业,有未来,他见识多,阅人无数,社会经验丰富。而K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光照师,没有稳定收入,没有固着生活规律。J越对K好,K越看到自己与哥哥的差距。
K留意一眼午餐的费用,高价得令其咂舌。J早已买单,K也没想过要买单。每一次与哥哥的共同消费,永远是哥哥先行支付。这像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这条不成文的规定有时候还真的让K伤心。
7
从餐厅出来,时间接近下午两点。
K打开手机,看到三个未接电话,和十条短信:
10:23 am 混蛋!
10:35 am 混蛋!你一般在女人被窝睡完觉后,连走也不说一声?
11:10 am 你真让我失望。
11:12 am 难道你就这样对我?不回复一下?就一下下。
12:40 pm 好吧。感谢你的光照和关照,女儿起床后一直很开心,也愿意和我出去遛狗了。都是你的功劳。感谢。
1:04 pm 你可以给我打个电话吗?
1:13 pm 算了!
1:15 pm 你忙你的。
1:30 pm 你我从来都是陌生人,冒昧打扰了,再见!
1:32 pm 你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未接电话和短信都是来自同一个号码,米莉。K盯着手机屏幕,一时不知如何处理,所以也就无动于衷。昨晚发生的一切就像毕加索画卷里的色块,忽明忽暗,不停在他脑海显现。噢,那简直是一个梦魇。梦魇不属于大白天,大白天也不接纳梦魇。他讨厌梦魇缠绕到天明。他离开餐厅,踏上潮湿而夹带异味的动车,像坐上即将进行太空冒险的飞船。他毫无目的,他不知所措,他担惊受怕。
去哪里?他不知道要去那里。
K摁响门铃。
米莉打开门。
K回到米莉的处所,两人再一次相遇。米莉看着K,惊愣好久。她的双眸一动不动,水汪汪的,眼泪都快流出来。她一句话也没说,血液随着加速跳动的心脏沸腾起来,几乎是颤抖着。她扑到对方怀里,紧紧抱住。
米莉缓慢地请K进到屋子。K买来一些披萨和果汁,还有许多蔬菜。薇薇和大叔叔道声招呼,调皮地打开一瓶果汁。
“不好意思,上午一直忙,没看到电话。”K说。
“我是不信的,既然你来了,我也就不细究了。”米莉说。
“女人聪明可不是什么好事,哈。”
“你打算住到什么时候?”米莉不认为K会离开,也不想他离开。
“不清楚。”
“那你总该有计划吧?”
“不知道。”
“怎么又是不知道?”
“没有答案。”
“怎么会没有答案?”
“愚蠢的人对什么都要一个答案,看来你也不是很聪明嘛。”
“鬼话连篇。”
“好吧。”K拿起玻璃杯喝果汁。
两人笑出声来。
五天过去,K住在米莉的家已经过去五天。时间飞快,他没有家庭,却住在一个家庭里,这是他从来没有的体验。而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和往常一样使他慌张,这也是他从来没有的体验。五天日子里,他没有接到一单生意,为此也没有出过一趟门,其实,他也不想出去。对于工作,他还是信服师傅的教诲,有则可,无则亦可。每一天,他固定时间会到薇薇的房间照照太阳,然后在她年轻的脸颊上亲一口,把她痒得咯咯笑。
在米莉家待久了,K感觉时间静止一样。他在米莉的书房里看到一句话,觉得非常对:“有规律的生活可以让我们所过的每一天变得相同,而事情和习惯重复得越多,我们所过的每一天就会变得越来越相似,随之我们所过的每一年也会变得越来越相似。直到有一天,整个一生看上去就像是一年一样。”他可不想一年一个样。
一天,K终于想明白了。我应该去寻找米莉的丈夫。这个想法从一开始树立,随即如同顽强的种子破除一切障碍,每个夜晚,他都能感觉到种子即将脱离脑壳,生根发芽。是的,经过五天的思考,K终于想清楚要去做的事情。
米莉的丈夫如同一支巨大的魔爪挠着K的心。K感觉米莉的丈夫就是生活在自己身边,后者会在出现在宽敞明亮的客厅,出现在光洁温馨摆满各种洗涮用品的浴室,出现在养着一只卫生文明又爱撒娇的小狗的阳台;后者会在客厅端着古典的茶杯专心闻着烟气袅袅的茗香,在浴室和他美丽狂野的妻子摆着各种姿势纵情交欢,在阳台抱着他的女儿拿着奶油面包挑逗饥肠辘辘的宠物。米莉的丈夫无处不在,甚至连K闭上眼睛,也看得清陌生而熟悉的身影。
我为什么不去寻找他,与他见上一面?
想法一直被K压在心头,未曾向米莉开口。他借口辞别米莉,米莉没有阻止,他答应她,很快就会回来。这是非常短暂的离开,他向她保证。
就这样,K踏上寻找米莉丈夫的征程。而聪明的K从与米莉交流的话语中,套寻出她丈夫的名字,当时她还为自己的口误百般掩饰,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了然她的丈夫,她丈夫的名字叫艾伦。
他要去寻找的人叫艾伦。
米莉不知情K会去寻找她的丈夫,如果知情,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加以制止,如果制止,她更不知道故事的发展会不会朝另一个方向推进。
8
艾伦曾经是一所本地高等院校的职称教授,后来参加电视选秀节目,签约一家娱乐经纪公司,从此走上星光大道。妻子米莉对签约一直存在异议,她没想到,却招到艾伦的反驳。反驳的理由是她厌恶的赤裸裸——成为艺人可以赚更多的钱!
他说,女儿吃的高钙奶粉可贵呢,尿片也不会自己从超级市场跳到女儿房间按顺序排列整齐,还有商场里那架枣红色儿童山地自行车,如果女儿再大一点,骑在上面肯定会吸引更多人的眼球,到时候,我可以骄傲地对每一位路人讲,嘿,那是我女儿。
签约后的艾伦平步青云,工作通告排满整个日历,直接导致回家的时间少之又少。米莉与女儿相依相偎,苦苦期盼艾伦的回巢,却总是事与愿违。风光无限的丈夫和父亲疏忽了对亲人的照顾,勉强用电话给予爱人问候用以解除相思的慰藉。
距离上次艾伦回家的时间已是一年有余。
从米莉家出来,K见过米莉的丈夫三次。
第一次,艾伦前往伯明翰雕刻艺术学院做演讲,K扮演艾伦的粉丝,躲藏在欢迎的队伍里面。K自己没走,却感觉人潮在推着他移动。欢迎的队伍人山人海,堵在过道两边摇旗呐喊。K了解过追星一族的疯狂行为:有的为了表达对偶像的爱意,在网络上表演自残;有的按照偶像的样貌去整形,最后变成偶像的外貌,连自己也认不出来;而有的在观看偶像表演的时候,因为激动过头,当场吞下几十颗安眠药。在K看来,艾伦的粉丝大概如此,所有偶像的粉丝大概如此。
随着粉丝们的欢声雀跃,艾伦从汽车上下来,朝学院大门迈出高贵的步伐。艾伦周围有十几名安保人员,一半用来围堵疯狂的人群,一半用绳子拉出一条直线,让他沿着直线走。关于这点,娱乐新闻说得已经够多。“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是由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所著的《几何原本》中提出来,随着数学的理论传播逐渐进入生活中的各种应用。大文豪以及有社会地位的人皆以此为移动准则,每出席一次活动,都要走在直线上,彰显自己的一种简约而不简单、利索而不啰嗦的形象气质。电视里头八卦的娱乐节目总在讨论,这个明星的直线有多直,那个明星的直线有多粗,这个那个明星的直线有多长。其实也是一种俗不可耐。
艾伦身边几名年轻的安保人员高大威猛,一身乌黑,还戴着闪闪发亮的墨镜。他们一手拿着皮革记事本,一手拿着绳子,行动迅速。拉绳子的黑衣人如同直尺上的刻度,而绳子俨然成为一把衡量曲直的戒尺。绳子拉定后,艾伦沿着直线走上红地毯。他高举手臂,挥舞着,脸上挂满春风得意的灿烂笑容。此时,人群的骚动达到高潮,相机的闪光灯就像黑夜里炫耀的星辰,“咔嚓咔嚓”一直响个不停。
K被拥挤的人潮逼退到后面。他抹掉脸颊上的汗珠,望着艾伦消失在人头攒动中,似乎明白作为公众人物所具有的魔力——享受别人的追捧,乐不思蜀。
艾伦在伯明翰雕刻艺术学院的演讲面对该校学生,K由于不具备入场证件,不能进入演讲会所,没有进一步接近艾伦。
这短短的一面之缘,算是K与艾伦的第一次见面,虽然艾伦没有意识到K的存在。不过,很快,K开始跟随艾伦的团队,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满世界参加活动,如影随想。
K第二次见到艾伦,是在江城书店的演讲礼堂。
因为报名较早,K拿到入席票也早,按顺序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他距离艾伦相当近,艾伦在讲台上流的汗粒也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如果米莉见到,她一定心痛地呦呦直叫,拿手帕帮丈夫擦汗。K想,可惜她却生活在黑暗里无可奈何,无动于衷地像一名怨妇。
艾伦演讲的题目叫《时间是厨师》,内容大概讲解时间作为主动方是如何改变世间人类对食品的要求。演讲过程顺利,时不时掌声雷动,艾伦也会识时务停驻一会,注视着观众。然后喝口水,进入下一轮风趣幽默的语言。演讲结束后,是观众提问时间。观众提出的问题大多可以从演讲内容中找到答案,不免显得多此一举。面对诸多问题,艾伦没有丝毫厌恶,而是一一回复。
K留意过,艾伦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不仅仅是因为学术与娱乐相结合的明星包装。
最后,所有环节结束,一大拨人群像洪水一般涌向艾伦,请求签名。当然,K也在此列。为了进一步与艾伦的接触,冒充狂热的粉丝并不是什么难事。
好不容易排队等到K,K与其他粉丝一样激动,对米莉的丈夫说:“艾伦先生,我非常喜欢你的著作,也非常高兴见到你!”
“谢谢支持!”艾伦看着对方的眼睛,诚恳地回答。但他不知道,这位粉丝说的话,后一半是真的,前一半则是一种礼貌说辞,就像见面时的问候一样。
不管如何,K与艾伦,终于讲上了话。
出来演讲礼堂,K看着艾伦新书上扉页里的签名,仿佛看到艾伦正在用熟悉的笔法在为女儿购买奶粉、尿布、自行车的账单上签名。两者一模一样。
9
两天过后,K再次和艾伦碰面,在城市电视台的演播厅里,这是他们的第三次见面。
录制的节目是名人访谈类,在电视界口碑不错。主持人是一位女主播,面容姣好,她操着一口自以为是的诙谐话语,轻声细语询问艾伦与他新书无关的生活八卦。艾伦一如往常的衣着,谈笑间爽朗明媚。舞台上明亮的灯光与舞台下激动的眼神交织一起,聚集在这个成功男人身上,使之更加璀璨耀眼。
节目录制到中场休息,艾伦上洗手间。K与管制人员斗智斡旋,也谎称上厕所。就在城市电视台那有着光洁如镜般地板的洗漱间,K与艾伦再次碰面。
艾伦从厕所间开门出来,对着镜子整理仪容。他忽然留意到身后的K,颇为惊讶,说:“噢,是你,上次签书那个……”
“是我,我叫K。”K说,同时为艾伦的记忆力惊叹。
“嘿,K先生,你好。”
“艾伦先生,你好。”
“好巧,上次在伯明翰见过你,现在回国又见到你。”
“不,我是特意来参加你的节目的。”
“是吗?非常谢谢。”
“不客气。”K没有上厕所的意思,接着说:“我可以和你聊一会吗?”
“当然可以。”艾伦挽起袖子,看一下手表。
“你觉得当娱乐教授怎么样?”
“你该不会是什么烦人的报社派遣过来的吧?”
“噢,先生你误会,我只是感兴趣想了解一下。”
“还好呀,我的工作有时候挺辛苦。”
“也是,看你如日中天的。那你的家庭如何?”
“……”艾伦没有回答,认真看着K的眼睛。
“非常抱歉,我是说,你家人的生活状态怎么样?”K补充道。
“还好。”
“不介意的话,可以说一下你妻子吗?”
听完K的问题,艾伦的神色立刻改变。他似乎百分之一百确定,站在他面前的陌生男人来自某个销售不好的娱乐周刊。他转换之前的语气,生气地说:“以我们见过两次面的交情,还没达到可以与你交流私生活的程度吧!”
“不,先生,我并不是狗仔队的人,真的不是。”K解析到。
“不管你是不是狗仔队的人,我们的话题肯定不能再往下深聊。”
“非常对不起,艾伦先生,我实在无意冒犯。”
艾伦双手抚一下西装领口,对K说:“先生,如果你与我讨论学术问题,我会非常乐意。”
K听得出来,艾伦的语气里面充满怒火,只是装在温文尔雅的身躯里,很好地掩藏起来罢了,而且掩藏的技巧熟练得炉火纯青。
“很抱歉,艾伦先生。”K觉悟到自己的错误。
“没关系。”
“我看过你的很多本书,想起几个相关问题。”从江城书店出来,K确实翻过几本艾伦的书。
“你照说无妨。”艾伦似乎有点不耐烦。
“你觉得你的生活快乐吗?”
“难道你又想用那些蹩脚的生活经验和我谈人生呀?”
K不知道怎么回答,停顿一会,直接跳到下一个问题:“你觉得镜子的另一面是什么?”
“你知道Martin Esslin吗?”艾伦还是反问。
“不清楚。”
“Martin Esslin是英国著名的戏剧理论家,他一生的事迹无多,认真读书写作生活。你知道,我喜欢这样的人。1961年,由他创作的专著《荒诞派戏剧》出版,正式为荒诞派戏剧命名。从此,人们可以更好地研究戏剧的门派,他的著作也很好地给人们提供了工具。”
“这样的有魅力极了。”
“Martin Esslin生活的时代,民不聊生,战争刚好停歇,劫后余生的人们,抚摸着战争的伤疤,开始了痛苦的反思。大部分人对传统价值观念和现存的秩序持否定的态度。他观看着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欧仁·尤内斯库的《秃头歌女》,他怀疑自己的存在,他甚至说:人生本来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天呀,我开始也怀疑自己为什么喜欢这样的人。他完全是一个疯子。”
听完艾伦的话,K陷入沉思。
艾伦接着说:“我们在等待中纯粹而直接地体验着时光的流逝,当我们处于主动状态时,我们可能忘记了时光的流逝,于是我们超越了时间;而当我们纯粹地被等待时,我们将面对时间流逝本身。”
“Martin Esslin说的吗?”K问。
“非常聪明!”
“可是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没有原因。”
“那你觉得镜子的另一面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所能说的,前人皆已说过。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我所能做的而且最好去做的只有寻找他们的答案。就立场而言,我和你一样。明白吗?我是不可知论者,请将之与无神论者区分。如果你问我幸不幸福,我倒可以给你一个明确答复。”
“你幸福吗?”
“我不知道。”
K再一次陷入沉思。
艾伦又挽起袖子,看一下手表,说:“K先生,非常抱歉,我还要赶录节目,先走了。”
“好,感谢你的交流。”K错开身子,让出一条路。“很高兴与你一同探讨。”
艾伦径直离开,出到门口,忽然转身,对K说:“希望我们还有机会见面。”
K回应道:“但愿如此。”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样说。
他不明白的还有,为什么两人彼此的关系会搞得如此僵硬。他并不想这样,可是他明明在艾伦的话语里感受到一种强硬,这种强硬是对抗,是驾驭。他觉得糟糕透了。
K认真地洗把脸,回到演播厅。他早已心不在焉,而舞台上的大明星艾伦却一如往常。好像刚才发生的事情根本不曾存在似的。K看到的只是一些堆满笑容的脸和一张一翕的嘴,眼前一切都是默片。整个世界安静之极,没有一点声音。
真是糟糕透了。
自上次K与艾伦在城市电视台的洗漱间有过不愉快的交流后,两人就再也没见面。而K从米莉家出来,也达半个月有余。
半个月多的时间里,K假装粉丝,随着“偶像”在地球上飞来飞去。艾伦去哪里,他也去哪里。在这期间,K数次接到米莉的电话。他没有向米莉透露任何有关行程的信息,米莉也不清楚他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倒是这个女人幽怨地向他诉说不少有关家庭的事情。其中说得最多就是她的祖母。
祖母吃饭好少。
祖母87岁高龄。
祖母不想喝没有味道的白开水。
祖母独自一人居住在低层楼房里。
祖母两天没有给她打电话报告身体状况了。
祖母病了。
与艾伦的关系越加僵硬,这是K未曾预料的。他追随着人来人往的粉丝,他变得更加渺小。艾伦是大明星,大明星离他好远,远得目所不能及。在米莉再三请求下,K心灰意冷,打包行李,回到米莉身边。按要求,他备齐工具,准备给祖母安装光照系统。米莉哭丧着脸,说,可怜的祖母需要阳光。
真是不敢相信,就在几天前,K见的只是米莉的丈夫,现在却准备去见米莉的祖母。
米莉有祖母房子的备用钥匙,当她带着女儿和K,三人站在祖母家门口时,门没有敲就直接打开进去。
门缝一开,一股糜烂的臭气就往大家的鼻子钻,实在让人反胃。祖母房子的样式和米莉房子的一样,不同地方在于多出不少杂物。没人打理的房子当然不会干净到哪里。其色调非常低沉,连孩子也可以一眼分辨出来,这是老人家的起居用房。
祖母在卧室听到大厅的声响,发出阴沉的嗓音:“外面谁呀?”
米莉莞尔一笑,没想到祖母听力这般好,说:“米莉呢,奶奶。”
此时,米莉已经踱步到祖母卧室门口,双手一扭门把,走了进去。K用手搭着微微肩膀,跟着进去。
“奶奶,我熬了白粥给你,起来喝呦。”米莉快步迈到祖母身边,将枕头竖直,扶起祖母,使之坐在床头。完后,米莉右手开始抚摸祖母的头发。
祖母见着孙女的人,听着孙女的话,眉开眼笑,不停地说:“好好好。”
“太婆婆好!”微微说,声音洪亮。
“好好好。”
K用手扫抹沙发上的白布,确定上面没有灰尘后,陪微微坐下来。祖母人老,尽管视力不佳,但还是留意到一个男人的身影,问道:“是艾伦吗?”
“不是,他是我请来的光照师,准备给你接送阳光的。”米莉说。
K这才微笑,向祖母点头,打招呼道:“奶奶好。”
“好好好。”祖母依旧如此回复问好。
K认真观察起祖母来:头顶的毛发掉了不少,稀稀疏疏,白银黑混合在一起,像枯萎的水草。额头上的皱纹凹陷着,将流出的汗水镶嵌在里面,透过昏暗灯光的折射,不时闪耀光线。眉毛也有的泛白,像用毛笔描绘出来,拉搭在无精打采的眼睛上。而眼珠深陷得像两口枯井,浑浊不清。鼻子如同即将坍塌的建筑,受不起任何的风吹雨打。嘴唇也没有血色,用力呼吸时,嘴巴就大口大口喘气。主要是单薄的身子,像用火柴支着,然后用浆糊粘纸做出来。看着让人心疼。
米莉用勺子给祖母喂粥,专心致志,祖母则半张着嘴,侧身接受孙女的恩惠。K看在眼里,两个女人重叠一起,身份也发生错位,仿佛祖母就是米莉,米莉就是祖母。不同的辈分换以不同的姿态进行同样的哺育。噢,伟大的女人呀。
祖母吃完粥,薇薇窜到床上,对曾祖母说:“太婆婆,我给你唱首歌,今天在学校新学的。”
“好好!”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然后,薇薇开始唱道:
嚓嚓嚓嚓刨花飞,刨花飞,
沙沙沙沙大锯响,大锯响。
我是快乐的小木匠,小木匠,
嗨!嗨!快乐的小木匠。
干起活来跳又唱,跳又唱,
手艺别提又多棒,有多棒。
我是快乐的小木匠,小木匠,
嗨!嗨!快乐的小木匠。
木板堆成一排排,一排排,
木条堆成一行行,一行行。
我是快乐的小木匠,小木匠,
人人都夸奖。
薇薇很认真,像舞台上的艺术家。唱完后,大家都为精彩的表演鼓起掌。
祖母伸一下腰,说:“薇薇真棒。”
“谢谢太婆婆夸奖。”薇薇开心,笑得咯咯响。
“爸爸最近回过家吗?”祖母问。
“没有,他忙呢。”米莉抢答。
“怎么一年到头都忙?你还是主动联系一下吧。”
“我自然会。”
“前几天楼盘管理处的人来过,通知我搬迁。哎!时间过得够快,像我这把年纪,一转眼,房子就两千多层,爬都爬不动了。”
“那你当时怎么说?”
“我实话实说,不想搬,不去搬。”
“他们肯定还会来。”
“来吧来吧,反正上次又不是第一次来。”
“你可养好身体就是,这些倒不必管。”
“我能管什么?他们想注水泥,就等我死吧。等我死了,房子就空了。”祖母说得很轻松,也很认真。
“不许这么讲。”米莉嘟起嘴。
“你看房子里有什么可以用的,拿走吧,反正我也用不上。”
“我不要。我会常来看你的,我用也是你用。”
“是是是。”老人又笑,很安详。
“我叫光照师准备吧,接阳光给你,暖和暖和。”
“好好。”
K系好安全绳索,爬出窗户。他满脑子都是米莉祖母的形象,挥之不去,好像祖母一辈子的经历全部紧塞进来。低层楼房没有一丝阳光,他却感觉眼睛异常刺激,是接受阳光直射也没有的刺激。肩膀上的背包变得十分沉闷,随时增加重力,将他往下拖。他从来没有今天这样疲惫。
楼宇外墙有的角落已经瓷砖脱落,裸露出灰暗的沙石,上面斑驳长着几个群落的青苔,细小的微生物安静地居住在里面。肥沃的地方伸出一株阴性植物,鹤立鸡群地随风而动。空调排水流过的缝隙则形成小溪,里面的小鱼儿悠闲地吹泡泡。在这些满足生存条件的地方,出现稍微体积大一点的动物也不是不可能。人们废弃的宠物大多在上面活动,追猎进食繁衍哺育,就像潘帕斯大草原,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在“大草原”上工作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首先,装备要好,不好的装备要命都有可能。其次,不可破坏生态平衡,并在此基础上保护好身体,被树枝扎到被动物咬伤早已习以为常。
母亲不喜欢这份工作,K知道,虽然她没有开口对他说。
K的脑袋肿胀,塞满着米莉祖母的容颜,回响着米莉与祖母的对话。他慢慢联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终究有垂暮之年的一天,有生病没人照看的一天,有被迫搬迁离家出走的一天。那时候,当儿子的有没有尽一份责任,陪在老人身边?
K反思自己,一直被悲伤的情绪困扰。
在工作的时候,反思就是走神。也就那么一会儿时间,K一走神,一不注意,左脚踩空,整个人像悠悠球一样被安全绳索牵住,重重撞击在墙壁上。疼痛如同墨汁滴入水杯,缓慢在他右手臂扩散开来。伤势不大,却具有与伤势不匹配的痛楚,肩膀上面还渗出血水。他曾经被动物咬伤,但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受伤。
K从医药箱拿出止血带,单手打上纱布。他痛得紧闭嘴唇,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嗑嗑”的声响。
还好没有丢失性命,倘若真是如此,他是无法向母亲交代的。
在一片楼宇外墙上爬行的男人的额头上,一滴汗液逐渐形成,由小变大,最后悄无声息坠入深渊般的地面。K肯定不知道,有这样一种成份离开他的身体。
镜子的另一面是什么?K无论何时何地,都将这个问题挂在嘴边,但今天不同,面对身患恶疾的米莉祖母,他没有开口提问的欲望。他害怕老人给出的答案,也害怕得不到答案。他想起艾伦的话,或许对于一位像祖母一样的老人,真的不存在什么真确的答案,自然也没有什么人生意义。那镜子的另一面是什么?这个问题本来就不具现实性。
K久久不能平静。
安好光照装置,K从楼宇下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半点事故的起因经过。尽管他的右手臂还在隐隐作痛。他默默低头,陪同大家在简陋的房子吃完一顿晚餐,然后离开。
夜幕降临前,K启程回家,他没有回米莉的处所,也没有回自己租住的处所,更没有在楼顶中央大道游荡。他回母亲的家,真正的家。K想母亲了。
又是一天清晨,K被铃声闹醒。一开始,他以为是闹钟,可昨晚没有调闹钟呀。肯定是工作电话。想法如同闪电,从他的脑瓜里一闪而过。这又不是第一次被工作电话吵醒。
K连眼睛都没睁开,急忙抓起手机,摁响接听键。手机里立刻发出米莉的嗓音,急促而慌张:“K,赶紧过来,奶奶出事了。”短短的一句话,他还来不及回复,电话已经“咔”挂断。
脑袋沉重如铁球,K将双手捧在上面,像端着一锅浆糊。他意识到自己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于是在心里默念:米莉祖母肯定出了大事,米莉祖母肯定出了大事!对,出大事了。他从床上一蹦跳下,算是整个复活过来。
接到这样的电话,木头做的脑袋也会紧张。
K匆忙整理着装出门。还是早上六点多,动车上人少。很快,他就来到米莉祖母的处所。
米莉看见K开门进来,上前牵住他的胳膊,哭泣着,吞吞吐吐:“奶奶刚才……刚才休克过去……”她的眼神透露着虔诚的恳求,意在询问对方:这该怎么办?
K紧握米莉的双手,说:“会没事的。”他再清楚不过,如此对白的目的在于安慰,而安慰的形式不过敷衍。他是在善意地敷衍。
米莉泪水不停,直愣愣盯住K。
K松开紧握米莉的手,走到祖母床边,再一次认真端详起祖母来。人活到老,机能退化,身体残败,看着让人心酸。现在的祖母奄奄一息,比上一次留在K印象里的形象还要萎靡。她的脸颊就像荒废的煤矿,而其上的皱纹如同被雨水冲刷形成的沟壑,向藕黑的嘴唇收拢。她的嘴唇边角泛起小小白色泡沫,必是很久说不出话。应该被病痛折磨得很辛苦吧。
“会没事的。”K对米莉说,“我打电话叫医护人员过来。”。
七点一到,祖母屋子的房门被敲响。米莉开门一看,却是一群陌生人。他们有的是穿着政府单位制服的编制人员,有的是普普通通的基层劳动工人,还有的就是鲜有见面的邻居。显然,最后者完全出于凑热闹,拉拉搭搭,大部分披着睡衣。K表示不明白,米莉说:“他们是授命过来,搞房子拆迁。”
K惊叹:“怎么可以?不顾及老人的身体状况吗?”
“前天晚上就来过,我刚好在这里。奶奶正休息,她并不知情。是我与他们交流的。”米莉说。
“然后呢?”
“政府允诺分配一间新的房子。距离这里很远,卫星城市开发新区那边。我签字应承了,心想等着奶奶身体好转,就和她商量搬迁。”
“你早就应该和奶奶商量呀。”K说。
“我不知道。现在奶奶身体不见好转,反而在昨夜病情恶化。我快受不住了。现在拆迁队找上门来,情况紧急,恐怕搬迁也对奶奶健康不利。天呀,我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米莉说完,放声大哭。
薇薇见母亲泪流满面,自己也觉得委屈,依偎在米莉裤腿旁抽泣。
“我是不是很傻?”米莉问。
K低头不语。
他将房子大门打开,走出去。他必须向拆迁队说明情况。他对制服群说:“你们谁是负责人?”
一个套着天蓝色羽绒服的中年男子拨开人群,走上前来。所有政府人员侧身,目光汇聚在羽绒服上,凑热闹的邻居同样如此,满眼期待。羽绒服长得眉清目秀,用手推一推近视眼镜,说:“我是负责工作的,有什么事?”语气里无威吓也无显摆,只有不卑不亢的询问。
K打量一遍羽绒服,细悟语调,深谙对方是一个好讲话的人,说:“先生你好,我是屋主的朋友。”
“有什么事情,惊动好朋友?”
“屋主年事已高,久病卧床不起。你们现在大动干戈,怕对老人影响不好。”
“你想怎么样?”
“我希望你们将时间放宽一点。过几天再来,或许那时老人的身体已经恢复,搬迁起来也方便。”
“恐怕不行,我也是执行上级命令。事不完成,无法交差。这你应该明白。”
“当然明白。但不可以通融一下吗?”
制服群里有人按捺不住,大声说道:“别讲太多废话,按命令行动!”
一声既出,众声纷纷响应:“就是,规划好的进程不许改变。”“协议书都签好,不能出尔反尔。”“我们现在不是强拆,早就定好时间的嘛。”……
七嘴八舌炸开锅,他们说的有道理,也是据理力争。
羽绒服举起右手,做一个往下压的动作,对大家说:“静一下。”
他的声音依然不是很大,但效果极好。大家立即安静下来。他转身,对K说:“你看,我们是奉公执法,我们是国家行动的工具,没有命令,我们不能自作主张,也不敢自作主张。”
面对众人,K开始慌张。他单独一人被大家团团围住,不免显得影只形单。他说:“你们想想,一位孤苦伶仃的老人,身子不好,被你们一折腾,万一出事怎么办?”
“不会的,我们备有专用救护车。保证不让老人出事。”
“总之,不行!”K加大声音,意思明确。
“先生,我们是按照规章办事,无计可施。”
羽绒服话刚说完,制服群马上充满火气,排列队伍,准备破门。K用身体抵挡房门,奈何区区一人,招架不住。他被制服群紧紧压着,动弹不得。这下可好,K瞬时怒气冲天,迅速从工装裤掏出螺丝刀,左右手臂双管齐下,胡乱挥舞一通。他吼道:“你们讲讲道理呀!”
螺丝刀伤到两位制服人员的手臂,鲜血潺潺而流。拆迁队伍见状,更加紧张,明白情况不好应付。他们掏出警棒,与K对峙。K处于劣势,被逼到墙角。没等做出反抗,众人神速抓住他的双手,扣押顶上墙壁。K就像老虎嘴里的小麻雀,可怜兮兮。
“嘭”一声,房门打开。
米莉走出来。她双眼通红,脸颊残留泪痕,对着制服群怒诉:“你们谁也别想碰我奶奶一下!”声音之大,足以震住大家。不过也只是一会儿。
不多久,制服群以同样的手法将米莉顶到墙上。她嚎啕大哭,声音是撕心裂肺的嘶吼:“你们设身处地考虑一下好吗?”
众人再一次被她震住。
“我奶奶真的病到不行了,让她好好待在屋里,安静一段时间有什么不可以?邻居们也都在这里,你们是经常和我奶奶碰面的,不久之前她还会与你们讨论天气和菜价。现在却不省人事躺在床上,用搬迁劳累来对待。假如你们亲人遭到同样的不公,你们该怎么办?”米莉越哭越厉害。
在场的邻居被米莉的煽情打动,无不为之动容。
“你们难道不能给我这小女子一次声援吗?”米莉问。
邻居们有的眼角湿润,有的摩拳擦掌。一人说:“拆迁让人生活更好,可你们拆迁队却在伤害这位手无寸铁的女子及其家人!”
正义的声音总是充满能量,很快就感染群众。普普通通的邻居发出他们的声音:
“停下来吧!老人需要安静!”
“行行好,停下你们罪恶的行动吧!”
“你们服务的是居民,不能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群众的议论纷纷就是一把绽放光芒的利剑,利剑一出,所向披靡,拆迁队的防线溃不成军。制服群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K、米莉两人与制服群的对峙,已转变成居民群与制服群的对峙,现场气氛愈加散发火药味。双发僵持着,时间久了,顺势挨着走廊坐下来。
羽绒服碰到的问题比较棘手。得罪领导不行,得罪民众也不好。他掏出手机,拨响上级的电话。
K恍然大悟,自己不是有一个在建筑公司当领导的哥哥吗?他也立马掏出手机,呼叫救星。
没过多久,制服群的上级领导出现。他探着脑袋,穿行在纤长的走廊里,从人山人海的外围挤进内部。制服群见到领导,立马从地板上弹起来,列好阵式,热烈欢迎。
“J经理好。”羽绒服高声叫起来。制服群应声而叫,整齐划一:“J经理好。”
领导点头,挨近羽绒服。
K看也不敢看,心想,前来的领导是一位经理,看来事情也确实闹得有点大了,居然连经理也被派遣拆迁一线现场。
等等,经理叫什么名字?J,经理的名字叫J!K的脑门被灌入阳光,整个人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K仰起头,寻找那位叫J的经理。没错!经理正是K的哥哥。J就是K的哥哥。
K急忙站起来,对领导说:“哥,是我。”
“我知道。”J说。他对弟弟没有过多留意,对于事态,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中。这样也没什么不好,J的话就是定心丸,K听完,安静下来。
此时,J看见米莉。后者低头端坐在墙角里,没有在乎前者的到来。反倒是J显得紧张而惊喜。他脸上挂着牵强的微笑,一副对米莉的现身难以置信的表情,一会看看K,一会看看米莉。
J说:“米莉!是你吗?”
米莉如梦初醒,站起来,发现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睡意惺忪,说:“怎么?”
“米莉,是我,我是J。”J确定面前的女子是米莉,更加高兴。
米莉的表情由平静转入惊愕,然后再由惊愕转入欢喜。她的心情应该和J的一样,双手摆来弄去,不知放在哪里,最后慌张插进裤兜,说:“怎么是你?”
“是我,我是J。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像派对上饭后甜点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一样,气氛轻松,谈吐随和。K从J与米莉的对话里听出来:J是米莉的初恋男友!
K真的不敢相信,多年没有联系的两个人就这样邂逅了。
J与米莉独处,谈话聊很久。
接下来,关于房子搬迁的事情,也很好解决。对立双方都没开口商量。J将制服群疏散,答应把拆迁时间往后推。其实,大家都理解,这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拆迁队散去,围观的群众也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
J、K、米莉、薇薇、祖母,五个人欢聚在一起,共进晚餐,和谐得如同一个幸福的家庭。晚餐丰富,是米莉与祖母一起吃的晚饭里从来没有过的。而此时的祖母,已经病得奄奄一息。米莉一羹匙一羹匙地喂她,到底也没吞下多少。
事发突然。
晚饭过后,太阳渐渐没入西方。反射镜里透进的光线由一束变成一丝,再由一丝变成没有。在电视里的欢声笑语昭示开始进入肥皂剧黄金时间时,祖母咽下最后一口气,离开了这座未来之城。
米莉哭得梨花带雨,哭到最后,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剩一只张得比脑袋还大的嘴,夸张而变形。
在殡葬馆,K见到了艾伦。显然,是米莉打电话给艾伦,叫他回来的。K与艾伦之前就有见过面,也有过交流,但此刻他们并不会和上次见面时一样。那时,彼此会说:“嘿!我们又见面了。”现实却是,艾伦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而K也只是点点头。米莉察觉出端倪,问道:“你们认识?”
“不,不认识。”两个男人同时回答。
葬礼充盈着严肃与压抑,五个人几乎没有交流的机会。薇薇见到艾伦,连一声爸爸也没有叫出口,只用两只泪眼失神地看着父亲。
时间结成一团无法消散的冰块。五个人的相聚好像冥冥中注定一样。
K之前不知道哥哥是米莉的初恋情人,也不知道哥哥所说妨碍拆迁的老人是米莉祖母;米莉之前不知道K是初恋情人的弟弟,现在不知道艾伦与K已经认识;J之前不知道自己所说妨碍拆迁的老人是米莉祖母,现在不知道K和米莉有过缠绵,也不知道艾伦与K已经认识;艾伦从之前到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J是米莉的初恋情人,不知道K和米莉有过缠绵,也不知道J帮助拖延了祖母房子被拆迁的时间,当然也不知道J与K是两兄弟,不知道他们两兄弟为什么出现,不知道他们两兄弟出现在这里干什么;薇薇更是不知道大人莫名其妙的世界。
他们各怀心思,来不及问清彼此关系。
从殡葬馆出来,夜已经很深。因为一位老人的逝世而集合在一起的五个人兵分两路,解散开来。米莉、艾伦、薇薇走在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J、K走在一起,也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各自打过招呼,各走各路。
这是一个燥热不安的夜晚,对于初冬而言实在是过于温暖了。路上的行人很少,行色匆匆。路灯散发着温柔的光芒,如同法式蛋糕的香味。动车或许是最后一班了,女人们跑起来,长发飘荡在冰凉的空气里,男人跑起来,靴子敲着石板“踢踏”响。街口有一个老男人还在用绳索牵着他的宝贝遛狗,而那狗调皮得不得了。狗往左边蹿,他就往左走,狗往右边跳,他就往右踱,狗要过马路,他就陪着拐进大胡同。天上挂着一轮明月,圆圆滑滑,从云层里浮上来。宁静的天空,星星少许,如果天空是一面大镜子,那镜子的另一面是什么呢?
K想起那天在中心广场上遇见的清洁工。清洁工说过,镜子的另一面是另一面的镜子。答案是不无道理的。如果有另一面的镜子存在,那里将有另一种生活。镜子的另一面映射出别样的人生,K不是K,K是J,K是艾伦,K是米莉,K是米莉祖母,K是其他人。在那里,每个人可以过上不同于现在的生活,K也不例外。在那里,他会喜欢春天,远离派对,种植花草,参加家庭聚餐,放弃通信设备,设计舒适衣服,用笔记录日常生活,坐在长途动车里看《唐顿庄园》,亲自来到菜市场挑选完好的材料……
想着,K低下头。
J看了K一眼,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