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绛唇朱袖两寂寞
那大帐一眼看并无特别,一入内,才看的到异处。
地下铺着数寸厚的驼毛地毯,空气中隐隐飘着酒香,一色起坐用具俱全,宛如一间行宫。室内光线虽暗,她还是一眼分辨出面南一张大案,其后整张的虎皮铺就的椅子,一人高踞其上。发束金冠,一身轻裘,虽年纪并不大,然面目沉沉,喜怒不分,长及鬓角的浓眉下寒潭般一双眸子,自那样的眸子中看来,仿佛世间万物,皆是下尘。饶是室内温暖如春,她却觉得更冷了。
下首分侧而立的几十人,个个戎装劲甲,手持兵器,虽屏息静气,仍可感觉到他们散发的虎视眈眈。
同来的使臣随从尚未站稳,老远已经齐齐在她左右匍匐下地,不由分说歌功颂德。
那人抬抬手。顿时寂静。她感觉到一路护送她的执事递过来的惊恐的目光。
因她只垂着首,微微屈了屈膝。缓缓道:“大良平昌郡主参见国主。”
天光更暗了,整个大帐如同一个巨大的瓮瓶,她的声音丢下去,即刻溅得一片金石摩擦的轻响。她不用看也感觉的到四周一片激愤。
只那人的声音,淡然的,又仿佛提着无穷的气势,道:“来人。”
有人应声而出。
匍了一地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那执事甚至轻轻拉了拉她的裙脚。低不可闻的道:“郡主莫忘记,得转圜处,不可执著。”
她闻言,忆起父亲苍老的容颜,心中猝然哀凉下去。
那人继续道:“掌灯。”
灯一点上,帐内顿通亮。
还是那淡然的声气,道:“抬起头来。”
她吸一口气,终于依言抬首。
艳红织锦之中,她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仿佛花心中那一点嫩白的蕊。双唇微抿,嘴角一丝掩盖不住的倔强之气,一时间倒仿佛有千言万语含着,只待有心人聆听似的。
他居高临下,目光一扫,忽然间仰首大笑。那笑声张狂之极,却又有一种极不相称的清越之感。
他就在众人的惊疑不定当中步下堂来,大笑着扬长而去。
留得上上下下一干人等面面相勘。
半晌,一直站在案下右首的一人,排众而出,道:“国书可有带来。”
伏在地上的使臣这才敢抬起头来,忙捧上一个乌金镶边的檀木盒子,恭声道:“回复明荆王,国书奉上。另有奉送的区区薄礼……”
这一场战争,来的突然,结的迅速。以大良割了上河城,赔出黄金白银数十万两,布帛珍玩无数,另加上她这一个无足轻重的和亲郡主,鶻孜第日撤军。
一路往北,天越发冷了。她被安顿在队伍当中,身边只得一个浅香,她仿佛一个被人用过一次的摆设,仪式结束了,再无人问津。
一切都是命,上天赏了她十八年锦衣玉食,诸多宠爱,如今它全数收回了。那个人,只怕要到现在,才能得了消息吧。都已经太迟,到今日,她方才体会到古人叹人生别离容易相聚难的苦楚,然则他们的别离总还有心怀相聚的希望。念及自身,顿时心内成灰。
一出上河城,抵达鶻孜国界,立即景象大变,大军所到之处,遍地皆喜庆之声,百姓张灯结彩而贺,沿途有人献上酒肉,载歌载舞,通宵达旦。
鶻孜由一支游牧部族发展而来,建国虽不足百年,因其博采各族文化之优点,发展至今,国力已经堪与历来自恃天下为尊的中原大良一较长短。
她们所经之处,虽服侍装扮有别中原,但见到城镇之繁华热闹之处,她才意识到意想中的荒滩漠漠,是一个多么大的误会。
鶻孜建都泰和,禁城背山傍水,宫墙林立中,一时不知有多少殿宇。
她被安置之处,陈设华丽,楼阁墙面,挂满颜色鲜艳的饰物,一应器皿,皆为金雕玉切,香薰阵阵,乍一入,几令人窒息。十多个侍女,一色的头上系着琳琅的玛瑙珠子,在门口迎她入内。
浅香见她面有憔悴之色,低声说:“小姐,你歇歇吧。”
替她略略梳洗罢,侍女承了一案的吃食。她浅尝了几口,临了只淡淡道:“叫你莫要跟来的。”
浅香闻言,不由鼻端一酸,泪珠自断线似的掉下来,呜咽着道:“当日出门时,夫人曾嘱咐一句,叫我好生照顾你。小姐,如今若再没了我,岂不就剩下你一人了。”
她依旧那种调调:“你瞧这金碧辉煌的牢笼,关我一个也尽够了。你又何必参和进来。”
浅香见她仿佛说他人的事情一般,这哪里是往日那活泼热闹的小姐,如今瞧来,样貌倒还是那样貌,只是仿佛换了一副魂魄,思前想后,不免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