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着头,只见到那人宝蓝袍子的下摆,隐隐起的赭色花纹。木然道:“不送。”
日头明晃晃的照下来,仿佛自天空中垂下无数的利剑,生生刺在她头上。院子中跪了一地。却人声寂灭。只闻得树上的知了仍自无知无觉的嘶鸣,那声音,也好似隔的远了。
少顷,有人低声惊呼:“夫人,夫人晕过去了。”
她转头,见到母亲倒在地上,一旁的几个丫环已经围了过去。众人七手八脚的将之扶进屋里,敷冷水掐人中。半晌才醒过神。
母亲握住她的手,欲语泪先流,哽噎道:“三儿……”便泣不成声。
母女丫环只呜呜咽咽哭倒了一房。她母亲将她紧紧纂在手中,飞泪道:“关外苦寒之地,鶻孜族人生性暴戾,动辄茹毛饮血。老爷,你去面禀圣上,求他收回成命。收回成命!”
一旁的浅香也一边哭一边恨道:“圣上有二十一位公主。凭什么偏是我们家小姐去和亲。”
赵父坐于一旁的太师椅上,自知大事已定,眼见掌上明珠就要送入虎口,自己却无计可施。一双手瑟瑟发抖。目眦欲裂的道:“恨只恨守关将领贪生怕死,非但不能拒鶻孜虎狼于关外,还打开大门领兵直入。我赵泰松一生戎马,浴血奋战大小百十役,到如今,如今……”说到激愤处,数声剧咳。随之吐出一口鲜血。
屋里顿时更炸开了锅。一时间延医问药,人进人出,哭哭啼啼。直闹了半夜方散。
她回到房中,浅香打来一盆清水。慢慢服侍她梳洗。又端来一个乌漆托盘,盛着一碗白粥,几样小菜。
轻轻劝道:“小姐,好歹吃一些。”
她摇摇头。
浅香那方擦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道:“若是六殿下在,兴许不会到这种地步。那三殿下,原本我见他也是极和气的一个人。对小姐……也是时常见面的。如今可怎么就变了个人呢。”
见她空自睁大一双眸子,静默中不知看向何处。
浅香擦干了泪。下定决心似的道:“小姐,我们连夜逃走吧。去南方找六殿下。”
她闻言,倒醒过神来,牵动嘴角当笑了笑。道:“我若走了。老爷夫人和这一门几百口可走向哪里去。”
浅香不服气:“难道只能眼睁睁的送到那蛮夷之地去,六殿下呢。”
她不语。那窗户开着,夜间的凉风徐徐的刮进来,吹的那案头的一叠书稿哗啦啦作响。某一页停了一瞬,见得到一角,有“若未留得堂堂去”一句。又翻了过去。
若未留得堂堂去,且更从教缓缓回。
这一去,只怕关山永隔。再不能回了的。
眼眶酸涩,泪似已流干。
她提起笔,良久,终徒然放下。
只听得浅香喃喃念叨,伴随细碎的抽泣。天竟大亮了。
有步履匆匆而来。宫中已有人奉旨送来金冠霞帔,她茫然的任人摆布,如同失了魂魄。
院中倚仗礼乐俱全,不知内情者,以为真有喜事。她被带到堂前,父母俱在。赵母依在丫环手中,只顾哀哀垂泪。赵父面色惨白,背影佝偻。一夜之间,他彻底的变成一个无力的老人了。
为首执事一人,见到她,似松了口气。忙命凑起乐器。预备启程。她挥手制止。
转身道:“请父母上坐。”
有人般了椅子,就在院中坐定。
她徐徐拜倒下去。赵母经不住呜咽出声,老父也簌簌垂下泪来。徒然伸着双手。颤抖着道:“起来吧。起来吧。”
她伏在地下,那青石地面,带着清晨的湿润冰凉,如水一般,蔓延开去。那大红刺金的礼服,如同一朵血色的牡丹,开至浓烈,几乎流出一地的猩红。
她清晰道:“父母在上,儿不孝,日后不能承欢膝下,晨昏定省。从今往后,盼父母大人各自万福金安,健硕康宁。”顿了顿,道:“儿此去,毋以为念。”
赵父似受到吓阻,看住她。惶然道:“三儿,此一去,虽千里迢迢,离乡别井。然则你答应爹爹,家园在一日,你自当顾你自身一日之周全。莫动妄念。爹爹素来知你,只嘱咐你一句‘顺时应事,随遇而安,得转圜处,不可执著。’你可答应。”
她又拜下去。良久,才轻声道:“是。女儿谨记。”
赵父点点头,露出一丝哀切赞许的微笑。
那执事在一旁不断催促。声声称莫误了吉时。
她站起来。才一开步,人从中浅香执着包袱,抢至她身边。大声说:“小姐,我同你去。”
她看了看她红肿双目,轻轻道:“不是出去游玩,你莫去。”
浅香神色坚定“让我去。我定要同你去。我九岁跟了你,死也要同你死在一起。”
她将头一偏,硬声道:“休要胡闹。你去不得。”
浅香拉住她的手臂,一叠声道:“你去得,我也去得,我死也要同你去了。”
她情急无奈,放手一推,浅香重重跌在地上。扔自紧紧纂住她袍脚。她脱不得身,挥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那浅香纂的更紧了。
已有一旁的侍卫围上来拖开她。
她兀自踢打哭泣。
正闹腾间,闻得赵母颤声喊道:“就随了她的心吧。千山万水的,相互也有个照应。”
她不语。挥手斥退了众人。终亲手扶起她。替她擦了泪。叹息道:“你又是何苦呢。”
礼官唱了一声,那乐器便齐齐响将起来。她转身而去。出了大门,仍自听得母亲撕裂般的哭喊穿过嘈杂的乐声钻进她耳膜。她只觉得心头被箭穿了似的,痛不可当。
漠北荒僻之地,今日抛了家园,别了父母,自此开始,生命中的一切温暖幸福憧憬,还有那个人,皆断送了。
她任由人安顿在软轿中,那轿子垂着的软帘亦是大红色的。微微晃动,她想起哥哥的那些雀子,终年养在廊下,有客人喜爱了,顺手就送了别人。
京都距大同关路程并不甚远。只因山多路崎,普通人如携了女眷,一般也得五六日。因鶻孜国有三日之期的限定。那执事怕误了军令。只昼夜兼程,到第三日,堪堪的赶上了。
出了大同关,再行数里,她听得一旁随从低呼:“瞧那一路营帐,连头都不得见。该有多少人马呀。”
另一人道:“咱们这一来,稍有行差踏错,无异羊入虎口。只怕骨头渣滓都见不到咯。”
有人低叱,示意他噤声。
车马停了下来,她闻得一行数骑走近,一人沉声道:“可是平昌郡主大驾。”
有人答:“正是”
来人道:“奉吾国主令,明荆王特来迎接郡主。”
一旁的执事闻言,慌忙行礼道:“见过王爷。”
她自软帘的一线空隙里看出去,只见得一匹油黑的骏马,骑者枣红色的皮靴子,以及逞亮铠甲的一角。
那王爷漫应一声,随即道:“郡主请。”
使的虽是敬语,语调却有说不出的傲慢。
她只见那马头一转,消失在视线中。一旁的执事似抹了把汗,方抖抖索索命跟了前去。
行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车驾才停了下来。侍从打起帘子。轻轻道:“郡主,入了国主大营,请下车缓行。”
她下得车来,举目一望,行道两侧,齐整整尽是全副武装的兵士,一个个磐石般纹丝不动,皆面无表情,视她们为无物。一步一岗,数百人尽皆鸦雀无声。
少顷,帐前遥遥有人宣唱:“大良来使晋见。”
一旁的随从见此光景,不由簌簌抖将起来。她看不过,沉声道:“怕什么,左右也不过是人。”
言毕一仰面,径自款款而去。偌大的一个营场之中,一色清霜铠甲,刀抢冷厉。黄昏漠漠,她一身大红的华裳,风刮得衣袂如同鸟儿的翅膀,摇摆着飘出去。在一片青灰之中,仿佛一团决绝跳跃的火焰,照亮每个人的眼睛。
有人打起厚重的大帐门帘,自亮处往里看,并不太真切。那打开的门,仿佛一张大嘴,吞噬着前去的人。她在人丛中,缓缓向前走去,离那暗处一步更近一步。天边这时候亮出淡薄的一线太阳,回光返照似的,她不由回头,山峦的尽头,看的见远处的大同关城楼晦暗的一角,有如一位曾经威风凛凛的大将,如今只能藏于盾牌之后,探头窥视一番。
她的双手在宽大的袍袖中相握,只觉指尖冰凉僵硬。
她想起极年幼时候念的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啊,何止无故人,就此孑然一身,故人故土,从此一别,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