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时分,四个人钻出雨林,来到了普拉格山脚下。这座山是中央山脉的一部分,高达两千多米。山顶没在云层中,望上去,感觉好不压抑。远远地,一个村子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和以前见到过的雨林村落不同,这个村子里的建筑都是由石块砌成,但又保持着此地建筑开敞的特点。在整个巴布亚,很难再找到这类建筑。
“到了!”朗戈依指了指前面的山坡:“再往前没有雨林,但是有山路。”
他向施蒂纳告辞,匆匆走掉。到现在没有塞克瓦蒂撞见,这个通吃两面的带路人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上,现在只想逃回自己的村子。
“你能肯定,这就是伪造文物的地方吗?”波尔蒂略已经知道他们要找什么,谨慎地问道。
“会不会有危险?”廖铮也谨慎地问道。
施蒂纳也不敢十分肯定。眼下,事态的发展已经超过了正常思维的范围。凡事小心为妙。于是,三个人往村子外的一个高坡上爬去。从那里既可以俯瞰整个村落,也可以快速逃逸。
他们来到坡上,向下望去。村子里人迹稀少。村头有一个平坦的小广场,一具未完工的石像躺在村边的空地上!周围,十几个人围着它忙碌着。
“人首猪身像!正是我设计的!”波尔蒂略惊喜地说:“我想设计出姆文明和巴布亚传统文明的过度类型。说实话,当初我还怕博阿伊不懂行,搞出的假文物不符合新石器时代的风格。”
当下,三个人隐起身来。廖铮拿出微型单孔望远镜,观察着工地。现在,那座石像还只有下轮廓,更象是一块巨石。它是一整块石材,躺在地上,长有四米左右。如果不是波尔蒂略的说明,她怎么看也看不出“人首猪身”的形状。
显然石像并未完工。只见十几个部落民排成整齐队列。一个瘦小的身影来到他们面前,带着他们开始礼拜。四面八方都拜过后。又围着半成品石像跳起土风舞。这是他们真正的信仰,和“姆文明”没有任何关系,是他们对“行业神”和祖先神明的崇拜仪式。在这些没有文字的部落民中,任何技术都是凭口耳相传,亲身相授。它的来历神圣而不可理喻。久而久之,这些仪式本身也成了技术的组成部分。在开工前不严格地完成这些仪式,加工效果就得不到保证。
毕竟曾经是考古学家,波尔蒂略仍然有着基本的考古学兴趣。他看得兴起,便向廖铮讨过望远镜,也观察了起来。这样,三个人轮流使用一架望远镜,观察着工地上的情形。
没有任何观察不带先入之见。他们都曾经设想过,以石具加工石材,是不是用某种硬质石料?是不是用打磨法?但接下来的情形,远远出乎他们的意料。当所有宗教仪式都完毕后,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抬来一只木盆,里面装着黑糊糊的东西。那个矮小的身影来到石像旁,倒背着手,左看看,右看看。两个抬着木盆的人就紧跟在他身后。忽然间,那个技师模样的人抓出一把黑糊,仔细地涂在石像上。涂小小的一片。接着,又在不远处涂另一片,再一片。
不一会儿,他直起腰来,向后面伸出手。一个土著们递来一只火把。矮个师傅蹦着,跳着,挨次点燃那些涂有黑糊的地方。一时间,四米多长的石像仿佛成了烛台,东一块西一块缓慢地燃烧着,冒着蓝色的怪异火焰。
现在,廖铮和波尔蒂略都猜测道,那黑糊可能是一种助燃剂。但接下来会怎么样,绝不是他们能猜出来的了。
只见十几个土人各拿一只木盆,纷纷到山溪旁灌满了水,端到石像旁待命。那技师纹丝不动,注视着燃烧过程。忽然,他跳到一旁,大喊一声,十几盆水同时泼出。石像上冒出滚滚白雾,劈啪声音廖铮他们这里都听得到。
接下来,十几个人各握石锤,扑到石像上,按照预选定好的位置,用力敲打。石材热胀冷缩,局部早就酥碎,不一会儿,石像周围就堆出一些碎石。土人们清走碎石。这时,石像的温度已经与周围相等。他们又拿出硬猪鬃制成的木柄大刷子,仔细地刷掉碎石末。
一个小时过去了。这些土人再一次围成一圈,举行完工仪式。在他们中间,那尊石像又向“成品”迈进了一步:多了一条腿、腰部更加清晰。两个眼窝也有了形状。
雕刻工具竟然是火!
他们刚刚看到了一种古老技术的活化石。就是施蒂纳,这个从小长在巴新独立国的年轻人,也不由得被这种原始技术震撼了。可以想像,万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是凭着这类古朴至极的手段,从大自然那里一点点争取着生活空间。
等大家从震撼中清醒过来。工地上已经没有人了。施蒂纳对另外两人说道。“这样,我到村子里去问问。看他们和博伊阿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拥有政府人员的身份,可以沟通的。你们先隐蔽在这里。”
施蒂纳下了坡,进了村子。好长时间都不见他出来。廖铮两人在高坡上等啊,等啊,心里越来越忐忑不安。波尔蒂略终于忍不住,小心地问:“这个人可靠吗?”
“我认为还是相信他的好。”廖铮回答道。“说不出他欺骗咱们的理由。”
“哼,也许是双料间谍呢。”
廖铮没有回答。这种时候,除了信心,没有确凿的方法可以证明什么。又等了近一个小时。在他们的信心即将消失,准备逃离这里时,施蒂纳从村子里跑了过来。兴奋地对他们说:“我向酋长问清了,他们和博阿伊之间只有生意关系!你们也可以进村去。直接了解情况。”
一边走,施蒂纳一边介绍他了解到的情况。原来,本地石匠虽然经常制造商品石材,但最为神圣的这种原始制像技术却从不外传。甚至祖先留有遗训,不允许用它来制造商品出卖。只能制造拜祖石像。当然,由于外界极少知道那种石像制品,也没有什么人来订货。所以,当消息灵通的博阿伊用远远高于市价的钱定购这种原始石像时,曾经引起了村子里的争议。有的人希望挣这笔钱,有的人怕令祖先的灵魂震怒。最后,酋长还是下决心接了这单生意。这里面不仅有制造费用,更有不菲的“掩口费”。
但石像制好以后,博阿伊由于把大量资金投入竞选造势,资金流面临干枯,经常付一半欠一半。阿莫金人心怀怨气。所以,当施蒂纳以“民俗文化研究机构”名义进村后,向酋长调查时,酋长便向他交了底。也不再理那个掩口的要求。
廖铮和波尔蒂略穿着不整的衣杉进了村。酋长亲自把他们迎接进来。生活在偏僻地方的人都非常好客,这和他们的偏僻有直接关系。人有吸取信息和追求变化的原始需要。偶有一两个外乡人来这里,对习以为常的生活多少是个改变。
“他们说,这种手艺他们在生活中早就不用了。”施蒂纳小声介绍道。“但制造祭祀用的神器时,还必须用这种传统方法制造,否则就不够虔诚。在他们看来,任何金属工具都算是现代化的工具,不能表达那种传统的崇敬。若不是出于这种原始宗教信仰,这类技术根本不会保存下来。”
廖铮曾经参观过中国最后一家土法造纸的小作坊。那里生产的原始纸张全都是供附近村民办红白喜事用的。产量虽然不高,但风格特别。当地人在婚礼葬礼上,只使用这种古朴的纸张。眼下的情况极其类似。
酋长用当地方言向外国客人介绍着,施蒂纳作着翻译:“这位先生说,这种技术,是远古时期阿巴加人发明的。阿巴加人是巴布亚的一个大部落。这几百年来衰落了。阿巴加语基本失传。他说,本村的传统神像工艺,完全掌握在一位老人手里。他平时讲阿莫金语,而那种技术是师傅由阿巴加语传给他的,但他从不外传。”
“就是刚才咱们看到的那位老人吗?”那个矮个子老人在石像旁走来走去的样子,给廖铮留下了深刻印象。
“正是他。我们也很担心。一旦这位先生去世,他的技术就失传了。但我们不能违背天意。”酋长叹了口气,说道。“建造这种传统石像的时候极少。五年才有一次。一旦需要,我们就把老人请出来。他要作的,就是选择合适的石材。然后,他要用泡洗西谷树的水,加几种草药,油脂调制药剂。只有这种药剂才能使燃烧均匀,石材开裂容易。而在石材的什么地方抹药才能形成理想效果,更是他的不传之秘。本村人跟他这么久,谁也没有学会。”
“那么,我们能不能拜访这位老先生呢?”廖铮有些急迫。他们现在离文明世界还很远,塞克瓦蒂的威胁仍在。她特别在最短的时间里,知道最多的真相。
一旁,波尔蒂略现在也不再管什么伪造一事,倒是很想知道这一秘密。哪怕他无法用这个资料来创作所谓的“高质量娱乐品”。
身为客人,马上提这么深入的要求,自然很不容易得到满足。好说歹说,酋长才派了一个部下去征询老人自己的意见。一个小时后,廖铮他们被允许来到老人的屋子里。
那位老人木然地坐在石凳上。闷热天气里,石凳很受欢迎。老人大约是刻了一辈子石像,那张脸也象石雕本身一样纹丝不动。廖铮不知道怎么才能和老人套近乎。想了半天,才说了些保重健康之类的话。
老人始终没有开口。实际上,这位老人根本就没有同意他们的见面请求。酋长希望这几位客人能够帮助他们追回博阿伊的欠款,想讨好他们,才自作主张让他们见到老人。这位老人虽然因为掌握的技术秘密而受到尊敬,但平时也不过是住在“男屋”的小隔间里的部落民,并无更多的特权。
一时间,廖铮觉得自己很是卑鄙。她从不认识这位老人。从没有关心过这位老人的喜怒哀乐,只是关心他保守的秘密。那个秘密属于全人类,但首先属于他自己。他有权利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