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招呼他的本地人里面有一个叫做卑里高的小法师,一个无事忙的朋友;成天看风色,探消息,会趋奉,厚脸皮,赔笑脸,装殷勤的一路;这般人常在城门口等着外来的乡客,讲些城子里淫秽的事情,领他们去各式各样的寻快活。他先带赣第德和马丁到高迷提剧场去看戏,正演着一出新排的苦戏。赣第德刚巧坐在巴黎几个有名的漂亮人旁边。他还是一样的涕泗滂沱,看到了戏里苦的情节。他旁边一位批评家在休息的时候对他说:
“你的眼泪是枉费了的;那女角是坏极了的;那男角更不成;这戏本更比做的戏子坏。编戏的人不认识半个阿拉伯字,这戏里的情节倒是在阿拉伯地方;况且他又是个没有思想的人;你不信我明天可以带二十册批评他的小书给你看。”
“你们法国有多少戏本,先生?”赣第德问那法师。
“五六千。”
“有这么多!”赣第德说,“有多少是好的?”
“十五六本。”
“有这么多!”马丁说。
赣第德看中了一个充一出无意识的悲剧里衣列查白女皇的女伶。
“那个女戏子,”他对马丁说;“我喜欢;她那样子有些像句妮宫德姑娘;要是能会着她多好。”
那位卑里高的小法师担任替他介绍。赣第德,他是在德国生长的,问有什么礼节,又问法国人怎样招待英国的王后们。
“那可有分别,”那法师说。“在外省你请她们到饭店里去;在巴黎,她们看你好才恭维她们,死了就拿她们往道上掷了去。”
“拿王后们掷在路上!”
“是真的,”马丁说,“法师说的不错。我在巴黎的时候孟丽姑娘死了。人家简直连平常所谓葬礼都没有给她——因为按例她就该埋在一个丑陋的乞丐们做家的坟园里;她的班子把她独自埋在波贡尼街的转角上,这在她一定是不很舒服,因为她在时她的思想是顶高尚的。”
“那是太野蛮了,”赣第德说。
“那你意思要怎么着?”马丁说;“那班人天生就配那样,哪儿不是矛盾的现象,倾倒的状况——你看看政府,法庭,教会,以及这玩笑国家各种的公共把戏,哪儿都是的。”
“听说巴黎人总是笑的,有没有哪话?”赣第德说。
“有这回事,”那法师说,“可是并没有意义,因为他们不论抱怨什么总是打着大哈哈的;他们竟可以一路笑着同时干种种极下流的事情。”
“他是谁,”赣第德说,“那条大猪,他把我看了大感动的戏和我喜欢的戏子都说那样坏?”
“他是一个坏东西,”那法师说,“他是专靠说坏所有的戏和所有的书吃饭的。谁得意他就恨,就比那阉子恨会寻快活人;他是文学的毒蛇中间的一条,他们的滋养料是脏跟怨毒;他是一个腹利口赖。”
“什么叫做腹利口赖?”赣第德说。
“那是一个专写小册子的——一个弗利朗。”
这番话是他们三人,赣第德,马丁,和那卑里高的法师靠在戏园楼梯边一边看散戏人出去时说的。
“我虽则急于要会见句妮宫德姑娘,”赣第德说,“我却也很愿意和克莱龙姑娘吃一餐饭,因为她样子我看很不错。”
那法师可不是能接近克莱龙姑娘的人,她接见的全都是上流社会。
“她今晚已经有约会;”他说,“但是我可以领你到另外一个有身分的女人家里去,你上那儿一去就抵得你在巴黎几年的住”。
赣第德天然是好奇的,就让他领了去,那女人的家是在圣享诺利街的底。一群人正赌着一局法罗;一打阴沉着脸的赌客各人手里拿一搭牌。屋子里静得阴沉沉的;押牌的脸上全没有血色,做庄的一脸的急相,那女主人,坐近在那狠心的庄家旁边,闪着一双大野猫眼珠留心着各家加倍和添上的赌注,一边各押客正叠着他的牌;她不许他们让牌边侧露着,态度虽则客气,可是不含糊;她为怕得罪她的主顾不能不勉自镇静,不露一些暴躁。她非得人家叫她巴老利亚克侯爵夫人。她的女儿,才十五岁,亦在押客中间,她看着有人想偷牌作弊就飞眼风报告庄家。那卑里高的法师,赣第德,和马丁进了屋子;谁都不站起来,也没有人招呼他们,也没有人望着他们;什么人都专心一意在他的牌上。
“森宝顿脱龙克的侯爵夫人也还客气些,”赣第德说。
但那法师过去对那侯爵夫人轻轻的说了句话,她就半欠身起来微微的笑着招呼赣第德,对马丁可就拿身分,点了点头;她给赣第德一个位置一副牌,请他入局,两副牌他就输了五万法郎,接着就兴浓浓的一起吃饭,大家都奇怪他输了这么多却不在意;伺候的都在那儿说:——
“今晚咱们家来一个英国的爵爷呢。”
这餐饭开头是不出声的,那在巴黎是照例的,静过了一阵子就闹,谁都分不清谁的话,再来就说趣话,乏味的多,新闻,假的多,理论,不通的多,再搀点儿政谈,夹上许多的缺德话;他们也讨论新出的书。
“你有没有看过,”那卑里高的法师说,“西安顾侠那神学博士的小说?”
“看了,”客人里有一个回答,“可是我怎么也不能往下看。我们有的是笨书,可是拿它们全放在一起都还赶不上那‘神学博士顾侠’的厚脸。我是叫我们新出潮水似的多的坏书给烦透了,真没法子想才来押牌消遣的。”
“那末那副监背德鲁勃荣的‘梅朗艳’呢,你看得如何?”那法师说。
“啊!”那侯爵夫人说,“他烦死我了!他老是拿谁都知道的事情翻来覆去的尽说!分明连一提都不值的事儿,他偏来长章大篇的发议论!自己没有幽默,他偏来借用旁人的幽默!他简直连偷都不会,原来好好的,都让他弄糟了!他真看得我厌烦死了!他以后可再也烦不着我——那副监督的书,念上几页就够你受的。”
席上有一位博士鸿儒,他赞成侯爵夫人的话。他们又讲到悲剧;那位夫人问有没有这样的戏,做是做过的,剧本可是不能念的。那位博学鸿儒说有这回事,一本东西尽可以有相当的趣味,可是几乎完全没有价值;他说写戏不仅来几段平常小说里常见的情节可以引动观众就算成功,要紧的是要新奇在而不怪僻,要宏壮而永远不失自然,要懂得人心的变幻,使它在相当的境地有相当的表现;写的人自已是大诗人,却不能让他戏里的人物看出诗人的样子;要完全能运用文字——要纯粹,要通体匀净,要顾到音节,却不害及意义。
“尽有人,”他接着说,“不顾着上面说的条件,也能编成受观家欢迎的戏,可是他那作家身分总是看不高的。真好的悲剧是少极了的;有的只是长诗编成对话,写得好,韵脚用得好,此外都是听听叫人瞌睡的政治议论,否则竟是平铺直叙一类最招厌的;再有就是体裁极丑的怖梦,前后不相呼应颠三倒四的,再加之累篇对神道的废话,无聊的格言,浮夸的滥调。”
赣第德用心听这番议论,十分佩服这位先生,他正坐在侯爵夫人的旁边,就靠过身子去问她这位议论风生的先生是谁。
“他是一个学者,”她说,“那法师常带他这儿来,他可不押牌;剧本跟书他都熟,他写过一本戏演的时候叫人家通了回去,又写了一本书除了他的铺子灰堆里以外谁都没有见过,我这儿倒有一本他亲笔题给我的。”
“大人物!”赣第德说。“他是又一个潘葛洛斯!”他转过身去问他说:
“先生,那末你对这世界的观察,道德方面以及物理方面,一定以为一切都是安排得好好的,事情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决不能有第二个样子?”
“你说我,先生!”那学者回说,“你说的我简直不明白;我的经验是什么事都跟我别扭似的,我的经验是谁都不认识他自己的身分,也不知道他自己的地位,他在作什么,他该做什么,全不明白;我的经验是除了吃夜饭,那倒总是开心的,彼此意见也还一致,此外的时光简直全是不相干的闹;这派对那派闹,国会和教会闹,文人和文人闹,密姐跟密姐闹,有财势的和普通百姓闹,太太们跟老爷们闹,亲戚们跟亲戚们吵——这简直是无穷尽的战争呢。”
“顶顶坏的我都见过”赣第德回说。“但有一位有识见的前辈,他早几年不幸叫人家给绞死了,曾经教给我说这世上什么事都是合适极了的;你说的那些情形只是一幅好看的画上的阴影。”
“你那绞死的朋友,他挖苦这世界哪,”马丁说,“影子正是怕人的污点。”
“弄上污点去的都是人们自己,”赣第德说,“他们可又是不能少的。”
“那末不是他们的错处,”马丁说。
其余的赌客全听不懂他们的话,各自喝他们的酒,一边马丁和那学者还在辩论着,赣第德讲他的冒险给那侯爵夫人听。
吃完了晚饭侯爵夫人领赣第德到她的暖室里去,叫他坐在一张沙发上。
“呵,好的!”她对他说,“所以你爱定那森宝顿脱龙克的句妮宫德姑娘了。”
“是的,夫人”,赣第德回答。
那侯爵夫人软迷迷的对他笑说:
“单听你这句话就知道你这年轻人是德国来的。要是一个法国人,他就说‘我从前是爱过句妮宫德姑娘,不错,可是一见了你,夫人,我想我不再爱她了’。”
“啊啊,夫人!”赣第德说,“那我就按你的话回答你就是。”
“你对她的一番热,”侯爵夫人说,“开头是替她捡一块手帕,我愿意你也替我捡起我的袜带。”
“十二分的愿意,”赣第德说,他捡起了袜带。
“但是我还想你给我套了上去,”夫人说。
赣第德替她套上了。
“你看,”她说,“你终究是一个外来的客。我有时叫我巴黎的恋人颠倒到半月之久,但是我今晚初次见面就给了你,因为我们总得对威士法利亚来的年轻人表示敬意。”
那夫人早看着客人手指上两块奇大的钻石,她就极口的称羡,结果都从赣第德的手上移上她的手上去了。
赣第德跟那小法师一起回去,心里有些懊悔,因为不该对句妮宫德姑娘这样的不忠心。那法师对他表示同情,安慰着他;他只到手了那赌局上的五万法郎的一个回扣,还有那两颗半给半抢的钻石,他也有点儿好处。他的计划是尽情极性的沾他这位新朋友的光。他常提着句妮宫德姑娘;赣第德告诉他,他这回到威尼市去见着她的时候,还得求她饶恕他这回的亏心事。
那小法师益发加倍他的敬礼,伺候益发周到,赣第德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表示十二分的体己。
“那末这样说来,先生,你还得到威尼市去一趟哩?”
“可不是,法师先生,”赣第德说,“我怎么也得去会我的句妮宫德姑娘。”
这一打动他的心事他更高兴了,爽性把他和那美姑娘的情史讲给那法师听。
“我想,”那法师说,“这位姑娘一定是极有风趣,她一定写得好信。”
“我却从没有收到过她的信,”赣第德说,“因为我上次从那爵第里出来就是为她,我一向就没有机会和她通过信。不久我就听着她死了;后来我又找着了她,没有死;后来又把她丢了;最后我送了一封快信到她那里去,离这里够三万里路,我正等着她的回信哪。”
那法师悉心的听他讲,阴迟迟的仿佛是在想什么心事,他一忽儿就告辞了他这两个外国朋友,表情十二分的亲密。第二天赣第德醒过来的时候收到了这样一封信:——
“我的至亲的爱,我在这城子里已经病倒有八天了。我听说你也在此,我飞也飞到你的怀抱里来了,只要我能活动。我知道你也是从保都来的,我来的时候我把忠心的卡肯波和那老女人留在那里,我自己先赶来,他们隔一天就跟着来。蒲埃诺司爱依莱斯的总督把我所有的东西全拿了去,可是我还留着我的心给你。来吧!你来不是给我命,就叫我快活死。”
这欢喜的消息,这封出乎意外的信,乐得赣第德登仙似的,但他一想起他的人的病又不禁满心的忧愁。这一喜一悲害得他主意都没了,他立刻带了他的金子宝贝和马丁匆匆出门,到句妮宫德姑娘住着的客栈里去。他走进她的房间,浑身抖抖的,心跳跳的,声音里带着哭,他去拉开床上的帐子,要个亮来看看。
“请你小心些,”那女仆说,“她不能见光。”她立刻把床帐又拉拢了。
“我的亲爱的句妮宫德,”赣第德说,眼里流着泪,“你怎么了?你就便不能让我看你,你至少得跟我说话。”
“她不能说话,”那女仆说。
帐子里伸出了一只肥肥的手来,赣第德捧住了把眼泪来把它洗一个透,掏出钻石来装满了她一手,又把一口袋的金子放在床边一张便椅上。
他正在神昏颠倒的时候进房来了一个官长,后面跟着那小法师和一排兵。
“在这儿了,”他说,“那两个犯嫌疑的外国人”,他就吩咐带来的兵抓住了他们往监里送。
“爱耳道莱朵不是这样招待客人的,”赣第德说。
“我越发是个曼尼金了,”马丁说。
“但是请问,先生,你把我们带到那里去?”赣第德说。
“监牢里去,”那官长回说。
马丁稍微镇定了些,就料定床上装句妮宫德的是个骗子,那卑里高的法师是一个混蛋,他成心欺侮赣第德的老实,还有那官也是一个光棍,说不定几句话就可以把他说倒的。
赣第德听了马丁的话,心里急着要见真的句妮宫德,不愿意到法庭上去打官司,他就对那官长说要是放了他就给他三颗钻石,每颗值三千。
“啊,先生,”带象牙徽章的那个人说,“随你犯了多多少少的罪,我看来你还是好人。三颗金刚钻!每颗值三千!先生,我非但不送你到监牢里去。我真愿意性命都不要了效劳你哪。政府是有命令要拿所有的外国人,可是我有办法,我有一个兄弟在诺孟地的海口地埃伯。我领你上那儿去,只要你再能给他一颗钻石,他一定和我一样殷勤地保护你。”
“但是为什么,”赣第德说,“所有的外国人都要捉?”
“为的是,”那卑里高的法师插嘴替代说话了,“为的是阿都洼地方一个穷要饭的听信了瞎话。他上了当把他的君长给杀了,那不是一六一○年五月一类的事情,那是一五九四年十二月一类的事情,那是其余在别的年分别的月分别的穷鬼听了别的瞎话闯下的一类的事情。”
那官长又替那法师下了注解。
“啊,什么鬼怪!”赣第德喊说。“看这儿人跳跳唱唱的,原来有这么多的鬼!这猴子逗着老虎生气的地方真烦死了我,难道就没有法儿快快地走了出去?我在我自己地方没有见过狗熊,但是真的人我那儿都没有见过除了爱耳道莱朵地方。天保佑,先生,快领我到威尼市去,也好让我见我的句妮宫德姑娘。”
“我至多只能带你到诺孟地的南部,”那官长说。
他立刻叫人把手铐给去了,自己认了错,遣开了他带来的人,带了赣第德和马丁一起动身到地埃伯去,到了就把他们交给他的兄弟。
正巧有一只荷兰船要开。那位诺孟朋友,有了三颗钻石伺候得万分周到,把他们放上了一只船,那是开往英国保德茅斯的。
这不是到威尼市的路,但是赣第德心想先躲开了这地狱再说,不久总有机会到他的目的地去。
二十三
这回讲赣第德回马丁在英国靠了岸以后所见的情形。
啊,潘葛洛斯!潘葛洛斯!啊马丁!马丁!啊,我的亲爱的句妮宫德,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赣第德在那荷兰船上说。
“是又蠢又恶的一样东西,”马丁说。
“你知道英国不?英国人是不是同法国人一样的蠢?”
“他们是另外一种蠢法,”马丁说,“你知道这两个国在加拿大为几亩水雪地正打着仗,他们打仗花的钱就比加拿大本身值的多,说准确一点,你要问我他们那一国里有更多的人应得送进疯人院,我其实是知识太浅陋,决断不下来。我就大概知道我们快到的地方的人多是阴沉沉有忧郁症似的。”
他们正讲着话,船已经到了保德茅斯。沿岸排列着一群群的人,眼睛全溜着一个好好的人,他那一双眼包着,跪在海口里一条军舰上。四个大兵对着这个人站着;每人对准他的脑袋发了三枪,态度的镇静到了极点;围着看的人就散了去,全都满意了。
“这是怎么了?”赣第德说,“在这个国度里得势的又是什么魔鬼?”
他就问方才用那么大的礼节弄死的那个体面人是谁。他们回答,他是一个海军大将。
“为什么杀这个海军大将?”
“因为他自己杀人杀太少了,他同一个法国的海军大将开仗;他们查出来说他离着他的敌人欠近。”
“但是,”赣第德说,“那法国的海军大将不是离着他也一样的远吗?”
“当然,但是在这一边他们的经验是过了几时总该杀个把海军大将好叫其余的起劲。”
赣第德这一看一听下来心里直发震,他再也不愿意上岸,他就和那荷兰船主(就让他再吃一次苏列那船主的亏他都不怨)商量要他一直就带他到威尼市去。
那船过了两天就开了,他们沿着法国海岸走;路过望得见立斯朋,赣第德直发抖。他们过了海岛,进了地中海。临了在威尼市上了岸。
“上帝有灵光!”赣第德说,紧抱着马丁,“这才到了我的地方,我可以重见我那美丽的句妮宫德了,我信托卡肯波和信托我自己一样。什么都是合适的,什么都要合适的,什么事情都是再好没有的。”
二十四
这回讲巴圭德和修道僧杰洛佛理。
他们一到了威尼市,赣第德就去寻卡肯波,什么客店,什么咖啡馆,什么窑子,他都去了,可都没有找着。他又每天派人去进口的船上查问。但是卡肯波的消息一点也没有。
“怎么!”他对马丁说,“我一边从苏列那走海路到保都,又从保都到巴黎,又从巴黎到地埃伯,又从地埃伯到保德茅斯,又绕着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海岸,走了大半个地中海,过了这好几个月,怎么,我那美丽的句妮宫德还没有到这儿!她没有见着,我倒见着了一个巴黎婊子和一个卑里高的法师。句妮宫德一定是死了,我也再没有路了,除了死。唉!何必呢,早知如此,何不就在爱耳道莱朵的天堂里耽着,回到这倒霉的欧洲来干什么了!你的话是对的,马丁:哪儿都是苦恼,都是做梦。”
他又犯忧郁病了,他不去听戏,也不到跳舞场去散心;简直的什么女人都打不动他。
“你的脑袋实在真是简单,”马丁对他说,“要是你会相信一个杂种的听差,口袋里放着五六百万现金,会得跑到地球的那一头去寻着你的情人,还会带了她到威尼市来见你。他要是找着了她,他不会留了给自己;要是找不着她,他不会另外去弄一个,我劝你忘记了你的贵当差卡肯波及你的贵相知句妮宫德吧。”
马丁的话也不是安慰。赣第德忧郁更加深了;马丁还劝着他说。这世界上本来没有多少德行的快乐,也许爱耳道莱朵是例外,但是那边又是进不去的。
他们正在闷着等消息的时候,赣第德一天在圣马克的市场上见一个年轻的“梯亚丁”修道僧人手臂上挽着一姑娘。那梯亚丁脸上气色极好,又胖,又精神;他的眼亮着发光,他的神气十分的有拿把,样子也高傲,脚步也潇洒。那姑娘长得也美,她口里唱着;她俏眼玲玲的着她的梯亚丁。还不时用手去扯他的胖脸子。
“至少你得承认,”赣第德对马丁说,“这两个人是快活的,以前我碰着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倒运的,除了在爱耳道莱朵,但是眼前这一对我敢和你赌东道他们俩是快活的。”
“我赌他们是不快活的。”
“我们只要请他们来吃饭,”赣第德说,“就可以知道谁看得对。”
他就过去招呼他们,介绍自己,说了些客气话,请他们到他的客店里去吃麦古龙尼面条,朗巴的野味,俄国的鱼子,喝孟代,格利士底,雪泼洛斯,沙摩士各种的名酒。那姑娘脸红了,那男人答应了,女的也就跟着他,眼看着赣第德,样子又疑又惊的,眼里掉了几点泪水。刚一走进赣第德的房间她就叫了出来:
“啊!赣第德先生,不认识巴圭德了。”
赣第德还不会留心看过她,他的思想完全是在句妮宫德身上;但是她一说话他就想起来了。
“啊!”他说,“我的可怜的孩子,还不是为了你,潘葛洛斯博士才倒了他的八辈子的运?”
“唉!正是为了我,先生,真的是,”巴圭德回说,“看来你所有的情形全知道了,我也会听说我那男爵夫人一家子怕人的灾难,还有那句妮宫德姑娘的苦恼。你信不信我的命运也不见得比她的强。你认识我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好女孩子。一个灰袍的游方僧,我在他手里忏悔的,轻易就骗我上了当。下文就惨得怕人,自从你叫那爵爷几腿踢出府门以后,我不久也就脱离了那府第。我那时早就死了,要不是碰着一个有名的外科医生。我做了几时他的姨太太,就为报他的恩。他的太太吃醋吃狠了就每天死命的打我;她是一团的火,那医生是最丑的一个男人,我是最倒霉的一个女人,为了他我每天挨打,我又不爱他。你知道,先生,一个坏脾气的女人嫁给一个医生是多么一件危险的事情。他看了他太太的狠劲也发了火,一天她伤了风,他就给她一点药吃,灵极了的,不到两个钟头她就死了,抽搐得怪怕人的。他太太的娘家要办他;他逃了,我叫人家关在牢里。我本来是无罪的,但救命还亏着我模样长得好。那法官放了我,条件是他继承那医生的权利。我的位置不久又叫另一个女人给抢了去,我又做了流落的穷鬼,没法子再当这不是人做的职业,这在你们男子看来只是开心,在我们自己简直是地狱的末一层。我到威尼市来还是干这个事情。啊,先生,你想想看不论是谁来我一样得敷衍,得抱着装亲热,他许是一个老掌柜的,一人管告状的,一个和尚,一个撑船的,一个小法师,什么羞,什么辱都得承受;有时穷得连裙子都得问人借,穿上了还不是又叫一个讨厌男人给撩了起来。好容易从这个人身上攒了一点钱,轻易又叫另一个给抢了去;平常还得受警察一路人的压迫,勒索;前途望过去就只一个丑恶的老年纪,一个医院,一个荒坟;你替我这想,你看我是不是要算这世界上顶苦恼的人们里的一个。”巴圭德这一番呕心的话,当着马丁面,说给赣第德听,完了马丁又对他的朋友说:
“你瞧我的东道是不是一半已经赢了。”
杰洛佛理在饭厅里等饭吃,先喝了一两杯酒。
“可是,”赣第德对巴圭德说,“我见你的时候你那样子看来顶开心,顶满足;你口里唱着调儿,偎着那梯亚丁多亲热的样子,我真以为你是快活人,谁知听你讲下来正是相反。”
“啊,先生,”巴圭德回说,“这正是我们这项生意的一种特别苦恼。昨天我叫一个法警抢了钱去,还挨了他的打;可是今天我一样还得装着笑脸讨好一个游方僧。”
赣第德不再往下问了,他承认马丁是对的。他们坐下来一起吃饭;饭菜很不坏;他们越谈越知己,彼此随便说话。
“神父,”赣第德对那和尚说,“我看你的样子真幸福,谁都得羡你;健康的鲜花在你的脸上亮着,你的表情看出你心里的快活;你有一个顶美的女孩子替你解闷,想来你对于你的地位也是顶满意的。”
“有你的话,先生”杰洛佛理说,“我但愿所有的梯亚丁都沉到海底里去。有好几百回我恨极了想放把火烧了那道院,自己跑了去做‘偷克’(土耳其人)完事。我的爹娘逼着我十五岁那年就穿上了这身讨厌的衣服,为的是替一个倒运的哥哥多赚一份钱。住在道院里的是妒忌,分歧,暴烈,当然我也曾训过几次不通的道,赚到手一点小钱,一半叫方丈偷了去,另一半津贴我维持我的女人们;但是到晚上我回到院里,我真恨不得一头在墙壁上碰死了去;我的同事都是一样的情形。”
马丁转身向着赣第德,还是他平常那冷冷的态度。
“好了,”他说,“东道不全是我赢了?”
赣第德给了巴圭德一千块钱,杰洛佛理一千。
“我敢说,”他说,“有了这钱他们可以快活了。”
“我一点也不信,”马丁说,“你给了他们这点儿钱,也许帮着他们更苦恼一点。”
“管他将来是怎么样,”赣第德说,“只是一件事情我高兴,我们不是常碰着我们想来再也碰不到的人;所以,也许,正如我碰着我那红羊和巴圭德,我也有机会碰着句妮宫德。”
“我但愿,”马丁说,“她有一天能使你快活;可是我十分的怀疑。”
“你真什么事都信不过,”赣第德说。
“我做过人了,”马丁说。
“你看那些撑船的人,”赣第德说,“他们不是老唱着吗?”
“你看不见他们,”马丁说,“在家里跟他们是老婆和一群孩子时候的样子。威尼市的船总载有他的烦恼,船上人也有他们的。仔细想下来,当然,撑一只江朵利的生活比做总裁的要得;但是我看来这分别也够细的,值不得研究。”
“常听人说起,”赣第德说,“那位巴郭元老,他住在白能塔岛上那大楼里,他接待外宾据说是最殷勤的。他们说这个人一辈子不曾有过什么不痛快。”
“我倒要去看看这样一个奇人,”马丁说。
赣第德立即派去求那议长爵主准许他们下一天去拜会他。
二十五
这回讲他们去拜会一个威尼市的贵族。
赣第德同马丁在白能塔岛上坐了一只江朵腊;到了那高贵的巴郭先生的府第。他的花园布置得十分有心胸,装着有不少美的白石的雕像。那府第造得也极美观。府主人是一位六十老人,顶有钱的。他接待他们的神情是一种谦恭的冷淡,赣第德心里就不愿意,但他对于马丁却一点也不嫌。
先出来是两个美貌的女子,穿着得顶清趣的,端上可可茶来敬客,味道调得适口极了。赣第德不能不夸奖她们的相貌,风姿,态度。
“她们的确是还不坏,”那元老说。“我有时叫她们陪我睡,因为镇上那一群娘们真叫人烦,她们那娇娆相,她们那醋劲儿,她们那斗劲儿,她们那幽默,她们那小气,她们那骄相,她们那蠢相,你还得写律诗去恭维她们,真叫人烦。但是,话说回来,这两个孩子我也有点儿厌了。”
吃过了早饭,赣第德走到廊子里去,发现挂着不少绝美的名画,他问头上这两张是那一家画的。
“是拉飞尔画的,”那元老说,“我出了大价钱买来的,为争面子,有几年了。据说要算是意大利最好的东西了,但是我一点也不喜欢。那颜色太黑,人物也修得不够灵活,线条也不够明显;那衣折看去一点也不像软料。简单说,随你怎么看,我在这张画上看不出一些真的自然的模仿。我爱的一路画是我看了就比是见着自然本身;这几幅画全不对。我画有不少,但是我并不看重。”
下午巴郭召集了一个音乐会,赣第德很喜欢那音乐。
“这闹,”那元老说,“就有半个钟头可听;可是时候再一长,谁都听了烦,虽则有人口上不说。音乐,在今天,只是演奏烦难调子的艺术,可是单只难的东西决不能长久叫人欢喜。我也许会喜欢奥配拉,要是他们不曾把它弄成这怕人的怪东西。你不信去看,几本坏戏拿音乐给谱上,那些布景唯一的目的就只添上点儿花样,出来几个角儿唱三两支不伦不类的歌,卖弄一个女伶的嗓子。要不然就是阉了似的宝贝在台上不伶不利的摆着,算是西撒,或是卡朵。自然尽有爱着这类戏的人,尽有得意得什么似的哪。至于我,可早就放弃这一类卑劣的娱乐,那还算是近代意大利的光荣,各国的君主还出了大价钱来买着看哪。”
赣第德关于这一点辩了几句,可也顶见机的。马丁完全和元老一边。
他们坐下来吃饭,吃完了一餐极漂亮的饭,他们走进书房里去。赣第德见有一本荷马装订得极美,他就极口夸奖主人的风味。
“这书,”他说,“当初是潘葛洛斯大博士的癖好,他是德国最大的哲学家。”
“这书不是我的,”巴郭冷冷地回答说,“也曾有一时他们让我自以为念他有兴味。但是那连继重复的战争,每次多半是一模一样的;那些神道老是忙着,可没有做什么有决断的事情;那海伦女,她是战争的起因,可是全书里真难得出面;那屈洛埃城,老是围着可又攻不破;这些个事儿看了都叫我大大的生厌。我也问过有学问的人,他们是不是跟我一样看了厌烦。不说谎话的就承认那部诗看了叫他们睡觉,可是他们还是一样得把他书房里供着,算是一座古时的碑坊,正同他们留着生锈的古钱再没有行用的一样的意思。”
“但是尊驾决不这样看浮吉尔?”赣第德说。
“我承认,”那元老说,“他的‘依尼德’的第二第四第六三卷确是要得,但是说到他那一心归命的依尼德,他的强横的克洛安德司,他的朋友阿卡德斯,他的小阿斯贡尼司,他的蠢国王拉底内斯,他的波淇洼阿马达,他的无聊的脑微尼亚,我看来再没有更平淡更无味的作品了。我倒喜欢太素,甚至阿列屋司多的睡迟迟的故事还看得些。”
“我可否请问,先生,”赣第德说,“尊驾念霍拉斯不能没有兴味不是?”
“这位作者的格言最多,”巴郭回话,“平常人看了有很多好处,又因其是用雄赳赳的诗句写的看了更容易记得。可是我不喜欢他那到勃伦都雪姆的旅行,他写吃饭那一节,或是他的卑琐的门口,一边是一个罗璧立斯,他的话按作者说满是毒性的龌龊,那一边一个的话是在酸醋里浸透了的。我念过他那骂老女人和巫婆的秽词,恶心得很;还有他告诉他的朋友梅水那斯说,他只要把放在抒情的诗人队里,他的高昂的脑袋就碰着天上的星,看来全无意义。傻子才看一个有名的作者什么都是好的。至于我,我念书只为自己,我喜欢的就只合我脾胃的东西。”
赣第德从来念书不知道自己下评判的,听了这番话很以为奇。马丁觉得巴郭的批评有些意思。
“喔!这不是西塞罗,”赣第德说。“这位大人物我想你一定念不厌了吧。”
“我从来不念他,”那威尼市人说,“管他替拉皮立斯或是克龙底斯辩护,于我有什么相干;我自己审判案件就够多。他的哲学作品我看来好些,可是我一发现他什么都怀疑,我的结论是他知道的不比我多,我何必再去从他,有什么可学的?”
“哈!这是科学院八十卷的论文,”马丁叫说。“这一集书里或许有些有价值的东西。”
“许有的,”巴郭说,“只要那一班收拾垃圾的专家里有一个告诉我们做针的法子;可是在这一大堆的书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幻想的结构,一点儿有用的东西都找不到。”
“我这一边又是什么戏剧著作,”赣第德说,“意大利文的,西班牙文的,法文的。”
“是的,”那元老说,“一共有三千出,可是内中有一点点子道理的连三打都不到。那一堆讲道的集子,拼在一起还抵不过辛尼加一页书的价值,还有那些神学的大本子,你可以信得过,不仅我,谁都不会打开来看一看的。”
马丁见一个书架上全是英国书。
“我有一个设想,”他说,“共和派的人一定爱读这一路书,因为它们表示一种自由解放的精神。”
“是的,”巴郭回说,“一个人能写他心里想的,确是一件高尚的事;这是人道的特权。在意大利我们只写下我们心里不想的东西;住在西撒和安当尼奴司的本乡的人决不敢擅主发表一点子独到的意见,他什么事都要经修道院里和尚们的允许。我十分愿意得到那启发英国民族天才的自由,假如热狂和党见不曾把这宝贵的自由的精神所在全给糟蹋了去。”
赣第德见着一本米尔顿,就问主人是否把这位作家看作一个伟人。
“谁?”巴郭说,“你说那野蛮人他写了十大卷粗糙的诗句,注解那创世纪的第一章;他是学希腊人只学成了一个粗浮,丑化了创世的故事,他叫米赛亚从天堂的武库里,拿一把圆规来勾画摩西的工作,原来摩西是万有的化身一句话就产生了这世界?我怎么能看重这样一个作者。他弄糟了太素的地狱和那魔鬼,他一时把鲁雪佛变成一只蟾蜍,一时又把他变成一个矮子,叫他老说一样的话,几百遍都重复过去,叫他讨论什么神学。还有他把阿利屋司多的滑稽的军火插话认了真给编了进去,竟教那些魔鬼在天堂上大放其炮?不说我,这儿意大利谁都看不上那些个阴惨的荒唐;那恶与死的结婚,还有那恶生下来的一群蛇,这在有一点子眼力的人看了都得笑翻肠胃(他那一长段时疫所的描写只配一个挖坟的人看。)这篇又晦又怪又招厌的诗一出来就叫人唾骂,我今天也无非拿他本国同时代人的眼光去看它罢了。关于这一点我说的是我心里想的,至于旁人是否和我一样看法那我也管不着。”
赣第德听了这一长篇心里直发愁,因为他最尊崇荷马,最喜欢米尔顿。
“唉!”他轻轻对马丁说,“我恐怕这位先生也看不起我们德国的诗人。”
“那也没有什么关系,”马丁说。
“喔!真是一位上品的人,”赣第德心里佩服,“这位巴郭先生是了不得的天才!他什么都看不起。”
他们看过了书房,他们一起到园里去,赣第德看得各样都好,一路夸好。
“这收拾得坏极了的,”那主人说,“你这儿见的都是小玩意,不相干的,过了明天我要来好好的收拾一下了。”
“哟,”他们告别了以后赣第德对马丁说,“你总可以同意了吧,这是人里面顶快活的一个了,因为他的见解超出他所有的东西。”
“可是你没有见,”马丁回说,“他看了他的东西什么都觉得厌烦。柏拉图早就说过什么食品都吃不进的肠胃不是顶好的肠胃。”
“难道这就不是乐趣,”赣第德说,“能什么东西都批评,能在旁人看了只觉得美的物事上点出毛病?”
“这话就等于说,”马丁回话,“没有乐趣也是一种乐趣。”
“得了,得了,”赣第德说,“我看来就许我是唯一快活的人,到那天我有福气再见到我那亲爱的句妮宫德。”
“能希望总是好的,”马丁说。
日子照样的过去,一星期又一星期。卡肯波还是不来,赣第德一心的烦愁,他也想不到巴圭德和那修道和尚为什么没有回来谢他。
二十六
这回讲赣第德和马丁同六个生客吃饭,后来发现他们是谁。
一天晚上赣第德同马丁正要坐下去同客店的几个外国人吃饭,有一个人脸子黑得像煤渣似的走到赣第德的背后,拉住了他的臂膀,口里说:
“赶快收拾起来跟我们一块儿走;不要误了事。”
他转过身来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卡肯波!除了句妮宫德见面,再没有事情能使他这样的惊喜交加。他这一乐简直要乐疯了。他使劲抱着他的好朋友。
“句妮宫德也来了,一定;她在那儿了?快领我去见她,好叫我快活死。”
“句妮宫德没有来,”卡肯波说,“她在康士坦丁。”
“喔,怎么了,在康士坦丁!可是随她到了中国我也得飞了去;我们走吧!”
“我们晚饭后走,”卡肯波说,“别的话我现在不能说;我是一个奴隶,我的主人等着我,我得伺候他吃饭哪。再不用说话了,吃吧,回头就收拾。”
赣第德这时候又是喜又是愁,高兴又见着他的忠心的代表,诧异他会做了奴,心里充满了复得句妮宫德的新鲜希望,胸口里怔怔的跳着,理路也闹糊涂了,马丁眼看着他这阵子的乱却满没有理会,同桌吃饭的除了马丁另有六个客人,他们都是到威尼市赶大会热闹来的。
卡肯波伺候其中的一个;饭快完的时候他挨近他的主人,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
“启禀陛下船已备齐,御驾随时可以动身。”
说了这几句话他出去了。同桌的人都觉得惊讶,彼此相互的看着,却没有一句话说,这时候又来了一个当差的走近他的主人,说:
“启禀陛下,御辇现在泊普候着,这边船已备齐。”
那主人点一点头,那当差又出去了。同桌人期然的相互看了一阵,格外觉得诧异的样子。第三个当差的又来对他的主人说:
“启禀陛下这边不该多耽搁了,我去把东西收拾好。”
立刻他又不见了。赣第德和马丁心想,这一定是跳舞会的乔装玩意。第四个当差的又来对第四个客人说:
“启禀陛下,一切齐备随时可以启程。”
说完了他也走了。第五个当差也来对他主人说同样的话。第六个来的说得不同,他的主人正挨赣第德坐着:
“启禀陛下,他们再不肯跟陛下通融借款,我的面子也没有,我们俩就许今晚得进监牢,我只能顾我自己。再会吧。”
当差的全走了,剩下那六个客,赣第德和马丁闷坐着一声不响。后来还是赣第德先开口。
“诸位先生,”他说,“这玩笑开得顶有意思,可是为什么你们全装做国王?我不是国王,这位马丁先生也不是。”
卡肯波的主人先回答,说意大利话,神气顶严肃的。
“我不是开玩笑。我的名字是阿希眉第三。我做过好几年的苏丹;我的侄子又篡我的位,我的大臣全给杀了,我受罚在后宫里过我的一辈子。我的侄子,那伟大的麻木苏丹,许我为身体关系有时出来游历,我到威尼市赶大会来的。”
第二个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坐在阿希眉的旁边:——“我的名字是阿梵。我原先是大俄罗斯的皇帝,但是在摇篮时期就叫人家篡了位去。我的爹娘都叫关在牢里,我就在那里受我的教育;只是我有时可以出来游历,同伴的都是看着我的;我也是到大会来的。”
第三个说:
“我是查理士爱多亚,英国的国王;我的父亲把他所有法律上的权利移交给我。我为保障我的权利曾经打过仗,我的八百多臣子全叫他们给绞的绞,淹的淹,分尸的分尸。我也下过监牢;我是到罗马去拜会意大利王,我的父亲,他同我自己和我祖父一样也是叫人家赶跑的,我在威尼市也是到大会来的。”
第四个说:
“我是波兰王;战争的结果剥夺了我所有继承来的版图;我的父亲也遭着一样的变故;我也学阿希眉苏丹,阿梵皇帝,查理士爱多亚王,他们的榜样,听天由命,但凭上帝保佑;我也到大会来的。”
第五个说:
“我也是波兰的国王;我叫他们赶过两次;但是天又给了我另一个国度,在那维斯丢拉河的两岸,从来撒玛丁的国王做得没有像我一般好;我也是悉听天命的,我到威尼市也是来玩儿大会的。”
末了轮到第六元首说话:——
“诸位先生,”他说,“我比不上诸位的身分大;但我也是一个国王。我叫梯摇朵,考西加岛上公选的国王;我也曾经享受过元首的威风,但现在人家不把我当一个上等人看。我自己铸造过金钱,但现在我连一个大都不值;我有过左右丞相,但现在连个当差都几乎没有;我曾经看我自己坐在国王的宝位上,我也见过我自己坐在伦敦一个普通牢狱的稻草上。我只怕我在此地又得受到同样的待遇,我到此地来,同你们诸位陛下一样,也是赶大会看热闹的。”
前面那五个国王听他这番诉苦,十分的表同情。他们每人掏出二十块钱来给他买布做衣服穿;赣第德送了他一颗钻石,值二千块钱的。
“这位平民是谁呀!”那五个国王相互的说,“他能给,而且他真的给了,一份礼比咱们的高出一百倍?”
他们吃完了饭正站起身,屋子里又进来了四位爽朗的贵人,他们也是为战争丢他们各家的领土,也到威尼市来开会。但是赣第德再没有心思管闲事,他一心就想上海船到康士坦丁去寻访他的情人句妮宫德。
二十七
这回讲赣第德坐船到康士坦丁。
那忠心的卡肯波早就跟阿希眉的土耳其船家说好准赣第德和马丁一起走。他们对那可怜的贵人尽了敬意。
“你看,”赣第德在路上对马丁说,“我们同六个倒运的国王一起吃饭,其中有一个还得仰仗我的帮助。在我倒不过丢了一百头羊,现在我不久就可以拉着我的句妮宫德了。我的亲爱的马丁,这一次又是潘葛洛斯对了;什么事情都是合适的。”
“但愿如此,”马丁说。
“但是话说回来,”赣第德说,“我们在威尼市碰着的事情实在有点希奇。从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六个废王一同在一个客店里吃饭。”
“按我们向来的经验,”马丁说,“那也算不得什么特别奇怪,国王被废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我们有跟他们同饭的光荣,那更是值不得什么。”
他们一上船赣第德就飞奔到他那老当差朋友卡肯波那里去,抱着他直亲。
“好了,”他说,“这回可以听听句妮宫德了。她还是她原先那美吗?她还爱我不?她好不好?你一定替她在康士坦丁买了一所王宫不是?”
“我的亲爱的主人,”卡肯波说,“句妮宫德在百罗朋底斯的河边上洗碗,她的主人是一个亲王,他一共也没有几只碗;家是一家旧王族,叫脑高斯奇,土耳其王在他的亡命期内给他三块钱一天。但是最伤心的事情是她已经没了她的美貌,现在她已变成怕人的丑了。”
“得,管她是美是丑,”赣第德回说,“我是一个说话当话的人,爱她是我的责任。可是她有了你带去给她那五六百万怎么就会得那样的狼狈?”
“啊!”卡肯波说,“我不是给了那总督二百万才得他的允准我带走句妮宫德,剩余的不是叫一个海盗狠狠的全抢了去?那海盗不是带着我们到马达朋海峡又到米罗;又到尼丹利,又到麻马拉,又到司寇泰利?结果句妮宫德和那老女人伺候上了我方才说的那亲王,我做了这退位的苏丹的奴隶。”
“怎么,就有这一大串的奇灾!”赣第德叫说,“可是话说回来,我身上总还留着几颗钻石;买回句妮宫德总还容易。可是她变丑了,这事情有点儿惨。”
他转身向马丁说:“现在你看谁是顶可怜的——那苏丹阿希眉,俄皇阿梵,英王查理士爱多亚,还是我自己?”
“我怎么知道!”马丁回话,“我钻不到你们的心窝里去怎么会知道?”
“啊!”赣第德说,“潘葛洛斯要是在这儿他准知道。”
“我不知道,”马丁说,“你的潘葛洛斯用什么砝码来衡量人类的不幸,能公平的估定人们的苦恼。我敢于说的无非是,这世界上尽有几百人比那查理,阿梵皇帝,或是阿希眉苏丹苦恼得多的多。”
“那倒也许是的,”赣第德说。
过了几天他们到了波斯福鲁斯,赣第德先付了一笔钱替卡肯波赎身。这完了,他就领了他的同伴另雇一只划船,到百环朋底斯沿岸去访问句妮宫德的下落,不论她变成了怎么丑法。
水手里面有两个奴隶划得极坏,他们那莱梵丁船主时常拿一根牛鞭打他们赤裸的肩膀。赣第德,不期然的,对这两个挨打的奴隶看得比其余的划手更注意些,心里也替他们可怜。他们的面目,虽则破烂得不成样,很有点儿仿佛潘葛洛斯和那不幸的教士男爵,句妮宫德的哥哥。这更使他感动伤心。他益发注意着他们。
“真的是,”他对卡肯波说,“要是我不会亲眼看见潘葛洛斯绞死,要是我没有亲手杀死那男爵,我简直会信那两个划船的就是他们哪。”
一听着提到男爵和潘葛洛斯的名字,那两个船奴突然叫了一声,板住他们的身体,掉下了他们手里的桨。那船主奔过去拿牛鞭痛抽了他们一顿。
“别打了!别打了!先生,”赣第德叫说,“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
“什么!这是赣第德!”两个奴里的一个说。
“什么!这是赣第德!”还有那一个说。
“这是梦里?”赣第德叫说,“还是醒着?我不是坐着一只划船吗?这难道就是我亲手杀掉的男爵?这难道就是我眼看见绞死的潘葛洛斯?”
“正是我们俩!正是我们俩!”他们回说。
“好了!这就是那大哲学家吗?”马丁说。
“啊!船老板,”赣第德说,“你要多少钱赎身,这位是森宝顿脱龙克先生,德国最早的一家男爵,这位是潘葛洛斯先生,德国最深奥的一位哲学家。”
“狗基督教徒的,”那莱梵丁船主回说,“既然这两个基督教徒狗子是什么男爵,又是什么哲学家,我想在他们国内身分一定顶高的,我要五万块钱。”
“如数给你,先生。立刻划我回到康士坦丁去,你就有钱拿。可是慢着;我还是先去找句妮宫德姑娘。”
可是那莱梵丁船主一听说回康士坦丁有钱拿,他早就旋转了舵,压着那一班水手使劲的划,那船就像飞鸟似的去了。
赣第德与那男爵和潘葛洛斯抱了又抱,够有几百次。
“可是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亲爱的男爵,你没有被我杀死?还有你的我亲爱的潘葛洛斯,你不是分明给绞死了怎么又会活了呢?你们俩怎么又会上了一只土耳其划船?”
“那么我的亲妹子的确也在土耳其?”那男爵说。
“是的,”卡肯波说。
“那么我真的又见着了我亲爱的赣第德,”潘葛洛斯叫说。
赣第德介绍卡肯波和马丁给他们;他们彼此都抱了,一起说着话,那船划得飞快,不多时就靠了口岸,赣第德立刻找了一个犹太,拿一个该值一百万的钻石换了五十万现钱,那犹太还扯着阿伯拉哈姆赌咒说这买卖没有多大好处。他就给潘葛洛斯和那男爵赎了身。那大哲学家拜倒在他的恩主的面前,流的眼泪把他的脚都给浸透了;那男爵点头谢了他,答应一有机会就还他这笔钱。
“可是是真的吗,我妹子也在土耳其,”他说。
“再真没有了,”卡肯波说,“因为她现在一个破落亲王家里洗碗哪。”
赣第德又去找了两个犹太来,又卖几颗钻石给他们,他们一起又坐了一只划船去替句妮宫德赎身。
二十八
这回潘葛洛斯和那男爵讲他们的经过情形。
“我还得求你一次饶恕,”赣第德对男爵说,“你的大量,神父先生,我当初不该把刀捅穿你的身子。”
“再不用提了,”男爵说,“我也太莽撞一点,我得承认,但是你既然要知道我怎么会流落到做人家的船奴,等我来告诉你。那回你伤了我,倒没有事,一个大夫替我治好了,后来我叫西班牙一队兵打了,把我提了去,拿我监禁在善挨诺司爱依莱斯,那时候我的妹子起身离开那里。我求得允许回罗马到我们的将军那里去。他们派我到康士坦丁在法国公使那里当一个差事。我才到八天,一晚上碰见一个年轻衣可葛朗,他样子长得顶漂亮。天气正热,那年轻人要洗澡,我也赞成。我可不知道一个基督徒要是被人发现跟一个回教徒裸体在一块儿,他就犯了顶大的罪。一个判官打我一百下脚底板,又罚我到划船上当奴隶。再要不公道的事我想是没有的了。可是我倒乐意知道我的妹妹怎么会一个人避难到亲王家里去当下女。”
“但是你,我的亲爱的潘葛洛斯,”赣第德说,“我怎么的又会见着你呢?”
“那回是不错,”潘葛洛斯说,“你见我给绞了。我本来是该烧的,可是你许记得那天他们正烧烤我,天忽然下大雨了;那雨阵来得猛极了,他们没有法子点火,所以叫我上吊,因为他们再没有别的法子。一个外科医生买了我的尸体,带了家去,动手解剖我。他开头十字花割破我肚脐到锁盘骨一块肉。那圣灵审判的刽子手是教会里的一个副执事,他最拿手是烧死活人,可是他不大会绞。那根绳子是潮的,部位也没有安准,绞得也不够紧;所以那大夫动手割的时候我还有气,我痛极了就怪声的嚷嚷,吓得那大夫一跤跌翻在地下,他一想只当是割着了一个恶魔,他就爬起来拼命的逃。在楼梯上翻着斤斗下去。他的太太在间屋子里听了声音也逃了。她见我直挺挺的破着肚子躺在平台上。她更比她男人吓得厉害,也在楼梯上翻了下去,压在他的身上。他们苏醒一些的时候我听那女人对她的丈夫说:‘我的乖,你怎么会解剖一个邪教徒?你难道不知道他们这班人身上老是有恶魔躲着的?我马上去招一个教土来咒他吧。’一听着这话我直发抖,我就抖擞起我还有着一点儿勇气,高声的喊着说,‘饶了我吧!’后来那葡萄牙鬼子果然壮了胆,包好了我的伤;他的太太甚而看护我。过了十五天我就站得起了。他还替我找了一个差事,有一个马尔太岛的一个武官要到威尼市去,我替他当听差,但是我的主人穷得付不出我的工钱,我就另换了一个威尼市商人伺候。跟着他到康士坦丁。有一天我忽然想着走进一个回回庙,见一个老依孟同一个年轻美貌的信徒,她正在说她的祷告。她的胸膛是解开的,在她两奶的中间放着一个绝美的花球,水仙,玫瑰,秋牡丹,小茶花,采花草,什么都有。她掉了她的花球;我捡了起来,十二分虔诚的献还给她。我递给她的时候可太久了,那老依孟就发了气,他见我是一个基督教徒,就高声喊人。他们带我去见一个法官,我的脚底吃了一百下板子,又罚我到划船上去做苦工。刚巧我去的船正是男爵那一只,他们拿我跟他锁在一条板凳上。在这一条船上有四个马赛来的年轻人,五个拿坡里的教士,两个考夫来的和尚,他们犯的也是差不多一类的事情。男爵一定说他的受罚比我更不公平,我说他不对,捡起一个花球放还到一个女人的胸膛上,比到同一个衣可葛郎赤条条的在一块儿,当然是清白得多。我们正辩论不出一个谁对,同时挨牛鞭的打,却不道天道好还,奇巧的你也上了我们的船,多巧你好心替我们赎了身。”
“好好,我的亲爱的潘葛洛斯,”赣第德对他说,“你既然绞过,剖过,鞭过,在划船上当过苦工,你是否还是不变你的老主意,说什么事都是再好没有的。”
“我还是那主意”潘葛洛斯说,“因为我是一个哲学家,不能随便收回我的话,而况蓝伯尼次是从来不会错的;再说,‘先天的大调和’是世界上至美的一件事,正如他的Plenum and materia subtilis。”
二十九
这回讲赣第德重复寻到句妮宫德和老女人。
他们一行人,赣第德,男爵,潘葛洛斯,马丁,卡肯波,正在互相说他们各人的遭遇,讨论宇宙间偶然与非偶然的事情,申辩因果的关系,道德的与实体的恶,自由与必要,乃至一个奴隶在一只土耳其划船还能感到的安慰,他们已经到了百罗朋底斯沿那避难亲王的家里。第一件事情他们见着的是句妮宫德和那老女人正晒着洗过的毛巾。
那男爵一见脸就发青。那多情深切的赣第德,一见他的美丽的句妮宫德,脸变得黄黄的眼睛里冒血,颈根萎着,腮帮子往里瘪,手臂又粗又红,直骇得倒退三步,毛管子全竖了起来,然后为顾全面子只得走上去。她搂抱了赣第德和她的哥哥;他们都抱了老妇人,赣第德替她们付了赎身钱。
邻近有一所小田庄,那老女人主张赣第德给买了下来,大家暂且住,等有另外机会再想法出脱。句妮宫德自己并不知道她变丑了,因为谁也没有对她说过;她要求赣第德履行他们的婚约,口气十分的硬朗,弄得这位好先生不敢说一不字。他因此私下对男爵说他想和他的妹子结婚。
“我可不承受,”那男爵说,“她一边的自贱,你一边的厚脸;我再也不管这羞人的事儿。我妹妹以后有孩子就不能在德国进礼拜堂。不成;我妹妹只能嫁本国一个男爵。”
句妮宫德跪倒在他的跟前,眼泪像河似的求着他;他还是硬着。
“你这蠢东西,”赣第德说,“我从那船上救了你,替你付了钱,又付了你妹妹的;她是厨房里一个下女,又是这么奇丑,我肯低头来娶她还不错哪;你还来反对,真有你的!要是逞我的一口气,我就再杀了你。”
“你要杀我请便,”那男爵说,“可是你不能娶我的妹妹,至少我活着的时候不能。”
三十结局
说心窝里话,赣第德其实不想娶句妮宫德。但是那男爵的不近情理的态度倒反逼得他非结成这门亲事,一边句妮宫德也成天逼着,不让他犹豫。他问潘葛洛斯,马丁,以及那忠心的卡肯波的主意。潘葛洛斯拟了一长篇的文章,证明那男爵没有权利干预他妹妹的亲事,按照所有的国法,她尽可自由和赣第德成婚。马丁主张把那男爵丢海里去;卡肯波意思还拿他交还给那划船的老板,然后有船就把他送回到罗马他上司那里去。这主意大家都说好,那老女人也赞成;他们没有对他妹妹提这回事;只花了一点小钱事情就弄妥当了,他们觉到双层的快活,一来套上了一个教士,二来惩戒了一个德国男爵的傲慢。
赣第德经过了这么多的灾难还是跟句妮宫德成了婚,和他的朋友哲学家潘葛洛斯,哲学家马丁,谨慎的卡肯波,还有那久历沧桑的老女人,又从爱耳道莱朵的黄金乡带回了这么多的钻石,我们料想他一定会快活了吧。但是他叫那些犹太鬼子缠上了,不多时他什么都没了,就剩了那小田庄;他的夫人一天丑似一天,脾气也越来越怪癖,越不好伺候;那老女人乏成了病,脾气更比句妮宫德不如。卡肯波在菜园里做工,带了菜蔬到康士坦丁去卖,也累坏了,成天咒他的命运。潘葛洛斯也是满肚子的牢骚,因为他不能在一个德国大学里出风头。就是马丁,他认定了就是到别处去也不能见好,所以耐心的耽着。赣第德,马丁,潘葛洛斯三人有时继续讨论他们的道学与玄学。他们常在田庄的窗户外望见河里的船,满载着发判到远处去的大官,总督们,法官们,都有。他们也见着新来补他们遗缺的总督们,法官们,不久他们自己又叫发判了出去。他们也常见割下脑袋绑在木条上送去陈列在城门口示众的。这一类的景致随时供给他们谈话的资料;他们一不辩论,就觉得时光重重的挂在他们手上,无聊极了;有一天那老女人对他们发一个疑问:——
“我倒要请问你们,看来究竟是那一边更坏些,愿意叫黑鬼海盗强奸到几百次,坐臀割掉一半,愿意在保尔加里亚兵营里挨打,愿意吃鞭子,上绞,剖肚子,小船上当苦工——换句话说,愿意受我们各人受过的苦恼呢,还是愿意耽在这里,什么事都没有得做?”
“这是一个大问题,”赣第德说。
“这一谈又开辟了不少的新思想,”马丁特别下一个结论,说人生在世上要不是在种种分心的烦恼中讨生活,他就懒成这厌烦的样子。赣第德不十分同意,可是他没有肯定什么。潘葛洛斯承认,他一辈子苦恼也受够了,可是因为了曾经主张过什么事情都是十二分的合适,他现在还是这么主张,虽则他自己早已不信了。
不久他们又见到一件事,更使马丁皈依他的厌世的原则,更使乐观的赣第德心伤,更使潘葛洛斯迷糊:一天他们发现巴圭德和杰洛佛理在他们田庄登岸,狼狈得不可比况。他们俩早就花完了赣第德给他们的钱,闹翻了,又合在一起,下监牢,脱逃,末了杰洛佛理和尚入了土耳其籍完事。巴圭德还想干她的老买卖,可是什么好处也没有。
“我早见到,”马丁对赣第德说,“你的送钱帮不到他们的忙,只是加添他们苦恼,你是曾经在几百万的钱堆里混过来的,你和你的卡肯波,可是你们也不见得比巴圭德和杰洛佛理快活多少。”
“哈!”潘葛洛斯对巴圭德说,“老天居然把你也给送回来了,可怜的孩子!你知道你害得我少了一个鼻尖,一只眼,一只耳朵,你瞧这不是?这世界真是怎么回事!”
这一件事更使他们揣详了好久。
在他们邻近住着一个有名的回教僧,他在全土耳其尊为无上的大哲学家,他们就去请教他。潘葛洛斯先开口。
“老师父,”他说,“我们来请求你告诉我们为什么天会得造出人这样子一种怪东西来?”
“干你什么事了?”那老和尚说,“你管得着吗?”
“但是,神圣的师父,”赣第德说,“这世上有奇丑的恶哪。”
“有什么关系,”那和尚说,“有恶或是有善?比如国王他派一只船到埃及去,用着他管船上的耗子舒服不舒服?”
“那么这样说来,我们该怎么做呢?”潘葛洛斯说。
“关住你的嘴,”和尚说。
“我来是希望,”潘葛洛斯说,“和你讨论点儿因果关系,谈谈可能的世界里最好的一个,恶的起源,灵魂的性质,以及先天的大调和。”
听了这些话,那和尚把他们赶了出去,关上了门。
他们谈天的时候,外边传着一个消息说康士坦丁有两个大臣和解释经典的法官都给勒死了,他们的好朋友也刺死了。这变故哪儿都传到了。赣第德,潘葛洛斯,马丁他们回他们小庄子的时候,见一个好老头儿在他们前一座桥子棚底下呼吸新鲜空气。潘葛洛斯,他那好管闲事的脾气同他爱辩论,过去问那老头新绞死那法官的名字是什么。
“我不知道,”那位先生说,“我从不会知道过随便那一法官,或是大臣的名字。你问的什么事我根本不明白。我敢说参预官家行政的人有时死得可怜,也是他们活该。可是我从来不过问康士坦丁有什么事情;我唯一的事情就只把我自己管着的园里的果子送了去卖。”
说了这些话,他请客人进他屋子去;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献上各种水果酿来敬客,都是他们自己做的,还有的麦酒,橘子,柠檬,菠萝蜜,榧子仁,真毛夹咖啡,不搀杂南洋岛产的次种。吃过了,他那个女儿过来替他们的胡子洒上花露水。
“你们这儿的地基一定是顶宽,顶美……”赣第德对那土耳其人说。
“我就有二十亩地,”老头说,“我同我的孩子自己做工;我们的劳工保全我们不发生三件坏事——倦,作恶,穷。”
赣第德一路回去从老人的谈话得到了深刻的见地。
“这位忠厚的土耳其人,”他对潘葛洛斯和马丁说,“他的地位看来比我们那回同吃饭的六个国王强得多。”
“富贵,”潘葛洛斯说,“是绝对危险性的,按哲学家的说法,因为,简单说,爱格朗,马勃国王是叫鸟德杀死的,阿杀罗是叫他儿子给绞死了,身上还带了三支箭伤;那拍伯王,杰路波阿的儿子,是巴沙杀死的,爱辣王是辛礼教的:阿席阿是建乌杀的;阿斯梯阿其,大连亚斯·雪脑古司的提昂尼素撒,本贝、尼罗、屋梭、维推立斯、朵米丁、英国的立卡第二、玛丽王后、爱多亚第二、亨利第二、立卡第三、查理士第一、法国的三个王、还有亨得利第四大帝!你知道——”
“我也知道”赣第德说,“我们该得栽培我们的园子。”
“你说得对,”潘葛洛斯说,“因为当初上帝把人放在伊甸园里,他是要动手做工的,这可见上帝造人不是叫他怠情的。”
“我们来做工吧,”马丁说,“再不要瞎辩了;这是唯一的办法使得日子还可以过。”
这小团体人就来合作这健全的计划,各人按各人的能耐做。他们那块小地果然出产了丰厚的收成。句妮宫德果然是丑得不堪,但是她学会了一手好点心;巴圭德做绣花,那老婆子看管衣服等等。他们各人都做点儿事,杰洛佛理都在内,他学会了做木工,人也老实了。
潘葛洛斯有时对赣第德说:
“在这所有可能的世界里顶好的一个上面,确是有一种事理的关连;你想,要是你不为了爱句妮宫德从那爵府里给踢了出来;要是你没有被人当作异端审判;要是你没有去过南美洲,要是你没有杀死那男爵;要是你没有丢掉你从爱耳道莱朵得来的一百只红羊;你就不会住在这儿吃蜜饯香橼跟榧子仁儿。”“你话都对。”赣第德回说,“但是我们还是收拾我们的园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