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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赣第德(1)

[法国]伏尔泰

此回说赣第德怎样在一个富丽的爵邸里长大,后来怎样被逐。

在威士法利亚地方一个爵邸里,主人是男爵森宝顿脱龙克,住着一个少年,长得非常的美秀。他的相貌是他灵性的一幅画。他有的是正确的评判力,他的精神是单纯的,这就是说他有理性,因此我想他的名字叫作赣第德。府里的老家人猜想他是男爵妹妹的私生子,她的情人是邻近一位诚实的好绅士,她始终不肯嫁给他,因为他的家谱不完全。

这位男爵在威士法利亚地方是顶有权威的一个贵族,因为他的府第不仅有一扇大门,并且还有窗户。他的大厅上也满挂丝织的壁画。他的农场上所有的狗在需要时就变成一队猎犬;他的马车夫当猎夫;村庄里的牧师,他的司粮大员。他们都叫他“米老德”(“My Lord”)他讲故事他们就笑。

男爵的夫人身重大约有三百五十磅,因此她是一个有大身分的人,并且她管理府里的事务异常的认真,因此人们格外的尊敬她。她的女儿句妮宫德才十七岁年纪,肤色鲜艳,娇柔,肥满,讨人欢喜。男爵的少爷也是没一样不克肖他的尊翁。管小教堂的潘葛洛斯——Pangloss,两个希腊字拼起来的,意思是“全是废话”——是府里的圣人,小赣第德跟着他读书,顶用心的,潘葛洛斯是玄学兼格致学兼神学兼天文学的一位大教授。他从容的证明给你听,世上要是没有因就不会有果,在这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完善的世界里,男爵的府第是所有府第中最富丽的一个府第,他的太太是所有男爵夫人中最好的一位男爵夫人。

“这是可证明的”,他说,“所有的事情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决不会两样或是变样;因为上帝创造各种东西都有一个目的。一切都为的是最完善的目的。你们只要看,人脸上长鼻子为的是便于戴眼镜——于是我们就有了眼镜。人身上有腿分明为的是穿袜子——于是我们就有了袜子。山上长石头是预备人来开了去造爵第的——因此我们的爵爷就有一所伟大的爵第;因为一省里最伟大的爵爷天生就该住顶好的屋子。上帝造毛猪是给人吃的——因此我们一年到头吃猪肉,这样说下来谁要是说什么事情都合式,他的话远不够一半对,他应该说什么事情都是最合式的。”

赣第德用心的听讲,十二分的相信;因为他看句妮宫德姑娘是十二分的美,虽则他从不会有胆量对她这样说过。他的结论是,第一层幸福是生下来是男爵森宝顿脱龙克的子女,第二层幸福是生成了句妮宫德姑娘,第三是天天见得着她,第四是听老师潘葛斯的讲。他是全省里最伟大的哲学家,当然也就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哲学家了。

有一天句妮宫德在府外散步的时候,那是一个小林子,他们叫花园的,无意在草堆里发现潘葛洛斯大博士正在教授他那实验自然哲学的课程,这回他的学生是她妈的一个下女,稀小的黄薑薑的一个女人,顶好看也顶好脾气的。句妮宫德姑娘天生就爱各种的科学,所以她屏着气偷看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试验,她这回看清楚了那博士先生的理论,他的果,他的因的力量。她回头走的时候心里异常的乱,愁着的样子,充满了求学的冲动;私下盘算她何尝不可做年轻的赣第德的“充分的理由”,他一样也可以做她的“充分的理由”。

她走近家门的时候碰见了赣第德,她脸红了。赣第德也脸红了,她对他说早安,发音粘滋滋的,赣第德对她说什么话自己都没有知道。下一天吃完晚饭离开桌子的时候,赣第德与句妮宫德在一架围屏背后碰着了;句妮宫德的手帕子掉了地下去,赣第德捡了它起来,她不经意的把着了他的手,年轻人也不经意的亲了这位年轻姑娘的手,他那亲法是特别的殷勤,十二分的活泼,一百二十分的漂亮。他们的口合在一起了,他们的眼睛发亮了,他们的腿摇动了,他们的手迷路了。男爵森宝顿脱龙克恰巧走近围屏,见着这里的因与果;他就轰赣第德出府,在他的背后给了许多的踢腿,句妮宫德晕了过去;醒过来的时侯爵夫人给了她不少的嘴巴;一时间府里起了大哄,这所有的府第中最富丽最安逸的一家府第。

这回讲赣第德出府后在保尔加利亚人那里所得的经验。

赣第德,从地面上的天堂里被赶出来以后,走了好一阵子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一路哭着,抬起一双眼对着天,时常转过去回望那最富丽的爵第,里面囚禁着一个最纯洁最高贵的女郎。他也没得饭吃,躺下去就睡,地方是一亩田的中间,两边是两道沟。天下雪了,飞着肥大的雪花。下一天,赣第德昏扑扑的一堆,跌撞撞的往前跑,到了一处地方,叫作哗尔勃搿霍夫脱拉白克狄德道夫,身上没有钱,饿得快死,他停步在一家小客栈的门口,心里真发愁。两个穿蓝衣服的人看见了他。

“朋友,”内中一个说,“这倒是一个长得像样的小伙子,身也够高。”

他们走过去招呼赣第德,顶和气的请他去吃饭。

“先生们,”赣第德回答说,口气和婉得动人,“多谢你们的好意,但是我惭愧没有力量付我的饭钱。”

“好说您了,”一位说,“像你那模样,像你那能干的人,从来做什么都不用花钱的:你不是身高五尺五寸吗?”

“可不是,那正是我的身高,”说着他低低的鞠了一躬。

“您来,坐着;我们不但替你付钱,并且你放心,我们再也不肯让你这样人少钱花;人生在世上还不只是互相帮助的。”

“一点不错,”赣第德说:“这正是潘葛洛斯先生常常教我的话,我现在看明白了什么事情都是顶合式的。”

他们请他收下几个金镑。他拿了,他想写一个借条给他们;他们不要;三个人坐了下来。

“你不深深的爱吗?”

“是啊,”他回答说,“我深深的爱上了句妮宫德姑娘。”

“不是,”两位先生里一位说,“我们问你你是不是深深的爱保尔加里亚的国王?”

“一点也不,”他说,“因为我从没有见过他。”

“什么!他是最好的国王,我们得喝一杯祝福他。”

“喔!顶愿意了,先生们,”他就饮满了。

“那就行了,”他们告诉他。“从今起你是保尔加里亚人的帮手,助力,保护者,英雄。你的财是发定了。你的荣耀是稳当了。”

一下子他们就把他绑了起来,扛了他到营盘里去。到了那边他们就叫他向左转,又向右转,上枪,又回枪,举枪,放枪,开步走,未了他们拿一根大棍子槌了他三十下。第二天他操演的成绩好得多,只吃了二十下。再下一天只熬了十下,这来全营盘就把他当作奇才看了。

赣第德,全叫弄糊涂了,还是想不明白,怎样他是一个英雄。有一天,春天,他决意出去散一回步,一直向前走着,心想这随着高兴利用本身上的腿是人与畜生共享的权利。他才走了二十里光景就叫四个人追着了,全是六尺高的英雄,把他捆住了,带了回去往牢里一丢。他们问他愿意受那一种待遇,还是用游全营盘吃三十六次棍子,还是一下子把十二颗铅丸装脑壳里去。他不相干的答话说,人的意志是自由的,因此他哪样都不要。他们逼着他选;他凭着天给他的自由权选中了吃三十六次棍子。他受了两回。这营盘里一共是二千人;这来他到手的打是一共四千下,结果他所有皮里的筋皮里的腱全露了出来,从他的头根起一直下去到他的臀尖。他们正要举行第三次的时候,赣第德,再也受不了了,求他们做好事拿颗丸子了结了他算数。他们准了;包上了他的眼,叫他跪下。刚巧这时候保尔加里亚的国王走来,问明白他犯罪的情形。国王是极能干的人,他听下来就知道赣第德是一个年轻玄学家,完全懂不得世事的曲折,他就特别开恩赦了他。期望所有的报纸这下都会颂扬他的仁慈,历史上永远传下他的芳名。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在三星期内医好了赣第德,用的狄屋斯可列第士传下来的止创药。他已经有了一张小皮,等到保尔加利亚国王对阿巴雷斯国王打仗的时候他可以开步走了。

这回讲赣第德怎样从保尔加利亚人那里逃走,以及后来的情形。

再没有像这回两边对垒的军队那样的精神焕发,漂亮,敏捷,起劲的了。军号,军笛,军鼓,大炮合成了一种在地狱底里都听不到的闹乐。大炮一来就叫两边一家放平了六千人;枪的对击又从这完善的世界的地面上取消了靠万条的性命。枪也是好几千人的致命的一个“充分的理由”。一起算下来有三万光景灵魂升了天。在这阵烈轰轰的屠杀中,赣第德,浑身发抖得像一个哲学家,只忙着到处躲。

等到两边国王下令吩咐各自的军队唱赞美诗的时候,赣第德决计跑走,想到别地方再去研究因果的问题。他在死透的夹着死不透的尸体堆里寻路,走到了邻近一个村庄;这村庄已经变了火灰,因为这是阿白莱的地方叫保尔加里亚人放火烧了的,那是打仗的规矩。这一边,受伤的老头们眼看他们的妻子,紧紧地把亲儿女们搂向她们血泊的怀里,当着面叫人家屠杀了;那一边,他们的女儿们,肚肠都叫搅翻了的,正在喘着她们最末了的一口气,总算替保尔加里亚英雄们天然的要求尽了义务;同时还有在火焰烧得半焦的,呻吟着只求快死。地上洒满了脑浆,臂膀,腿。

赣第德快快的逃到了另一个村庄;这是保尔加里亚一面的;阿白莱的英雄们也是照样还礼。赣第德还得在跳动的肢体间与烧不尽的灰堆里奔命,好容易跑出了战争的区域,背袋里只剩有限的干粮,心窝里老是放着句妮宫德姑娘。他进荷兰境的时候粮食已经吃完。但是因为曾经听说荷兰国里没有穷人,并且都是耶教徒,他绝不疑惑他一定可以得到同在男爵府第里同样的待遇,在句妮宫德姑娘的烁亮的眼珠原因他的放逐以前。

他先向几个相貌庄重的先生们讨布施,但他们全给他一样的回答,说如其他再要继续他的行业,他们就得把他放进一个修心的地方,教给他一个过活的方法。

后来他又对一位先生开口,他刚正在一个大会场里费了足足一个时辰讲慈善。

但这演说家斜眼看着他发问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的?你是不是赞成‘善因’?”

“没有因就不会有果,”赣第德谦和的答着;“世上一切事物的关系与布置都是为着一个最好的目的。我当初从句妮宫德姑娘那里叫人家赶出来,后来在营盘里叫人家打一个稀烂,现在我到这里来没法寻饭吃只得叫化——层层下来都是必然的道理;什么事情是什么就是什么,不会两样的。”

“我的朋友,”演说家再对他说,“你信罗马教皇是反对基督的吗?”

“我没有听说过,”赣第德说,“反正他是也好,不是也罢,我要的是面包。”

“你活该没得饭吃,”那位先生说。“去你的,光棍;滚你的,穷鬼;再不要来走近我。”

演说家的太太,从楼窗上探出头来,听说这个人不相信罗马教皇是反基督,就从楼窗上浇了他一身的……可了不得!娘们着了教迷什么事做不出来?

有一个叫占姆士的,他是小时候没有受洗礼的,一个善心的阿那板别士脱(即幼时不受洗礼者,以下简称阿那板。)看见了这样下流作恶的对待他一个同胞的办法,他无非是一个不长毛的两脚兽,脑壳里装着一个理性的灵魂,又没有别的罪恶,他动了怜心,带了他回家,给他洗干净了,给他面包啤酒吃喝,给他两块金洋钱,还想教给他在荷兰通行仿装波斯材料的工作。赣第德,简直拜倒在他的跟前,喊说:

“潘葛洛斯老师的话真对,他说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是顶合式的,因为你的恩惠比方才那位穿黑服的先生与他楼窗上的太太的不人道使我感动深得多。”

第二天他出外走路的时候,他碰见一个要饭的,浑身全是疮疤,眼睛像是烂桃子,鼻子的尖头全烂跑了,嘴歪了,牙齿是黑的,嗓子里梗着,一阵恶咳嗽带住了他,每回使劲一吐就出口一根牙。

这回讲赣第德怎样寻着他的老师潘葛洛斯,以及他们以后的际遇。

赣第德见了这骇人的叫化,哀怜的分数比厌恶的分数多,他就拿方才那位长厚的阿那板给的两块金洋给了他。这鬼样子切实的看了他一晌,流了几滴泪,张开手去抱他。赣第德禁不住恶心闪开了。

“啊!”一个穷鬼对另一个穷鬼说,“难道你不认识你亲爱的潘葛洛斯了?”

“你说什么?你,我的亲爱的老师!你到这般田地!你遭了什么罪?为什么你不在那最富丽的爵第里了?句妮宫德姑娘又怎么样了,那颗明珠,那上天的杰作?”

“我乏得站不动了”,潘葛洛斯说。

赣第德就把他带回阿那板的马房里去,给他一点吃剩的面包。潘葛洛斯稍微吃点饭以后:

“怎么样呢”,赣第德就问,“句妮宫德?”

“她是死了”,老师回答。

赣第德听着话就昏了过去;他的朋友碰巧在马棚里寻着一点醋把他嗅醒了回来。赣第德重新张开了他的眼。

“死了,句妮宫德!啊,这最完美的世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她生什么病死的?是不是因为她见她的父亲把我踢出了他的富丽的府第,想我发愁死的?”

“不,”潘葛洛斯说,“她是叫保尔加里亚的兵在肚子上开了口,在好多人使完了她以后。他们击破了男爵的脑袋,因为他想保护女儿。我们的夫人,她的娘,叫他们切成块;我那可怜的学生也吃了与他姊姊一样的苦。至于那府第,他们连一块石头都不放过,米仓也没了,羊,鸭子,树木,全完了;但是我们已经报了我们的仇,因为阿白莱人也到邻近一个爵区里去把一个保尔加里亚的爵爷府照样的开销了去。”

这一讲赣第德又昏了去;但他醒过来说完了他应说的话以后,他就开始追究这事情的因与果,以及使潘葛洛斯流落到这般田地的“充分的理由”。

“啊!”他的老师回答说,“为的是恋爱;爱呀,人类的慰安,宇宙的保守者,一切生物的灵魂,爱,温柔的恋爱。”

“啊!”赣第德说,“我知道这爱,人心的主宰,我们灵魂的灵魂,但是我自己受着的痛苦就只一个亲嘴以及背上二十脚的踢。在你身上这美丽的因如何就会产生这样丑恶的果?”

潘葛洛斯的答话是,“喔,我的亲爱的赣第德,你记得柏该,就是伺候侯爵夫人那艳艳的小东西,在她的交抱中我尝着了天堂的快乐,这因就产生了你现在看得见我浑身地狱苦恼的果。我浑身全是那毒,因此她也许自身倒反保了。这份礼物是柏该从一个教士那里得来的。教士也曾经追究出他的来源;他是从一个老伯爵夫人那里来的。她又是从一个军官那里来的。军官又是一个侯爵夫人赏给他的,侯爵夫人是一个小听差给她的。小听差跟过一个罗马教徒,他当初出身的时候曾经结交过一个老水手,他是哥伦布伙计的一个。现在到了我身上,我打算不给谁了,我就快死了。”

“喔,潘葛洛斯”赣第德叫了,“多么古怪的一个家谱!它那最初的由来不就是魔鬼吗?”

“不对”,这位博学先生回答,“这是一个躲不了的东西,是这最完善的世界里一个不可少的要素:因为假如歌伦布的当初要没有在美洲一个岛上得到这个病,这病一来就侵入了命源,往往妨害传种,因此这分明是反对自然的大目的,但这来我们也就没了朱古律与红色染料了。我们并且还得注意在这大陆上这怪病就像是宗教的纷争,它那传染的地域是划得清的。土耳其人,印度人,日本人,波斯人,中国人,全部不知道有这回事;但是我们也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在近几百年内他们也会轮得着的。同时在我们中间这玩意进步得非常的快;尤其是在大军队里面,全是诚实的受训练的佣兵,在他们的手里拿着国家的命运:因为我们可以算得定每回这边三万人打那边同样的数目,这里面就有两万人一边光景都是……了的。”

“啊,这真是了不得!”赣第德说,“可是你总得请医生治。”

“啊,我那能?”潘葛洛斯说,“我一个大都没有,我的朋友,但在这世界上你想放血或是什么你就得付钱。至少得有人替你付钱。”

这几句话给了赣第德一个主意,他跑去跪倒在那慈善的阿那板跟前,把他朋友可怜的情形形容给他听,这来居然感动了他,他立即把潘葛洛斯搬进了他的家,自己花钱请医生来医他。医好了的时候潘葛洛斯只剩一双眼睛,一个耳朵。他笔下来得,算学也极精。阿那板占姆士留了他当管账。过了两个月他为到立斯朋去料理一些账务,他就带了这两位哲学家一同上船。潘葛洛斯解释大道理给他听,比如怎样这世界是完善的,再没有更合适的了。占姆士不同意。

“我看来”,他说,“人类的天性是变坏了的,因为他们生下来并不是狼,但现在变成狼了;上帝并没有给他装二十四磅弹丸的大炮或是锋快的尖刀;但是他们来造炮造刀,为的是要互相杀害。在这般账里我不仅要把破产全放进去,我也要把法律上的公道并了算,因为它抓住了破产的东西本来欺骗债权者。”

“这全是少不了的”,独眼的博士先生说,“因为私人的坏运就是公共的好处,所以私人的坏运更多,公共的好处愈大。”

他正在发议论,天发黑了,船已快到立斯朋的岸,忽然海上起了最凶险的风浪把他们的船包进去。

这回讲飓风,破船,地震,以及潘葛洛斯博士,赣第德,阿那板占姆士的际遇。

在飓风中船身的狂摇,摇昏了半数的船客,因此他们对着当前的危险也失去了知觉。还有那一半船客叫喊着,祷告着。帆全撕了,桅断了,船开了缝。秩序全乱了,谁爱动手就动手,没有人指挥,也没有人听话。阿那板正在甲板上,他就帮着一手;一个野蛮的水手凶凶的扎了他一下,他滚在板上躺直了;可是顺着那一下猛掣的势道,水手自己头冲上前,直翻出了船去,叫一节破桅拦住了没有下水。老实的占姆士爬过去救他,扯了他起来,这一用力他自己闪了下去,那水手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理都没有理会。赣第德跑过去,看着他那恩人在水里浮上来,一忽儿就叫水波一口吞下去,便没有回音了。他正想跟着他往水里跳,可是叫哲学家潘葛洛斯给拦住了,他说给他听,这立斯朋海湾是老天为了阿那板要淹死的缘故特地造成的。他正在用演绎的方法证明他的理论,船身沉了;船上人全死了。除了潘葛洛斯,赣第德,和那位野蛮的水手,在他的手里我们那好心的阿那板送了命。这坏蛋平安的泅到了岩,一面潘葛洛斯与赣第德叫一条木板给运了过去。

他们恢复了一点力气,就望着立斯朋道上走去。他们身上还留着一点钱。他们希冀靠此不至饿死,方才从水里逃了命。刚走到城子的时候,正在互相悲悼他们恩人的丧命,他们觉着地皮在他们脚底下发抖了。海水涨了上来,淹了海口。把所有的抛锚着的船打成粉碎。火焰灰炉的龙卷风盖住了街道与公共的地方;屋子往下坍,屋顶一片片飞下地来,地面裂成了窟窿,三万男女老小的居民全叫压一个稀烂,那位水手,吹着口调骂着人,说这火烧场里有落儿。

“这现象的‘充分的理由’又是什么呢?”潘葛洛斯说。

“这是最后的一天,”赣第德叫着说。

那水手往火堆里跑,拼死想发财,捡到了钱就往身上揣,有了钱换酒喝,喝一个胡醉,睡饱了醒来就找女人,在烂房子灰堆里凑在死透的与死不透的尸体中间,寻他的快活。潘葛洛斯拉拉他的衣袖。

“朋友”,他说,“这不对呀。你对‘普遍的理性’犯了罪;你选的时候太坏了。”

“血光光的去你的!”水手回答,“我是一个水手,生长在白塔维亚的,我到过四次日本,在十字架上踹过四次;狗屁你的普遍的理性。”(注,从前日本人反对耶稣教,外国人去通商的不准登岸,除非在十字架上踹过,声明这不是他们的教。)

吊下来的石块把赣第德打坏了。他躺在街上,垃圾堆里窝着。

“阿育”!他对潘葛洛斯说,“给我点儿酒,给我点儿油;我快死了。”

“这地体的震荡是有由来的。”潘葛洛斯回答说,“去年美洲一个地方叫立马城也发了一回抖;同样的因,同样的果;这地底下从立马城到立斯朋一定有一条硫磺线。”

“你的话真近情,”赣第德说,“可是看在上帝面上给我点子油,给我点子酒。”

“什么近情?”哲学家回答。“我说这一点是可以充分证实的。”

赣第德昏了过去,潘葛洛斯到邻近一个水管取了点儿水。下一天他们细细的到灰堆里寻食吃。果然寻着了,吃回了好些力气,以后他们就跟着人相帮救济不曾丧命的居民。有几家他们救着的,给他们在灾难中可能的一顿饱餐;说来固然食品是可怜,用饭的人都和着眼泪水吃面包;但潘葛洛斯安慰他们,对他们说事情是怎样就是怎样,没办法的。

“因为,”他说,“所有发生的事情没有不是顶合适的。如其火山是在立斯朋地方这就不能在别的地方。要事情变它原来的样是不可能的;因为什么事情都是对的。”

一个穿黑的矮小的男子,“异端裁判所”的一个执法专员,正坐在他旁边,恭敬的接着他的话头说:

“那么先生,你分明不相信‘原始的罪孽’了;因为假如这世界上没有不合适的事情,那就说不到什么‘堕落’,与责罚了。”

“我谦卑的请求你高明的饶恕”(意思说是你话是不对的),潘葛洛斯回答,比他更恭敬的样子;“因为人的堕落与诅咒是这最完善的世界的系统里的成分。”

“先生,”执法员说;“那么你就不信自由?”

“足下还得饶恕,”潘葛洛斯说;“自由与‘绝对的必要’是一致的,因为我们应得自由,是必要的;因为,简单说,那确定的意志——”

哲学家话还没有讲完,那执法员示意他的听差,叫他倒上一杯从包妥或是奥包妥来的酒。

这回讲葡萄牙人怎样举行一个美丽的“异端审判”,为的是要防止震灾;怎样赣第德当着大众吃鞭子的刑罚。

在这回地震毁了立斯朋城三分之四以后;国内的贤能筹划预防震灾再来,决议除了给人民一个“异端审判”,再没有更切实的办法了。因为按照可因勃拉大学的意见,用缓火烧死少数的活人,同时举行盛典,是防止地震的一个最灵验的秘密。

因此他们就抓住了一个别斯该人,他犯的罪是与他的“神妈”通奸,两个葡萄牙人,为的是他们不要吃与鸡一同烧的卤肉;在饭后,他们来逮住了潘葛洛斯大博士与他的门徒赣第德,先生犯的罪是发表他的思想,徒弟的罪是用赞美的神情听先生的讲。他们叫人领了去,放在隔开的小屋子里,异样的冷,因为从没有阳光晒着的缘故。八天以后他们穿上圣盘尼托的制服(一种宽大的衣服,上面画着火焰,魔鬼,犯人自己的肖像,当时在西葡诸国每经异端审判——Auto-da-fé——判定死刑后上场时穿的制服。悔罪的犯人穿一样的衣服,只是上面火焰尖头是向下的;此外还有犹太,妖人,逃兵穿的制服,背后都有圣安得罗士的十字。)头上戴着纸折的高帽。赣第德的纸帽与圣盘尼托衣上画着尖头向下的火焰与没有尾及有长爪的魔鬼;但潘葛洛斯的魔鬼们却都是有尾有爪的,并且火焰的尖头都是向上的。他们这样打扮了上街去巡游,听一个惨切的训道,随后就是悠扬的教堂音乐。赣第德吃了皮条,和着教堂里唱诗的音节;那个与神妈通奸的别斯该人和不肯吃卤肉的葡萄牙人都叫一把火烧了;潘葛洛斯是用绳子勒死的,虽则那不是通常的惯例。正当那一天地皮又来了一次最暴烈的震动。

赣第德,吓坏了,骇坏了,急坏了,浑身血,浑身发抖,自对自在那里说话:

“假使这果然是所有可能的世界里最好的一个,那么别的世界又当是怎么样的?咳,要是我单就吃了一顿皮条那我还办得了,因为我上次在保尔加里亚有过我的经验,但是天啊,我的亲爱的潘葛洛斯!你最伟大的哲学家,叫我眼看你叫人生生的勒死,始终不明白为的是什么,这是哪里说起!喔,我的亲爱的阿那板,你最善心的人,也会得在这海口里沉死!喔,句妮宫德姑娘,人间的宝贝!你也会得叫人家把你的肚子拉破!”

他正在昏沉中转念,站也站不直,叫人家教训了,鞭打了,又赦回了,受过保佑了,一个老妇人过来对他说话:

“我的孩子,不要发愁,跟着我来。”

这回讲那老妇人怎样调护赣第德,以及他怎样会到他的情人。

赣第德并不胆壮,可是跟着那老妇人走到一个破坏的屋子,她给他一瓶油搽他身上的痛创,给他预备下了一张顶干净的小床,床头挂着一身衣服,临走的时候还给他些吃喝的东西。

“吃你的,喝你的,睡你的,”她说,“我们阿托加地方的圣母,派度阿地方的大圣阿当尼、康普司推拉地方的圣占姆士,就会来保佑你,我明天再来。”

赣第德这来真糊涂了,原先他的遭劫来得兀突,这回老女人的慈善更出他的意料,他想吻她的手表示他的感激。

“你该得亲的不是我的手,”老女人说;“我明天再来。你好好搽油养你的伤,吃了就睡。”

赣第德,虽则受了这多的磨折,居然吃了就睡。第二天早上那老女人带早饭来给他吃,看看他的受伤的背,另用一种油膏自己动手替他搽了;回头又拿中饭给他吃;晚上又带晚饭给他。再下一天的礼节还是照样。

“你是谁呀?”赣第德说;“为什么你心肠这样好法?叫我如何报答你呢?”那善女人没有答话;那晚重来的时候没有带晚饭。

“跟着我来”,她说,“不要说话。”

她牵着他的臂膀,领他在乡里走不上一里路光景;他们到了一处孤立的屋子,四周是园圃与水道。老女人在门上轻轻叩了一下,门开了,她带他上一层隐秘的扶梯,进了一间陈设富丽的小屋子。她让他在一张锦缎沙发上坐了,关上门出去了。赣第德自分是在梦里;可不是,他这辈子尽做着怕梦,就只现在这忽儿算是有趣的。

老女人去不多时就回来了,很困难的承着一个身体发震的女子,遍体亮着珠宝,置着网巾,模样顶庄严的。

“去了这网巾,”老女人对赣第德说。

年轻人走近来,怪腼腆的伸手给去了网。喔!这刹那间!多离奇呀!他信他见着了句妮宫德姑娘?他真的见着了她!这可不就是她!他再也撑不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在她的脚前倒下了。句妮宫德望沙发椅上萎了下去,老女人拿嗅瓶子给他们解晕。他们醒了过来,舌头也能动了。他们吞吞吐吐的说着话,一个问话,一个答话,中间夹杂了不少的叹气,眼泪,哭。老女人嘱咐他们低声些,她自己出去了,让他们俩耽着。

“什么,这是你吗?”赣第德说,“你活着?我在葡萄牙又见着了你?那末你并没有叫人家强暴?那末你并没有叫人家剖开肚子,潘葛洛斯对我讲的全不是事实?”

“全是的,真有那事。”美丽的句妮宫德说,“但那两件事情却不定是致命的。”

“可是你的爹妈给杀死了没有?”

“可不是他们俩全给杀了,”句妮宫德说,眼里淌着泪。

“你的兄弟呢?”

“我的兄弟也叫人弄死了。”

“那末你怎么会在葡萄牙呢?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在此地?你带我到这儿来的一番周折又是多么古怪的主意?”

“慢慢儿让我告诉你,”她回答说,“但是让我先听你的历史,自从你亲了我那一口叫人家把你踢出大门以后。”

赣第德顶尊敬的从命:虽则他还有几分迷惑,虽则他的声音还不免软弱发震,虽则他的背心上还是痛着,但是他给了她从他们俩分散以后种种情形的一个最磊落的报告。句妮宫德抬起一只眼来向着天;听到那菩心的阿那板与潘葛洛斯惨死时直掉眼泪;随后她就回讲她的遭际,赣第德一字不漏的倾听着,瞪着眼把她整个儿往肚子里咽。

句妮宫德的经过:

“那回上帝的旨意叫保尔加里亚人光降我们快活的森宝顿脱龙克爵第的时候,我还在被窝里睡得好好的,他们把我的父亲与兄弟杀了,把我妈切成了好几块。高个儿的保尔加里亚人,够六尺高,就来动手逮住我;这来惊醒了我。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就哭,我就闹,我就用口咬,我就用手抓。我想一把挖出那高个儿保尔加里亚人的一对眼珠——却不知道这种情形正是打仗的通常行为。那野鬼一生气就拿刀在我左面腰里开了一个口,好一大块伤疤到如今还留着哪。”

“啊,我希望看看那块疤,”老实的赣第德说。

“你有得看的”,句妮宫德说,“可是让我们讲完了再说。”

赣第德说好。

她说接着讲她的故事:

“一个保尔加里亚的军官进来了,见我在血里躺着,高个儿的那个兵还是满不在乎干他的事情。军官气极了,一拉就把他杀死在我的身上。他喊人把我的伤包好了,带了我到他营盘里去,当作俘虏看待。我替他洗他的衬衣,替他做菜;他说我极美——还赌咒来着;一面我也得承认他个儿长得不错,皮肤还是顶软顶白的;可是他简直没有什么思想,没有哲学,你一看就知道他从没有受过大博士潘葛洛斯的教育的。在三个月内,他钱也花完了,看我也厌了,他就把我卖给一个犹太,名字叫童阿刹卡,他是在荷兰与葡萄牙做生意的,贪的就是女人。他顶爱我的身体,他可征服不了它;我抵抗他比我抵抗那保尔加里亚大兵的成绩还强些。一个贞节的女人也许遭着一次的强暴,但她的德性却反因此更加强固了。为要使我降心,他买了这所乡里的屋子。原先我以为什么都比不上森宝顿脱龙克爵第美;但是这来我知道我是错了。”

教会里的大法官,一天在做礼拜时见着了我,盯着我尽看,叫人来通知我,说他有秘密话跟我说。有人来领我到他的宫里去,我对他讲了我的历史,他比方给我听跟一个以色来人是怎样一件失身分的事情。随后他就示意童阿刹卡叫他办移交,童阿刹卡也有来历的,他借钱给国王,有的是信用,哪里肯听话。大法官恐吓他,说要举行‘异端审判’来收拾他。我的犹太果然吓了,只得商量一个折中办法,把这所房子与我算是他们俩的公产;归犹太的是每星期一,三,六,剩下来是归大法官的。自从这个合同以来已经有六个月了。闹也常有,因为他们不能定当从星期六到星期日那一晚是应新法还是从旧法算。至于我自己,到现在为止,谁都没有攻破我的防御线,我心里想,也许就为此他们俩都还恋着我。

“后来,为要防止震灾,顺便恫吓他的情敌童阿刹卡起见,我的法官爷爷特别举行了一次,‘异端审判’。他给我参与盛典的荣幸。我的座位很好,女太太们在祭礼后执法前的休息时还有茶点吃。我真的吓得不得了,眼看那两个犹太生生的烧死,还有那别斯该人,他犯的罪是和他的神妈通奸;可是等到我发现穿着一身圣盘尼托戴纸帽的一个人像是潘葛洛斯的时候,我心里那骇,那怕,那急,就不用提了。我揩揩我的眼,我留神看着他,我见他活活的叫人给勒死;我昏了过去。我正醒回来的时候,又见你叫人家剥得精光的,我好一阵的难受,惊惶,奇骇,悲切,急,更不用提了!我对你说,真的,你那皮肤的白,色彩的匀净,更胜如我那保尔加里亚兵官。这来我的情感的兴奋可真受不了了。我怪声的喊了出来,要不是我的嗓子倒了我一定喊一声”停手,你们野蛮鬼!本来我喊也没有用,你身上皮条早已吃饱了。这是什么回事,我说,我的心爱的赣第德与聪明的潘葛洛斯都会得同在立斯朋城里,一个吃了一百皮条,一个生生的给勒死,而且执法的碰巧又是顶爱恋我的大法官?

“这一急,这一昏,有时出了性像要发疯,有时想顺着我的软弱倒下了完事,我满脑子盘转着我爹我妈我兄弟的惨死,那丑恶的保尔加里亚大兵的强暴,他给我那一刺刀,我在保尔加里亚兵官那里的奴辱,我那恶滥的童阿刹卡,我那可恨的法官,大博士潘葛洛斯的非命,你那叫人又打得肠胃翻身,尤其是你与我分散那一天躲在围屏背后给我那一吻。我赞美上帝,因为虽则经受了这许多磨折,他还是把你带回来给我,我就托付那老妇人,当心调养你的伤,叫她等你稍为好些就带来见我。她各样事情办得顶妥当的。我已经尝到了再见你,再听你讲,再跟你谈话的不可言喻的快活。可是你一定饿了,我自己都瘪坏了;我们吃晚饭吗。”

他们就坐下来吃饭,吃完了仍旧一同坐在沙发椅上;他们正谈着话童阿刹卡先生到了。那天是犹太人的休息日,童先生回家享受他的权利进行他的恋爱来了。

这回讲句妮宫德,赣第德,大法官,以及犹太人的下落。

这位童阿刹卡先生是以色列从没有见过的一位肝火最旺的希伯来人,自从在巴比伦被虏以来。

“什么”!他说,“你这加立里人的狗女,那法官还不够你受用?这混蛋也得来一份不成?”说着话他就抽他那成天带着的那柄长刀;他就向赣第德身上直扑,心想他对头是没有凶器;可是我们这位诚实的威斯法里亚人正巧有一把漂亮的刀,那是那位老太太给他衣服时候一起给他的。别瞧他文雅,他一动刀,就把以色来人干一个石硬,直挺挺的倒在句妮宫德脚边的坐垫上。

“圣母娘娘!”他叫着,“这我们怎么得了?我屋子里杀死了一个人!官人们一来;我们还有命!”

“潘葛洛斯要是没有叫人家掐死”,赣第德说,“他准会替我们出主意解围,因为他是一个奥妙的哲学家。现在没了他我们只好去请教那老太太。”

她果然是有主意的,可是她正在发表意见,另一扇小门忽的开了。时候是夜里一点钟,已经是礼拜天的早上。这一天是归她的法官爷的。他进来了,看见吃鞭子的赣第德,手里提着刀,一个死人躺在地下,句妮宫德吓昏了的样子,老妇人比着手势出主意。

下文是赣第德在这当儿脑袋里转着的念头:

要是这位圣洁的先生喊了帮手进来,他一定把我往火堆里放;句妮宫德也免不了同样遭罪。原先打得我多苦的就是他;他又是我的情敌;我已经开了杀戒,何妨就一路杀下去,一迟疑事情就坏。这理路来得又清楚又快捷;所以他不等那大法官转过气来就动手把他统一个干脆,叫他赶那犹太先生归天去。

“又是一个!”句妮宫德说,“这来我们再没有生路了,我们叫教会摈弃了,我们的末运到了。你怎么会做得出?你,生性这样温柔,在两分钟内杀了一个犹太又干了一个法师!”

“我的美丽的小姑娘”,赣第德回答,“一个人为爱出了性的时候,在法场上受了耻辱又动了妒心,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老妇人这时候说话了:

“马棚里现成有三匹安大路辛大马,鞍辔全齐备的,勇敢的赣第德快去抢夺;姑娘有的是钱,珠宝;我们趁早上马走吧,虽则我只能侧着一边屁股坐马。我们一直向卡提市去,这一带是全世界顶好的天气,趁夜凉赶道也是顶有趣的事情。”

赣第德一忽儿就把马鞍上好了,他们三个人,老妇人,句妮宫德,他自己,就上路走,一口气跑了三十里。他们刚走,教会里的职司们就进了屋子;随后那法官爷埋在一个漂亮的教堂里,童阿刹卡的尸首扔在垃圾堆里。

赣第德,句妮宫德,老妇人三个旅伴不久到了阿伐及那一个小镇上,在西安拉莫莱那的山肚皮里,下面是他们在一家客店里的谈话。

这回讲赣第德,句妮宫德,老妇人到卡提市狼狈的情形;以及他们上船的情形。

“谁把我的钱我的珠宝全抢跑了?”句妮宫德说,三个人全在眼泪里洗澡。“我们以后怎样过活?我们怎么办呢?哪里还有犹太人法官们来给我用?”

“啊”!老妇人说,“我私下疑心一个叫葛雷的神父,他昨晚跟我们一齐住在巴大玖斯客寓里的。上帝保佑我不冤枉人,可是他到我们房里来了两次,他动身走也在我们前。”

“啊啊!”赣第德说,“亲爱的潘葛洛斯时常比方给我听,他说这地面上的东西是所有的人们共有的,各人都有平等的权利享用。但是按这原则讲葛雷神父应是凑给我们一路够用的路费才对。你什么都丢了不成,句妮宫德我爱?”

“一个子儿都没了,”她说。

“那叫我们怎么办呢?”赣第德说。

“卖去一匹马嘛,”老妇人回说。“我可以骑在句妮宫德姑娘的后背,虽则我只能一边屁股坐。好在卡提市快到了。”

同客栈住着一个教士,出贱价买了他们的马。他们换了钱就赶路,过了鲁奇那,齐拉市,莱勃立克沙几处地方,最后到了卡提市。一个舰队正在预备出发,军队全到齐了,为的是要讨伐巴拉圭的健修依派教士,他们犯的罪是煽动圣沙克莱孟德邻近一个土人部落反叛西班牙与葡萄牙的国王。赣第德是曾经在保尔加里亚当过兵的。所以这来他在那小军队的将领面前卖弄他的本事,又大方,又敏捷,又勇敢,结果他得了一个统领一队步兵的差使。这来他做了军官了!他上船带着句妮宫德,老妇人,两个跟班,两匹安大路辛马,原来是葡萄牙大法官的私产。

一路上他们着实讨论可怜的潘葛洛斯的哲学。

“我们现在到新世界去了,”赣第德说,“什么都是合适的,情形一定在那边哪。因为我不能不说,在我们这世界上讲起自然哲学与道德哲学来都还不免有欠缺的地方。”

“我尽我的心爱你,”句妮宫德说,“但是一想起我亲眼见过亲身经过的事情不由我的灵魂不吃吓。”

“事情会得合适的,”赣第德回说,“你看这新世界的海已经比我们欧洲的海好:静得多,风也不是乱来的。不错的,这新世界才是所有可能的世界里最好的一个哪。”

“上帝准许,”句妮宫德说,“可是我历来已经骇坏了,磨折倒了,我再也提不起心来希冀什么。”

“你抱怨,”老妇人说,“啊啊!你还不知道我当年遭的是什么罪哪。”

句妮宫德几乎笑了出来,心想这位好老太太真好笑,竟以为她有我那样的不幸。“啊啊!”句妮宫德说,“我的好妈妈,除非你曾经叫两个保尔加里亚大兵奸污过,除非你肚子上吃过两大刀,除非你有过两所庄子叫人踩平过,除非你曾经有两个娘在你眼前割成肉块过,除非你曾经有两个情人在你眼前受刑过,我就不懂得你怎么会比我的运气更坏。再加之我是一个正身男爵的女儿——替人家当过厨娘!”

“姑娘”,老妇人答,“你不知道我的出身;我要是说出来给你听的话,你就不会这样说法,你就不能轻易下按语了。”

这番话引起了句妮宫德与赣第德十二分的好奇心,下面是老妇人对他们讲的话。

十一老妇人的历史

前两回讲到赣第德杀死了人,偷了马匹,与句妮宫德及老妇人一同亡命,正打算坐海船出去,这时候在客栈里闲谈,老妇人讲她自己的历史给他们俩听:

我原先并不是这烂眼珠红眼皮的;我的鼻子也并不是老贴着下巴;我更不是当老妈子出身的。我的父亲是罗马教皇乌本第十,生我的娘是巴莱士德列丁那的公主。从小到十四岁年纪,我是在王宫里生长的,这比下来,所有你们德国爵士的庄子充马号都嫌不配。我有一件袍子,值的钱就够买你们威斯法利亚全省的宝贝。我愈长成愈美愈聪明,学会的本事也愈多,我的日子是在快乐、希望与赞美中间过的。年纪虽轻,我已经够叫人倾倒。我的脖子长得有样子,多美一个脖子!又白,又直,比得上梅第雪的薇纳丝;还有那眼睛!那眼皮!多黑的眉毛!多亮的光从我那黑眼珠子放射着,天上星星的闪亮都叫掩翳了似的——这番话都是我们那边的诗人对我提来的。服侍的下女们,每回替我穿或是脱衣服,总是着了迷,不论她们是从背后或是面前看我;男子们谁不愿意来当这蜜甜的差事!

我定给一个漂亮的卡辣拉的王太子。那位王爷!跟我一样美,好脾气,有趣味,谈吐十分的俊,满心亮旺旺的全是热恋。我那时正是情窦初开,我爱极了他——天神般的崇拜他,快活得什么似的。婚礼都已预备了。嫁奁的奢华就不用提了;有种种庆祝的典礼,大宴会,连着做堂戏;全意大利的诗人都做了律诗来恭维我,虽则没有一首是看得过的。我正快爬上幸福的极蜂,事情出了岔子。一个年老的伯爵夫人,她先前是那王爷我的新郎的情人,请他去吃可可茶。不到两个钟头他怪怕人的浑身抽搐着死了。但这还不算一回事。我的娘遭罪也不下于我,这一急她再不能在这倒运的地方呆下去,她要出去散散心。她在该塔的地方有一处很好的产业。我们就坐了一个装金的大楼船,那装的金就比得罗马圣彼得教堂的神座。一只沙利来的海贼船瞄着我们下来,逮住了我们。我们带去保护的人救全他们自己性命如同教皇的大兵;他们往地下一跪,丢了手里的兵器,仿佛临死时求上帝似的求那海贼们饶他们不死。

一忽儿他们全让剥得光光的,像一群猴子;我的娘,我们的宫女,以及我自己也受到同等的待遇。说来人不信,那些先生们剥妇人衣服的手段才叫快当,但是最使人惊讶的是他们拿手指插进我们身体上的那一个部分,在一般女性是不容别的家伙进去的——除了管子。我看来这是一种很古怪的礼节;但这是阅历世事不够深的缘故。我到后来才明白那是试验我们有没有藏起钻石一类的珍品。这办法是从古以来就有的,海上经营的文明民族的发明,我说马尔达岛国上信教的武士们每回逮到了不论男女的土耳其囚犯总不忘记这特别的检查。这是文明国的国际法,谁都得遵从的。

这来一个年轻的公主和她的娘都变了奴隶,叫他们运到非洲摩洛哥去,这说不尽的苦恼你们可以想象,也不用我细说了。在那强盗船上的日子先就够受。我的娘还是顶漂亮的;我们的宫女,甚至我们的下女,也都是全非洲寻不出的精品。至于我自己,我的艳是迷人的,多玲珑,多秀气,而况我还是个黄花闺女!我的童贞不久就完了;这朵鲜花,原来留着给卡辣拉漂亮的王爷的,这回叫那强盗头主给采了去。他是顶叫人恶心的一个黑鬼,可是他还自以为他恭维了我。我的娘,巴莱士德列丁那的公主,和我自己居然熬得过这一路船上受着的经验,也就够可以的!我们先不讲;这类事情是太平常了不值得提。

我们到的时候摩洛哥正斗成一片血海。摩雷以色麦尔皇帝的五十个儿子各人有各人的死党;结果是五十派的混乱,黑鬼斗黑鬼,全黑鬼斗半黑鬼,半黑鬼斗半黑鬼,杂种鬼斗杂种鬼。这国度里哪处地方都是叫热血给染透了。

我们刚一上岸,我们船主的反对派黑鬼就来抢他的买卖的利息。除了金珠宝贝我们女人就是他最珍贵的东西。我那时亲眼见来的,打仗,你们没有出过欧洲的是无从设想的。欧洲的民族的血里没有他们那热,也没有他们要女人的狂淫,在非洲是极平常的。这比下来你们欧洲人的血管里就只有奶汁;但在阿克拉斯大山以及邻近带民族有的是硫酸,烈火。他们打架的凶猛就像是热地上的狮子,老虎,毒蛇,打的目标是谁到手我们这群女人。一个摩尔鬼拉住我娘的右臂,一面我那船主副手抓了她的左手;一个敌兵绷住她的一只脚,还有一只落在我们一个贼的手里。差不多我们的女人都叫他们这四分四的拉住了狂斗。我的船主拿我藏在他的背后;扣着一柄弯形的刀子出了性,见谁来抢就干谁。到完来我眼看所有我们意大利的白女人,连着我生身的母亲,都叫那群凶恶的饿鬼给拉烂了,撕碎了,割破了,一个也不剩。船上带来的奴隶,我的同伴们,兵士们,水手们,黑的,白的,杂的,最末了输到我的船主,全给杀死了,我昏迷着躺在死人堆里。这种杀法在三千里路的方圆内每天都有的,——但是他们每天谁都记得他们教主制定的五次祷告。

我好不容易从死尸堆里撑了出来,爬到相近一条河的河边上一颗大橘子树底下偎着,吓,羸,慌,昏,饿,压得我半死。不到一忽儿我的知觉全没了,睡着了,其实还是昏迷,不是安息。正在这弱极了无知觉的状态,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动着,压我了。我睁开了我的眼珠,见一个白人,顶体面的,在我身旁叹着气,在牙齿缝里漏着话:O cheSciagnia dcsscc Scnza Coglionil(多倒运,偏偏我是一个阉子!)

十二老妇人继续讲她的故事

我又高兴又诧异的听到了本乡人的口音,但他说的话却也来得希奇,我就回答他说世界上事情比他所抱怨的更倒运的多着哩,我简单的告诉了他我受过的惨毒,说完又昏了过去。他把我抱去邻近一家屋子,放我在床上,给我东西吃,伺候我,安慰我,恭维我;他对我说他从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美的女人,因此他格外懊恼他现在再也没法要回来的本事。

“我是生长在拿坡里的”,他说,“那边每年给阉的孩子就有二三千;好多是叫割死了的,有的长大来嗓子比女人的还好听,也有爬上来做大官的。我倒是割得好好的,从小就派做小礼拜堂的歌童,伺候巴列士德林那的公主娘娘的。”

“伺候我的妈!”我叫着说。

“是你的妈”,他说着出眼泪了。“什么!说来你就是我管大到六岁的小公主,从小就看出大起来有你这美?”

“正是我;但是我的妈这时候躺在半里路相近的死人堆里,叫人家拉成了四块。”

我把我的故事全告了他,他也把他的讲给我听;他说他是欧洲一个大国派到摩洛哥来跟他们的土皇帝订条约,事情办妥当了他就带了军火与兵船来帮同推翻别的耶教国的商业。

“‘我的事情已经完了,’这个老实的太监说,‘我有船到柯达去,我愿意带你回意大利。’Ma chc Sciagura acssarc scnza coglionil。”

“我带着可怜他的眼泪向他道谢;他可没有带我回意大利,他把我领到阿尔奇亚斯去,卖给了那里的省长。正当那时候流行非洲亚洲欧洲的大瘟疫到了阿尔奇亚斯,凶恶极了的。你见过地震,不错;可是我说;姑娘,你见过大瘟疫没有?”

“没有”,句妮宫德说。

“你要是见过”,老妇人说,你就得承认瘟疫更比雹灾可怕得多。我见着了。你想想一个教皇的女儿弄到这不堪的田地。还只十五岁年纪,在不满三个月的时光,受尽了穷苦当奴隶的罪,几乎每天都叫人胡来,眼看她亲生娘叫人分成四块,尝着饥荒跟打仗的恶毒,这时候在阿尔奇亚斯地方着了瘟病快死,你想想!我可没死,但是我那太监,那省长,差不多阿尔奇亚斯整个的后宫,全死了。

这大恶疫初度的猖獗刚一过去,省长的奴隶全出卖了;我叫一个做买卖的买了去,带到邱尼斯地方;他又把我卖给另一个商人,这商人又拿我转卖到脱里波里;从脱里波里又贩卖到亚立山大城,从亚立山大城又到司麦那,又从司麦那到君士但丁。到完来我算是归了桀尼沙里人的一个阿加,他不久就被派去保守阿速夫地方,那时候正叫俄国人围着。

这位阿加是够风流的,他擎他的后宫整个儿带了走,把我们放在一个临河的小要塞上,留着两个黑阉鬼二十个大兵看着我们。土耳其人打得很凶,杀死了不少俄国人,可是俄国人还是报了仇。阿速夫城子叫一把火给毁了,居民全给杀了,男女老小,一概不留;就剩了我们这小要塞没有下,敌人打算饿死我们。那二十个桀尼沙里大兵赌下了咒说到死不投降。饿得没法想的时候他们怕丢脸就吃了那两个黑太监。再等了几天他们立定主意要吃女人了。

我们有一个顶虔心顶善心的牧师在一起,他看了这情形,就讲了绝妙的一篇道理,劝告他们不要一起拿我们给杀了。

“‘只要借用这些娘们每人半片屁股’,他说,‘你们就够吃得饱饱的;你们再要是来不得的话,再过几天你们还有照样的一顿饱饭吃;老天爷一定喜欢你们这慈善事业,包你们有救星。’”

他真会说话;他劝动了他们;我们都叫割成了半尴不尬的。那位大牧师拿油膏给我们敷伤,正如他替割了阴皮的孩子们敷伤一样;结果我们差一点全死了。

“桀尼沙里大兵们这顿美饭还没有用完,俄国人坐了平底船偷渡了过来;一个桀尼沙里人都没有逃走。俄国人又用了我们,满没有管我们的狼狈。幸亏地面上什么地方都有法国外科大夫;一个手段高明的担任替我们医伤——他治好了我们;我这辈子永不会忘记那位法国大夫。他等我的伤收了口就向我求婚。他叫我们不要不高兴,他说这类事情并不稀奇,围城时候常常有的,并且这是合乎打仗的法律的。”

我的同伴一会走路就被他们带去莫斯科。我被派给一个包亚头,替他看花园,他一天给我二十皮鞭。但我这位贵族在两年内在俄皇宫里同看另外三十个包亚头为争什么叫车轮子给碾坏了,我就利用这个机会,偷偷的逃了。俄国哪一个地方我都流到了,我很久在列加地方一个小客栈里当下女,又到洛斯道克,到维斯马,到兰泊齐,到加索尔,到鸟脱辣克脱,到莱屯,到海牙,到洛德大摩,都是当奴才。这样我在苦恼耻辱中过日子,人也渐渐老了,后部只留了半片,心里还是老不忘记我是一个教皇的女儿。有一百来次我想自杀;但我还是贪生。这个可笑的弱点也许是我们人类最糟的特性的一斑;你说可笑不,分明这担子你那时都可以摔下,你却还恋恋不舍的死抗着?怨极了你的际遇却怎么不肯死?这不就比是紧紧的抱住一条毒蛇,直到他把你的心咬了去?

“在我所经过的许多国度,在我当过下女的许多客栈里,我见过不少怨他们命不好的,可是我就知道有八个人在这么多人里面居然有志气自杀了的;三个黑鬼,四个英国人,一个德国大学教授名字叫洛贝克的。我最后替那犹太童挨赛加当老妈,是他叫我来伺候你的,我的美姑娘。我立定主意跟着你走,我看了你的苦恼,比我自己的苦恼更要难受。要不是你小小的激了我一下。再兼之船上讲故事是有这规矩。我再也不会对你讲我的不幸的。说下来,句妮宫德姑娘,我算是做过人了,我知道世界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劝你自己散散心,听听船上同伴们各人的故事;要是这里面有一个人在他的一辈子不曾咒过又咒过他的命,不曾有一时自分是世界上顶苦恼的一个,我准许你拿我这老婆子头向下往海里丢了去。”

十三

这回讲赣第德怎样被人家逼着离开他的句妮宫德和那老妇人。

美丽的句妮宫德听完了那老妇人的故事,就对她表示敬意,因为她的身分与经历是该得尊敬的。她也听她的话,请求同船的客人们一个个的演说他们的来历;讲完以后她同赣第德都点头说老妇人的话是不错的。

“最可惜的是,”赣第德说,“我们那圣人潘葛洛斯在‘审判会’时所遭的冤屈,叫人家给绞死了;他要是在我们又有机会听他替这造孽世界辩护的一番妙谈,我呢,也可以恭恭敬敬的向他提出几个疑问。”

船上客人们正说着话,船已经走了不少的路。他们到了蒲衣诺司爱依莱斯。句妮宫德,赣第德队长,同那老妇人,一起去拜会当地的省长,他的名字是“童弗南图第贝拉,夷菲哥奥拉,夷马士卡莱纳斯,夷伦普度斯,夷苏杂。”这位贵人有一种神气,正合他那么一大串名字的身分。他对人说话满没有把人看起,自个儿的鼻孔冲着天,拉开嗓子直嚷嚷也不顾人家难受,撑着他那一脸的神气,跷着脚趾儿跨他那得意劲儿的大步,你去招呼他就惹他那待理不理的怪样子,准把你气得什么似的,恨不得当时就痛快的咒他一顿。他看上了句妮宫德的美。他一开口就问她是不是船主的太太。他那问话的神儿就把赣第德吓一个瘪,他不敢说她是他的太太,因为她实在不是他的太太;他又不敢说她是他的姊妹,因为她本不是他姊妹;这类不得已的撒谎虽则在往古的老前辈们看得并不出奇,在现代人们更是常常用得着,但他实在是太忠厚了,他不能不说实话。

“句妮宫德姑娘。”他说,“已经允许给我和她结婚的荣幸,我们要请求省长大人的恩典替我们主婚成礼哪。”

“童弗南图第贝拉,夷菲哥奥拉,夷马士卡莱纳斯,夷伦普度斯,夷苏杂,”捻着他的卷边胡子,带讥讽的笑着,吩咐赣第德队长去检阅他的队伍。赣第德遵命走了,留下句妮宫德跟省长在一起。省长立即宣布他的热情,说明天就去教堂结婚都成,反正她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句妮宫德求了半点钟的工夫,让她想一想,她要商量,与那老妇人,看她有什么主意。

老妇人对句妮宫德说这么一番话:——

“姑娘,你上祖是有大大的来历的。可是一个大都没有;现在你有机会做南美洲的最大人物的太太,他不仅有势,并且有顶俏皮的八字胡子。你难道还能自夸你的不容侵犯的贞节?你先叫保尔加里亚的大兵糟蹋过,随后一个犹太与一个大法官轮流享受你的温柔?生来运气不好还有什么说的。我要是在你的地位的话,我再也不踌躇嫁给那省长,也好叫赣第德队长发财。”

老妇人正在发表她的年岁与阅历所得来的见地,一只小船进了海口,船上来一个法官带着他警察,为了什么呢,看下文。

老妇人猜得正对,他们逃走那时候在巴达斯地方偷句妮宫德的钱和珠宝的正是一个“游方和尚”。他偷了去想卖一点钻石给一个珠宝店掌柜;那掌柜一见就认识那是大法官的东西。那和尚被破了案,在受绞刑前招认了是他做的贼。他也说了那几个失主是怎样子的人,往那儿去的。这时候句妮宫德和赣第德的脱逃官场已经知道。他们追踪到卡提市。马上开了一只船去追。那船已经进了蒲衣诺司爱依莱斯的海口。报告来说是法官就快上岸,他来是为逮捕杀死大法官的凶手。有主意的老妇人马上有了主意,事情应该怎样对付。

“你逃是逃不了的,”她对句妮宫德说,“你也用不着害怕,因为杀人并不是你;再说爱你的省长大人也不能让你受人家欺负;你耽着没有事。”

她赶着跑到赣第德那儿去。

“逃吧,”她说,“要不然在半点钟你就得变灰。”

不错,要走马上就得走;但他怎么能离得开句妮宫德,再说他再往那儿去躲呢?

十四

这回讲赣第德与卡肯波到巴拉圭的情形。

赣第德从卡提市带来一个随身听差,这类人在西班牙沿海以及美洲殖民地一带是常有得碰到的。他是一个四分之一的西班牙人,父亲是吐骨门地方一个杂种;他做过歌童,当过庙里香火,上过海船,住过庙,挑过杂货担,当兵打过仗,最末了当听差。他的名字叫卡肯波,他爱他的主人,因为他的主人是个很好的人。他快快的把那匹安达鲁新马给上好了鞍子。

“走吧,主人。咱们就听那老太太的话吧;咱们快走,往前跑,没有错儿,头都不用回。”

赣第德出眼泪了。

“啊,我的亲亲的句妮宫德呀!我一定得丢了你跑不成,好容易这儿的省长已经答应替我们主婚?句妮宫德,你单身在这生疏的地方怎么得了?”

“她自个儿总有办法”,卡肯波说,“女人们永不会没有主意,天帮着她们,我们去我们的吧。”

“那你意思要把我带那儿去呢?我们上那儿去好呢?没了句妮宫德我们怎么好?”赣第德说。“咒他的”,卡肯波说,“你本来是去打天主教徒的;让我们去帮着他们打吧,我道儿熟,我带你去,他们得到你这样一个兵官懂得保尔加里亚兵法的,一定高兴得很哪。你可以发洋财;我们这边儿干不成,就去那边儿试试,愁什么的。单就换个新地方看看,找个新事情做做也就有意思不是?”

“那末你去过巴拉圭的?”赣第德说。

“啊,当然”,卡肯波说,“我做过圣母学院的听差,我知道那些好神父们的政府就和我知道卡提市的街道一样的熟。那政府不坏哩。他们地方有三千里路见方,分成三十个省份;什么东西都归神父们的,平常人什么都没有;这是理性与公道的一个杰作。我也许眼光窄,可是我真佩服那些神父们,他们在这边对西班牙与葡萄牙的国王宣战,回欧洲去又受他们的忏悔;在这边的西班牙人,到马德立特去又送他们上天:我看得高兴,我们快赶路。你去一定快活极了的。那些神父们的快活还用着提?他们一听说,一个懂得保尔加里亚训练的军官来帮着他们!”

他们到了第一个关塞,卡肯波对前锋卫队说有一个军官求见总司令大人。消息传到了卫队本部,立即有一个巴拉圭的兵官跑了去跪在总司令面前报告这事情,赣第德与卡肯波叫他们给解除了武装,他们的安达鲁新马也叫扣住了。这两位客人叫两排大刀队给夹着送上前去;总司令在那一头耽着,脑袋上安着一顶三角帽,袍子一边儿钩着,腰间挂着一口刀,手里拿着一杆传命令的长枪。他手一动,他们俩就叫二十四个大兵给团团围住了。一个军医告诉他们,他们还得等哪,司令官不能跟他们说话,因为神父镇守使不许西班牙人开口,除了在他的跟前,也不让他们在地面上住过三个钟点。

“那末神父镇守使那儿去了呢?”卡肯波说。

“他才做完了礼拜,巡行没有完哪”,军医回答说,“你们要亲着他的马蹄灯还得等上三个钟头。”

“可是”,卡肯波说,“我们的队长并不是西班牙人,他是德国人,他同我都快饿瘪了;我们一边等,可否让我们吃点儿早饭?”

军医去把方才的话传给了司令。

“多谢上帝!”司令大人说,“既然他是德国人,我就可以见他说话;带他到我的亭子里去。”

赣第德到了一个绝美的亭子,柱子都是金的绿的大理石,配着格子窗,里面养着长尾巴的鹦鹉,叫叫的雀儿,小珠鸡儿,还有各种希奇的小鸟。早饭已经开好,家具全是金的;正当巴拉圭的本地人在田场叫太阳晒着用木头碗吃小米饭的时候,神父司令回到他的园子里来休息了。

他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人,脸子长得满满的,皮色是白的只是颜色深了;他的眉毛是弯弯的,眼珠亮亮的,红红的耳,朱砂的口唇,雄赳赳的神气,但那神气既不像西班牙人的又不像天主教徒的。赣第德与卡肯波收回了他们的武器,两匹安达鲁新马也回来了;卡肯波就在亭子边拿麦子喂马,眼老瞄着它们为防着万一有意外。

赣第德先跪着亲了司令大人的袍角,然后他们一起坐下来吃早饭。

“说来你倒是一个德国人?”神父用德国话问。

“正是,神父”,赣第德答。

才说着这两句话,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十分的惊异,表示彼此都受着制止不住的感动。

“你是德国那一处的人?”神父问。

“我是那醒啮的威士德利亚的地方的人”,赣第德说;“生长在森宝顿脱龙克爵第里的。”

“喔,天啊!有这回事吗?”司令官叫了起来。

“真奇极了!”赣第德也喊了。

“真的是你吗?”司令官说。

“不会得吧!”赣第德说。

他们跳了起来;抱做一团;流了无穷的眼泪。

“什么,这是你,神父?你,亲爱的句妮宫德的哥哥!你,你不是叫保尔加里亚给杀了吗?你,那爵爷的公子!你,在巴拉圭当教士!这世界真是怪了。喔,潘葛洛斯啊,潘葛洛斯!你要是没有叫人家给绞死,今天在这儿够多快活!”

司令官差开了伺候的黑奴以及巴拉圭人等,他人都是站在一旁手捧着水晶杯上蜜酒的。他谢过了天父同圣依格拿雪斯,谢了又谢;把赣第德紧紧的抱着;他们的脸子全在泪水里浸着。

“你准备着更,使你奇怪,更使你感动,更使你狂喜的消息吧”,赣第德说,“你知道句妮宫德,你的妹妹,你以为她早叫人给拉破了肠子不是,好好的在着哪。”

“那儿?”

“就在你紧邻,在蒲衣诺司爱依莱斯的省长那里;本来我还带了兵来打你哪。”

他们愈说愈觉着希奇。他们灵魂在他们的舌尖上摇着,在他们的耳朵里听着,在他们的眼里亮着。他们是德国人,所以一开谈就完不了,一边等着神父镇守使来,下面是司令官对赣第德说的一番话。

十五

这回讲赣第德怎样杀死他亲爱的句妮宫德的哥哥。

“那一个凶恶日子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我眼看着我的爹娘叫人给杀死,我的妹子叫人糟蹋。等到保尔加里亚人退出的时候,我妹子找不着了;可是我的妈,我的爹,我自己,两个女佣人,三个小孩子,全给他们杀死的,一起装上一辆柩车,运到离我们家二十里路地方一个罗马教堂去埋葬。一个教士拿点圣水给我们洒上;那味儿咸死了:有几滴掉在我的眼里;那教土看见我眼皮子动了一下;他把他的手按在我的心上,觉得还在跳着。他就救了我,过了三星期我也复原了。你知道,我的亲爱的赣第德,我本来长得美;随后愈长愈美,所以那神父名字叫提得里的,他们那一家子是野蛮出名的,他是那家的家长,就跟我十二分的亲昵;他给我进了教当教士,过了几年把我送上罗马去。罗马的神父长正在招募年轻的天主教士。巴拉圭的长官不愿意西班牙的教士进去;他们宁可要别国的教士因为肯服从他们的号令。神父长看我够格,就把我送到这儿的葡萄园里来做事情。我们动身了——一个波兰人,一个铁洛儿人,我自己。我到了此地他们封我做教会里的副执事,又给了我一个中尉。我现在是陆军大佐兼牧师。我们正打算好好的招待西班牙国王的军队;我的职务是要在教会里除他们的名,还得拿他们打一个烂。天派你来帮助我们。可是你说我的亲妹妹句妮宫德是在蒲衣诺司爱依莱斯,跟着那里的省长,是真的吗?”

赣第德起了誓叫他相信再没有更真确的消息了,他们的眼泪又重新流了一阵。这小爵爷忍不住抱了抱赣第德;叫他亲兄弟,叫他恩人。

“呵!竟许你我,”他说,“可以一起打胜了敌兵进城去,救我的妹妹句妮宫德。”

“我再不要别的东西了,”赣第德说,“因为我原先就想娶她,我现在还在希望。”

“你这不要脸的!”小爵爷说,“你敢厚脸想娶我的妹子,她的来历你那够得上?想不到你会得荒唐透顶的胆敢在我跟前说出这样的狂想!”

这番话吓呆了赣第德,他回答说:

“神父,贵族不贵族是无所谓的,我把你的妹子从一个犹太和一个大法官的手里救了出来;她十分的感激我,她情愿嫁给我;我的老师潘葛洛斯常对我说人都是平等的,我一定得娶她。”

“你看着吧,你这光棍!”森宝顿脱龙克爵爷教士说,他一头就拿他的刀背在赣第德的脸上扎了一下。赣第德一回手也拉出了他的刀子,对准了教士先生的肚子捅了进去,直捅到刀柄才住手;但拉出来的时候觉得热烘烘的满是血腥,他又哭了。

“天啊!”他说,“我杀了我的旧主人,我的好朋友,我的大舅爷!我是全世界脾气最好的人,可是我已经杀了三个人,而且两个是牧师。”

卡肯波在园门口把着,跑了过来。

“我们再没有别的办法,除了拼我们的命多捞回一点本,”他的主人对他说:“一忽儿就有人进来,我们怎么也得死。”

卡肯波是饱经风霜的老手,他的头脑没有乱;他剥下了爵爷的教士衣,给赣第德穿上了,又给了他那顶教主帽子,扶他骑上了马。这几层手续他在一转眼间就做完了。

“我们快跑,主人,谁都认你是个教士,出去指挥你的军队去的,我们准可以在他们追着我们之前逃出边境。”

他说完了话就打马飞也似的跑了,用西班牙语高声喊着:

“躲开,躲开,神父大佐来了。”

十六

这回讲他们主仆二人,以及两个女子,两只猴子,一群土人叫做奥莱衣昂的,种种情形。

德国教土被害的消息还不曾透露,赣第德和他的听差早已逃过了边界。细心的卡肯波把路上的食粮也给预备下了,什么面包,可可糖,咸肉,水果,酒,满满的装了一大口袋。他们骑着安达鲁新的快马向着野地里直冲,路都没了的地方。随后他们到了一块美丽的草地,碧葱葱的有几条小水流着。我们这两位冒险的旅行家停了下来,喂他们的牲口。卡肯波要他的主人吃一点东西,他自己先做了个样子。

“你怎么能叫我吃咸肉,”赣第德说,“我杀死了爵爷的公子,又从此再也会不到我那美丽的句妮宫德,那还有心想吃?我再延着我这苦恼的日子有什么好处,离着她远一天,我心里的懊恼也深似一天?再说这要叫德来符报的记者知道了,他又不定要说什么话了。”

他一边声诉着他自己的苦命,他一边尽吃。太阳下山了。忽然间有幽幽的叫声像是女人的,传到了这两位漫游客的耳朵里。他们说不清这叫声是嚷痛还是快活;可是这来他们心里忐忑的觉着害怕,本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点子小动静就可以吓呵人的。这叫响的来源是两个裸体的女孩子,她们俩在草地里跳着跑,背后有两个猴儿追着她们;咬她们的屁股。赣第德看得老大的不忍;他在保尔加里亚当兵的时候学过放枪,他本事也够瞧的,他可以打中篱笆上的一颗榛子,不碰动树上的一张叶子,他拿起他的双筒式的西班牙火枪,放了一下,打死了那两个猴子。

“上帝有灵!我的亲爱的卡肯波,我居然把那俩可怜的孩子救出了莫大的危险。要是我杀一个大法官与一个教士作了孽,这回我救了两个女人的命总也够抵了。她们俩竟许是这一带好人家的姑娘;这来也许于我们还有大好处哩。”

他正说得起劲,忽然停住了,他见那两个女孩子紧紧地抱着那两个死猴儿在痛哭,眼泪流得开河似的,高声的嚷嚷,不提有多大的悲伤。

“我真想不到世界上有这样软心肠的人,”他回过头来对卡肯波说;卡肯波回答说:

“主人,你这才做下了好事情;你把那两位年轻姑娘的情郎给杀死了。”

“情郎!有这回事吗?你说笑话了,卡肯波,我再也不信!”

“亲主人,”卡肯波说;“你看了什么事情都奇怪。竟有地方猴儿有法子讨女人的欢喜。有什么诧异的;猴儿还不是两分里有一分是人种,正如我四分里有一分是西班牙种。”

“啊啊!”赣第德说,“我记得我的老师潘葛洛斯是对我讲过的,他说从前这类事情常有;什么马身人形的,牛身人形的,羊身人形的一类怪物,就是这么来的;他还说我们老祖宗们都亲眼见过这类东西的,可是我听的时候只当它完全是怪谈。”

“你现在可明白了不是,”卡肯波说,“那话一点也不假,好多没有受过正式教育的人就这样使唤那些畜生;我怕的是那两位姑娘要耍我们把戏,那可受不了。”

这番有见地的话说动了赣第德,他赶快掉转马头离开了这草原,躲进了一个林子。他和卡肯波用了晚饭;咒过了葡萄牙的大法官,蒲衣诺司爱依莱斯的省长,以及新杀死的爵爷,他们俩就倒在草地上睡了。他们醒转来的时候觉得不能活动了;因为在半夜里来了一大群那一带的土人叫做奥莱衣昂的,拿住了他们,把树皮做的粗绳子给捆一个坚实,通消息的就是方才那两个女子。他们俩叫五十个一丝不挂的奥莱衣昂给围着,手里拿着弓箭木棍石斧一类的凶器。有几个人正在烧旺着一大锅油,有的在预备一个树条搭成的烤肉架子,大家全嚷着:

“一个教士!一个教土!我们有仇报了,我们可以大大的痛快一下,我们吃了这教士!我们来吃了他下去!”

“我对你说过不是,我的亲主人,”卡肯波哭着声音说,“那两位姑娘会耍我们的把戏?”

赣第德一眼瞥见了油锅和树条,也哭着说:

“真糟了,不烧就是烤。啊!潘葛洛斯老师又该说什么了,要是他来见着‘纯粹的物性’是怎么做成的?什么事都是对的,也许的,可是我不能不说在我是太难了,丢了句妮宫德姑娘还不算,又得叫奥莱依昂人放上架子去做烧烤吃。”

这回卡肯波的头脑还是没有糊涂。

“不要灰心,”他对颓丧的赣第德说,“我懂得一点这边土人的话,等我来对他们说话。”

“可别弄错了,”赣第德说,“你得好好的比喻给他们听,吃人是怎样一件不人道的事,又是怎样反背耶稣教精神的。”

“诸位先生们,”卡肯波说,“你们自以为你们今天捞到了一个教士,吃饭有了落儿。不错,本来是,再公道也没有了,对付你们仇人是应该这样的。天然的法律吩咐我们杀死我们的街坊,地面上哪儿都按这法儿做。我们要是不惯拿他们当饭吃,那是因为我们有更好的东西哪。你们可没有我们的办法多;那当然,与其让你们的战利品给老鸦老鸹什么治饿,还不如你们自个儿拿来喂馋。可是诸位先生们,你们决不选你们的朋友吃。你们信以为你们逮住的是一个教士,说来他倒是你们帮忙的人。你们要烧了吃的是你们仇人们的仇人哪。至于我自己,我是生长在这儿的;这位先生是我的主人,他不仅不是一个教士,他方才还亲手杀了一个教士哪,他身上穿的衣服就是那个人的。因此你们闹糊涂了。你们要是还不信,你们可以拿了他这衣服到你们罗马教的邻居的边界上去,那你们就可以知道我的主人有没有杀死了一个教土军官。这用不到多大工夫,你们什么时候都可以吃我们要是你们查出我是撒谎。但是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在公法人道,正义的原则上是十分有研究的,你们不会不宽恕我们。”

奥莱衣昂人听了这篇演说觉得有道理。他们在他们重要人物里面派了两个代表去调查这件事情的真相;他们两位执行了他们的任务,不久带了好消息回来,奥莱衣昂人放开了他们的囚犯,对他们表示种种的礼貌,献女孩子给他们,给东西他们吃,重新领了他们巡行他们的地方,顶高兴的报告给大家:

“他不是个教士!他不是个教士!”

赣第德觉得奇怪极了,为了这个理由他倒恢复了自由。

“多怪的一群人,”他说,“多怪的一群人!多怪的风俗!这样看来我拿我的刀子捅进句妮宫德姑娘的哥哥的肚子倒是我的运气,要不然我早叫他们吞下去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了,‘纯粹的物性’还是善的,因为那群人一经查明我不是教士,不但不再想吃我的肉,反而这样的优待我。”

十七

这回讲赣第德主仆二人到了爱耳道莱朵以及他们在那里所遇见的事情。

“你看,”他们到了奥莱衣昂人的边界,卡肯波对赣第德说:“这一边的世界也不见得比别的地方强,我的话一点也不错;我们趁早赶回欧洲去吧。”

“怎么去法呢?”赣第德说,“我们上那儿去呀?到我的本国?保尔加里人和阿巴莱斯人见到了就杀;到葡萄牙去?叫人家拿我活烧死;要是在这儿耽着下去,我们哪一个时候都可以叫他们放上架子去烧烤吃。可是我怎么能下决心丢开我那亲爱的句妮宫德在着的地方呢?”

“我们往塞昂一带走吧,”卡肯波说,“那边我们碰得到法国人,他们是漫游全世界;他们会帮助我们;碰我们的运气去吧。”

到塞昂的路不容易走;他们就约略知道应得往那一个方向去,但是一路多的是大水高山,强盗野人的种种阻难。他们的马在半路上羸死了。他们的干粮也吃完了;整整的一个月他们就靠野果子过活,后来寻到了一条小河边,沿岸长着椰果树,这才维持了他们的命,也维持了他们的希望。

卡肯波,他的主意比得上那老妇人,对赣第德说:

“我们再也支撑不住了;我们路走太多了。我见靠河这边有一只空的小划船;我们来装满它一船椰果,上去坐着,顺着水下去;一条河的下游总有人烟的地方。我们这下去就使碰不到合意的事情,我们至少可以换换新鲜。”

“完全赞成,”赣第德说:“我们听天由命吧。”

他们划了几十里路,挨着河边走,有一程花草开得满满的,再一程顶荒凉的;有地方平坦,有地方崎岖。这水愈下去河身愈展宽,到了一个地方水流进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口,上面山峰直挡着天。他们俩胆也够大的,简直就往激流里直冲了去。这河水流到这儿就像是缩紧了似的,带住了他们往前闯,飞似的快,那响声就够怕人。这来整过二十四小时他们才重见天日,他们那只小木船可早叫岩石墩儿给砸一个碎。他们捱着石块在水里爬着走,走了十里路模样才发现一块大平原,四边叫高不可攀的大山儿给围着。这儿倒是别有天地,什么都收拾得美美的又适用,又好看,道上亮亮的全是车,式样先好看,坐着的男的女的全是异常的体面,拉车的不是平常的牲口,是一种大个儿的“红羊”,跑得就比安达鲁西亚,台图恩,梅坤尼次一带的名马都来得漂亮,快。

“这才是好地方,”赣第德说,“比咱们的家乡威士法利亚还见强哪。”

他带着卡肯波望着最近的一个村庄走。有几个孩子穿着破棉缎的在路边玩“饼子戏”。这两位外客觉着好玩,就站住了看。那些饼子都是大个儿的,有红,黄,绿各种颜色,在地上溜着转,直耀眼!他们就捡起几个来看;这一个是黄金的,那一个是翡翠的,还有是红宝石的——顶小的一块就够比得上蒙古大皇帝龙床上最大的宝石。

“不用说,”卡肯波说,“这群玩饼子戏的孩子准是这儿国王家里的”。正说着村庄上的塾师走出来,叫孩子们回书房去。

“瞧,”赣第德说,“那就是国王家的老师。”

孩子们当时就丢开他们的玩意,饼子什么丢满了一地,他们全走了。赣第德给捡了起来,追着了那先生,恭恭敬敬的递给他,用种种的表情叫他明白那群小王爷们忘了带走他们的金珠宝贝。那老师,笑了笑,接过去又掷在地下;他看了看赣第德十分诧异,又做他的事情了。这两位客人也就不客气,把地下的金子,宝石,翡翠,全给收好了。

“我们到了什么地方呀?”赣第德叫着。“这国度里国王的孩子们是教得顶好的,你看他们不是连黄金宝石都不看重?”

卡肯波也觉得诧异。这时候他们走近了村庄上的第一家屋子,盖的就像个欧洲的王宫。有一大群人在门口,屋子里更热闹。他们听到顶好听的音乐,也闻到厨房里喷喷的香味儿。卡肯波走上去一听,他们说的秘鲁话;正是他的本乡话,卡肯波本是生长在杜寇门地方的一个村庄上的,那边说的就只是秘鲁土话。

“这儿我可以替你当翻译,”他对赣第德说;“我们进去吧,这是一个酒馆。”

一忽儿就有两个堂倌和两个女孩子身上穿着金丝织的布,头发用丝带绾着的,过来请他们去和屋主人坐在一个桌上用饭。第一道菜是四盘汤,每盘都有一对小鹦哥儿作花饰;第二道是一只清炖大鹰,重二百磅的;第三道是两只红烧猴子,口味美极了的;再来一盘是三百只小蜂雀,又一盘六百只珍珠鸟;外加精美的杂菜,异常的面食;盛菜的盘子全是整块大水晶镂成的。末了他们喝甘蔗制成的各种蜜酒。

和他们一起吃的,很多是做小买卖和赶大车的,都是非常有礼貌的;他们十二分拘谨的问了卡肯波几句话,也十二分和气的回答他的问话。

饭吃完了卡肯波与赣第德私下商量这顿饭总够贵的,他们何妨漂亮些就放下两大块他们在道上捡着的金子算数。他们这一付账倒叫屋主人与他的太太哗哗的大笑,手捧着肚子乐得什么似的。笑完了,屋主人对他们说:

“两位先生,看来你们是初到的生客,我们此地是不常见的;我们忍不住笑是为你们想拿官道上捡来的石块付账,这还得请你们原谅。你们想必没有这边的钱,但是到这屋子里来吃饭是用不着付钱的。我们这里所有为便利商业的旅舍饭馆全是政府花钱的,你们方才吃的饭是极随便的,因为这是个穷的村庄,但是除此以外,你们都可以得到你们应得的待遇了。”

卡肯波把这番话转译给赣第德听,两个人都觉得奇怪极了。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呀,”他们俩相互的说;“全世界都不知道的一个地方,这边一切事情都跟我们的不一样。也许我们这才找着了‘什么都合适’的地方了;因为世界上一定有这么一个地方。不论潘葛洛斯老师怎么说法,我的本乡威士法里亚总不见得合适,事情糟的时候多哪。”

十八

这回讲他们在“黄金乡”(EL Dorndo)地方见着的事情。

卡肯波问那掌柜的这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说:

“我是没有知识的,可是有没有于我也没有关系。你要问事情的话,我们这里乡邻有一个老头,他是一向在内廷做官的,现在告老了,论学问论见识,这国度里谁都赶不上他。”

他就带了卡肯波上老头那里去。赣第德这时候只做了配角,跟了他的当差走。他们进了一所极朴素的屋子,因为那门只是银子做,天花板只是金子做,可是配制的式样雅致极了,就比那顶富丽的屋子也不寒伧。前厅,不错,也只用红宝石和翡翠包着,可是各样东西安排的太有心计了,这材料朴素也就觉不出来。

那老头让来客在他的软炕上坐,垫子全是用真蜂雀的小毛儿做的,他吩咐他的当差用钻石的杯子献蜜酒给他们吃;这完了他就说下面这大篇话:——

我今年是一百七十二岁,我从我过世的父亲,他是替国王看马的,听到秘鲁革命的事情,他当初是亲眼见来的。我们现在住着的国度古时节是英喀斯人的地方,他们真不聪明,放着这好地方不住,偏要兴兵出去打仗,结果全叫西班牙人给灭了。

“有几家亲王倒是聪明的,他们老守着乡土不放;他们得到了百姓们的同意,立下了一条法律,从此以后,这国度里的人谁都不许走出境;这才保住了我们的和平与幸福。西班牙人也不知怎么的,把我们这地方叫做‘黄金乡’。又有一个英国人,他的名字叫华尔德脑雷,在一百年前几乎到了这地方:但是天生这四周围的陡壁高山,我们到今天还得安安的耽着,没遭着欧洲人的贪淫,他们就馋死了我们这儿的石片跟砂子,为了那个他们竟可以把我们这儿的人一个个都弄死了。”

这番话谈得很长:大致是讲他们的政治情形,他们的风俗,他们的妇女,他们的公众娱乐,以及各种的艺术。赣第德对于玄学永远有兴味的,他所以教卡肯波问这边有宗教没有。

老头脸红了一晌。

“那怎么着,”他说,“你们还能怀疑吗?难道你们竟把我们看作不近情理的野人吗?”

卡肯波恭敬的问,“这爱耳道莱朵地方行的是什么教?”

老头脸又红了。“还能有两种教吗?”他说,“我们有的,我信,是全世界的教:我们早晚做礼拜的。”

“你们就拜到一个上帝吗?”卡肯波说,他还在替赣第德发表他的疑问。

“那自然,”老头说,“不是两,不是三,不是四。我不能不说你们外来的人就会问离奇古怪的话。”

赣第德还是要纠着这好好老头问;他要知本地人祈祷仪式是怎么的。

“我们不向着上帝祈祷,”这位老前辈说,“我们没有什么问他要的;我们要用的他全给了我们,我们就知道对他表示无限的谢意。”

赣第德又想起要看他们的教士,问他们在那里。那好老头笑了。

“我的朋友,”他说,“我们全是教土。每天早上国王和每家的家长合唱着庄严的谢恩诗,帮腔的乐师有五六千。”

“什么!你们就没有教士,管学堂的,讲道理的,掌权的,阴谋捣乱的,乃至专管烧死和他们意见合不上的人们的那群教士?”

“我们又不是发疯,怎么会有那个?”老头说,“我们这里意见没有不一致的,我们简直不明白你们说的教士是什么东西。”

这番话说下来赣第德听得快活极了,他自己忖着说:

“这可比咱们的威士法利亚跟爵爷府大大的不同了。我们的朋友潘葛洛斯要是见着了那爱耳道莱朵他是不会得再说森宝顿脱脂克的府邸是地面上最好地方了。这样看来一个人总得往外游历。”

话讲完了老头关照预备一辆车和六只羊,另派十二个当差领了他们到王宫里去。

“得请你们原谅”,他说,“如其我的年纪不容我陪着你们玩。国王对你们的招待一定不会使你们不愿意的;果然要是有地方你们觉得不十分喜欢,你们也一定能原谅到这一半是乡土风俗不同的缘故。”

赣第德与卡肯波坐上了车,六只羊就飞快的跑,不到四个钟头,就到了王宫,地处是在他们京城的那一头。那王宫的大门有二百二十尺高,一百尺宽;可是用什么材料造的,就没有现成的字来形容。反正那些料比到他们满路的石片和泥砂我们叫做黄金和宝石的,显然又高出了不知道多少。

他们的车一停下就有国王女卫队的二十个美丽的姑娘上去接着他们,领他们去洗澡,给他们穿上蜂雀毛织的软袍;这完了就有不少内廷的官长,男的女的都有,领他们到国王的屋子去,两旁排列着乐队,一边有一千。快走到的时候赣第德问他旁边一个官长,他们进去见了国王应该行什么礼节;该得两腿跪着还是肚子贴着地;该得一双手放在脑袋的前面还是搭在脑袋的后面;还是该得开口舐了地板上的灰;简单说,该行什么礼?

“这儿的规矩,”那官长说,“是抱着国王亲他的两颊。”

赣第德和卡肯波就往国王的颈根上直爬。他十分和气的接待他们,恭敬的请他们吃晚饭。

他们饭前参观城子,看各部衙门的屋子高得直顶着天上的云,市场上的大柱子就够有几千根,喷泉有各色的,有玫瑰水,有甘蔗里榨出的蜜水,不歇的流向方形的大池潭里去,四周满铺着一种异样的宝石,有一股香味闻着像是丁香肉桂的味儿。赣第德要看他们的法庭和国会。他们说他们没有那个,他们从来没有诉讼行为。他又问他们有没有牢狱,他们也说没有。但是最使他惊奇使他高兴的是那个大科学馆,是够两千尺宽的一座大宫,满陈列着研究数学和物理的机器。

逛城子逛了一下午,还只看得千分之一,他们又回到王宫去,赣第德坐上国王的宴席,和着他的当差,一群女陪客一起吃饭。款待的好是没有说的了,最无比的是国王在席上信口诙谐的风趣。卡肯波把国王的隽语翻译给赣第德听,虽则是译过一道,他听来还是一样的隽。他们见到的事情件件都是可惊异的,这国王的谐趣也是一件。

他们在这渥待的王宫里住了一个月。赣第德时常对卡肯波说:

“我说,我的朋友,虽说是我当初出世的爵第比到这里是不成话;但是话说回来,这里可没有句妮宫德姑娘,还有你呢,当然不用说,在欧洲一定也有你的情人。我们住在这里我们的身分不能比别的人高,但我们要是回我们老家的话,只要有十二条羊拉着这儿爱耳道莱朵的石片,咱们那富就赛得过全欧洲的国王了。”

这话卡肯波也听得进;人类就爱到处漂流,回头到本乡去撑一个资格,吹他们游历时的见闻,他们俩当时也就不愿意再作客了,他们决意求国王的允许准他们回去。

“你们真不聪明,”国王说。“我当然也明白我的国无非是一个小地方,但是一个人要是找着了一个可以安居的地方,他就该住了下来。我没有权利强制留客。那就是专制,我们这儿的习惯和法律都不容许的。人都是自由的。你们要去就去,可是去可不容易。要逆流上去走你们下来那条激流是不可能的,那河是在山洞里流的,你们会下来就够希奇。我们四围的山都是一万尺的绝壁;每座山横宽就有好几百里,除了陡壁没有别的路。但是既经你们执意要走,我来吩咐我的工程师,叫他们给造一座机器,送你们平安出境,我们只能送你们到边界,再过去就不行了,因为我们的人民都起了誓永远不离开本国,他们也都知趣,从没有反抗的,此外你们要什么尽管问我要就是。”

“我们也不想求国王什么东西,”赣第德说,“我们只求你给几只羊,替我们拉干粮,再拉些石片和你们道上的泥砂。”

国王打哈哈。

“我真不明白,”他说,“为什么欧洲人会这样喜欢我们的黄砂,可是你们要尽量拿就是,但愿于你们有用。”

他立即下命令要他的工程师给造一座机器,可以把这两位客人飞送出他们的国境。整二千位大数学家一起来做这件工作;十五天就造得了,所费也不过按他们国里算二千万的金镑。他们把赣第德和卡肯波放上了机器。另外又给放一只大红羊鞍辔什么一应装齐的,预备他们过山岭到了地就可以骑,二十只羊满挽上粮食,三十只挽国度里人送他们的古玩礼物,五十只挽金子,钻石,以及各色的宝石。国王送别这两位远客,和他们行亲爱的交抱礼。

他们这回走,凭着那巧妙的机关连人连羊一起飞过山,是有意思极了的。那群数学家送他们平安出了境就告辞了回去,这时候赣第德再没有别的愿望,别的念头,他就想拿他的宝贝去送给句妮宫德姑娘。

“现在成了,”他说,“蒲爱诺司爱衣莱司的总督要是准赎句妮宫德姑娘的话,我们就有法子了。我们往嘉昂一边走吧。回头我们在路上,看有碰到什么国度可以买过来的。”

十九

这回讲他们在苏列那地方情形以及赣第德怎样认识马丁。

我们这两位游客自从出了爱耳道莱朵顶称心的过了一天。他们得意极了,因为他们现有的财宝比全欧洲全亚洲全非洲的括在一起还多得多。赣第德一乐就拿小刀子把句妮宫德的名字刻在树皮上。第二天有两只羊走道一不小心闯进了一个大泥潭,连羊连扛着的宝贝全去了;再几天又有两只羸死了;又有七八头在沙漠地里饿死了;其余的先后都在陡壁的边沿上闪下去摔死了。总共走了一百天路,单剩下了两头羊没有死。赣第德又有话说了,他对卡肯波说:

“我的朋友,你看这世界上发财是不相干的,一忽儿全都毁了;什么东西都是不坚固的除了德行,以及重见句妮宫德姑娘的快乐。”

“你说的我都同意,”卡肯波说,“可是我们还有两头羊,它们扛着的就够西班牙国王的梦想;我前面望见一个城市,我想是苏列那,荷兰人的地方,我们已经到了我们灾难的尽头,下去就是好运了。”

他们走近城市,见一个黑人直挺挺在地下躺着,身上只穿着半分儿的蓝布小裤;这苦人儿没了一只左腿,一只右手。

“怎么着,朋友,”赣第德用荷兰话说,“你这赤条条的在这儿干什么了?”

“我等着我的主人,那有名的大商人墨尼亚梵头腾豆。”那黑人回答说。

“难道墨尼亚梵头腾豆,”赣第德说,“就这样的待你不成?”

“是呀,先生”那黑人说,“规矩是这样的,他们每年给我们两回衣服,每回给一条布裤,我们在榨蔗糖的厂子里做事,要是机器带住了我们的一个手指,他们就拿手给砍了去;我们想要逃,他们就斩我们的腿;两件事全轮着了我。你们在欧洲有糖吃,这是我们在这里替你们付的钱。可是那年我妈在几尼亚海边一带拿我卖几十块钱的时候,她还对我说:‘我的好孩子,祝福我们的神物,永远崇拜它们;它们保佑你一辈子;你有福气做我们白人老爷的奴隶,你爸你妈的好运就靠着你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叫他们走运;我可准知道他们没有叫我走运。狗子,猴子,鹦哥,什么畜生都强似我,我才比它们不如哪。荷兰拜物教里的人要我进了教,他们每星期早上总说我们全都是亚丹的子孙——黑的白的一样。我不是研究家谱的专家,但他们说的话要是有根据,那我们还不全是嫡堂的弟兄辈。可还是的,你看,那有这样的野蛮手段对待自己的家里人?”

“啊,潘葛洛斯!”赣第德说,“先生你决没有梦见这样的荒谬;这是下流到了底了。我到底还得取消你的乐观主义。”

“什么叫做乐观主义,”卡肯波说。

“唉!”赣第德说,“什么呀,就是什么事情都错了的时候偏要争说是对的这一种发疯。”

眼瞧着那黑人,他流泪了,一边哭着,他进了苏列那城。

第一件事他们打听的是有没有到蒲爱诺司哀求莱斯地方去的海船。他们找着了一个西班牙的船主,他愿意载他们去,要价也顶公道。他约他们到一家酒店见面,赣第德和他忠心的卡肯波就带了他们的两头羊一起去候着他。

赣第德是肚子里留不住话的,他把他历来冒险经过全对那西班牙人讲了,他也说明白他这回去意思就在带了句妮宫德姑娘一起逃走。

“那好,我可不送你到蒲爱诺司哀莱斯去了,”那船家说。“我准叫他们给绞死,你也逃不了。那美丽的句妮宫德正是我们督爷得意的姨太太哪。”

赣第德的晴天里半空爆了一个霹雳:他哭了好一阵子,他把卡肯波拉在一边说话。

“听着,我的好朋友,”他对他说,“这你得帮忙。你我俩口袋里钻石就够有五六百万;你办事情比我麻利得多;你去吧,你去到蒲爱诺司哀衣莱斯把句妮宫德带了出来。那总督要是麻烦,就给他一百万;他要是还不肯放她走,再添他一百万;你不比得我,你没有杀死过人他们不会得疑心你的;我在这儿另外去弄一个船,先到威尼市去等着你;那儿是个自由的国家,什么保尔加里亚人,阿勃雷斯人,犹太人,大法官们,全害不着我们了。”

卡肯波赞成这好主意。他本是不愿意离开他的好主人,他们俩倒成了患难中的好朋友;但他终究为帮忙他大事,也就顾不得暂时的难过了。他们彼此挂眼泪抱了又抱;赣第德又嘱咐他不要忘了那好老婆子。当天卡肯波就动身走了。这卡肯波真是个老实的好人。

赣第德在苏列那又耽了几时,要另外觅一个主带他和他那两头羊到意大利去。他雇了许多当差的,预备了路上应用的一切东西,果然有一个大船的船主叫做墨尼亚梵头腾豆的来和他讲价。

“你一共要多少钱;”赣第德问来的人,“载我一直到威尼市——我自己,我的当差的,我的行李,我的两头羊?”

那船家讨价一万元,赣第德一口答应。

“喔,喔!”这会打算的梵头腾豆对他自己说,“这位客人出一万元满不在乎似的。他一定是顶有钱的。”

他去一阵子回来说这条道走得花两万,少了不成。

“好吧,就给你两万,”赣第德说。

“呀!”那船家心里想,这人给二万就比给十块钱似的爽快。

他又回去见他,说还不成,到威尼市去总得要三万。赣第德又答应了。

“喔,喔,”那荷兰的船老板又在打主意了,“三万他都满不在乎;他那两头羊身上扛的一定不知值多少哪;咱们不用再提了,先叫他值班下了三万现钱;以后再想法子。”

赣第德折卖了两颗小钻石,顶小的那颗还不止那船家要的船价。他先付清了钱,那两头羊运上了大船。赣第德坐了一个小船跟着去上船,那船家得了机会就不含糊,立刻开船,往大海里跑,正好顺风。赣第德,心胆都吊了,昏了,呆了,眼看着那船影子都没了。

“唉!”他说,“这钱花得才够格儿哪!”

他只得回头,心里不提多么难受,他这回的损失是足够买二十个国王做。他去找那荷兰的地方官,心里一着急把门又打得太响了。他进去申诉他的事情,怒冲冲的嗓子又提得太高了。那地方官先治他喧的罪,罚他一万;然后他耐心的听他讲,答应他等那船家回来的时候,替他办,又叫他出上一万算是堂费。

这来可真赣第德呆住了;虽然他身受的灾难尽有比这还难堪的多,可是那地方官和那强盗船家的冷血态度简直的气坏了他,闷得他什么似的。人类的丑陋在他的想象中穷形极相的活现了出来,不由得他不悲观抑郁。刚巧这时候他听说有一只法国船快开回保都地方去,好在他羊也没了,宝贝也丢了,就剩轻松松一个身子,就定了一个房间,只花了通常的船价。他传了一个消息出去,要一个老实的人伴着他到欧洲,一切费用归他,另给二千块钱,就有一个条件,他要的是一个最不满意他现在所处的地位,在全城子里运气最坏的人。

一大群的人哄了来愿意跟走,人数的多就不用提,整个的舰队都怕有些装下不。赣第德为认真甄别起见,先指定了约莫二十分之一的来人,看样子都还不讨厌,全都争着自己中选。他把他们聚在一个客店里,给他们吃一顿饭,他们只要各人起誓从实说他的历史,他一边答应选一个在他听来最应得不满意他现处地位的人,其余的他也给相当酬劳。

这餐饭一直坐到早上四点钟。赣第德听完了各人的叙述,倒想起了那老婆子在到蒲爱诺司哀衣莱斯去路上对他讲的一番话,她不是说她可以打赌同船上没有一个客人不会遭遇大灾难的?他听到一段故事就想起潘葛洛斯。

“这位潘葛洛斯,”他说,“再要解说他的哲学系统一定觉得为难,可惜他不在这儿。看来什么都是合适的地方除了爱耳道莱朵,这世界上再也没有的了。”

结果他选中了一个穷书生,他在阿姆书铺子里做了十年工。他评判下来这世界上再没有比书铺子更下流的买卖了。

这位哲学家是一个老实人;但是他上了他老婆的当,吃自己儿子的打,末了他女儿跟了一个葡萄牙人丢下他逃了。他新近又丢了他靠着吃饭的一点小职业;他又叫苏列那的牧师们欺负,说他是一个异端。说句公平话,同席的人的苦命至少都比得上他;但是赣第德乐意有一个哲学家作伴,路上有意味些。其余的人都不认服说赣第德判断不公平,但他给了他们每人一百块钱也就算了。

二十

这回讲赣第德和马丁在海道上的事情。

因此这位老哲学家名字叫马丁的就伴着赣第德上船一同到保都去。他们俩各人都见过得多,吃苦也不少;即便这只船是从苏列那绕道好望角往日本去他们俩也尽有得盘桓,单这道德的与自然的恶的问题就够他们讨论。

可是赣第德有一件事情比马丁强,他这回去有见着句妮宫德姑娘的希望;马丁是什么希望都没有,再说,赣第德有钱有宝,虽则他丢了那一百头羊和它们扛着的无比的宝贝,虽则那荷兰船家的诡计不免叫他发愁,可是他一想起他身边竟还留下这么多,还有他一提着句妮宫德的名字,尤其是在一餐饭快吃完的时候,他的思想不由的又倾向到潘葛洛斯主义一边去了。

“但是你,马丁兄,”他对那哲学家说,“你看了这情形怎么说?你对于道德的与自然的恶有什么高见?”

“先生,”马丁回说,“我们的教士们把我看作异端,说我是一个苏希宁,其实呢,我是一个曼尼金(苏教派否认恶,曼派并认善恶。)”

“你开玩笑哪,”赣第德说,“现在世界上那还有曼尼金派的人。”

“我真是的,”马丁说,“我也是没有法子;我的思想只能走这条路。”

“你准叫魔鬼迷着了,”赣第德说。

“他在这世界上关系是不浅,”马丁说,“他竟许在我的身上,什么人身上都有他。但是说实话,每回我眼看着这世界,说这小圆珠儿吧,我不由的心里想,上帝的威灵早就让给了什么魔王。我也当然不算上爱耳道莱朵。就我所知道,没有一个城子不想望他邻居城子倒霉,没有一家人家不乐意他邻居人家晦气。随是那儿没有用的人都咒骂强横的,当面可就弯着脊梁恭维;强横的就拿他们当猪羊似的使唤,可又穿他们的皮,吃他们的肉。全欧洲养着整百万编成队伍的凶手,就为没有更正当的职业,单靠着有训练的杀人掳掠,攒他们的饭吃。就在那些表面上看来安享和平文化发展的城市里,那居民们心窝里的妒忌,烦愁,苦恼就比在一个围城里闲着的更凶得多,私下的忧愁才比公众的灾难残忍哪。简单说,按着我眼见过的身受过的,我不能不是一个曼尼金派。”

“话虽这么说,可是好事情总也有,”赣第德说。

“也许有,”马丁说,“可是我不知道。”

他们正争论着,忽然听着一声炮响;炮声越来越大了。他们全拿着望远镜看,在三海里外有两条船正斗着。这法国船顺着风顶对了去,船上人恰好看一个仔细。一条船横穿放了一排炮,平着过去打一个正中,那一条立时就淹了下去,赣第德和马丁看得真切,有一百来人在那往下沉的船面上挤着;他们全举手向着天,高声叫着,不一忽儿全叫海给吞了。

“好,”马丁说,“这就是人们彼此相待的办法。”

“真是的,”赣第德说;“这事情是有点儿丑陋。”

正说着话,他看到一样他也不知是什么,一团红红发亮的,浮着水往这边船过来。他们把救生船放下去看是什么;不是别的,是他的一头羊!赣第德得回这一头羊的乐就比他不见那一百头时愁大的多。

法国船上的船主不久就查明了那打胜仗的船是西班牙的,沉的一条是一个荷兰海盗,强抢赣第德的正就是他。那光棍骗来的大财就跟着他自己一起淹在无底的海水里,就只那一头羊逃得了命。

“你看,”赣第德对马丁说,“这不是作恶也有受罚的时候,这混蛋的荷兰人才是活该。”

“不错,”马丁说;“可是那船上其余的客人何以也跟着遭灾?上帝罚了那一个混蛋,魔鬼淹了其余的好人。”

这法国船和那西班牙船继续他们的海程,赣第德和马丁也继续他们的谈话。他们连着辩论了十五天,到末了那一天,还是辩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可是,成绩虽则没有,他们终究说了话,交换了意见,彼此得到了安慰。赣第德抱着他的羊亲热。

“我既然能重复见你,羊呀,”他说,“我就同样有希望见着我那句妮宫德。”

二十一

这回讲赣第德与马丁到了法国沿海。

再过几时他们发现了法国的海岸。

“你到过法国没有,马丁兄?”赣第德说。

“到过,”马丁说,“我到过好几省。有几处人一半是呆的,要不然就是太刁,再有几处人多半是软弱无用,要不然就假作聪明。要说他们一致的地方,他们最主要的职业是恋爱,其次是说人坏话,再次是空口说白话。”

“可是,马丁兄,你见过巴黎没有?”

“我见过。我上面说的各种人都在那里。巴黎是一团乱糟——杂烘烘的一大群,谁都在那儿寻快乐,谁都没有寻着,至少在我看来,我住了几时。我一到就在圣日曼的闹市上叫扒儿手把我的家当给剪了去,我自己倒反叫人家拿了去当贼,在监牢里关了八天,此后我到一家报馆里去当校对,攒几个钱,先够我回荷兰去,还是自己走路的。那一群弄笔头的宝贝,赶热闹的宝贝,信教发疯的宝贝,我全认得。听说巴黎也尽有文雅的人,我愿意我能相信。”

“我倒并不想看法国,”赣第德说。“在爱耳道莱朵住过一个月以后,在地面上除了句妮宫德姑娘我再也不想看什么了,这话你能信得过不是?我只要到威尼市去候着她。我们从法国走到意大利去。你可以陪着我去吗?”

“当然奉陪,”马丁说。“人家说威尼市就配它们自己的贵族住,可是外面客人去的只要有钱他们也招待得好好的。我是没有钱,你可有,所以我愿意跟着你,周游全球都行。”

“可是你信不信,”赣第德说,“我们这地面原来是一片汪洋,船主那本大书上是这么说的?”

“我一点也不信,”马丁说,“近来出的书全是瞎扯,我什么都不理会。”

“可是这样说来这世界的造成的究竟是为什么了?”赣第德说。

“为苦我们到死,”马丁回说。

“你听了以为奇不奇,”赣第德说,“前天我讲给你听的那两个奥莱衣昂的女子会恋爱两个猴儿?”

“一点也不奇,”马丁说。“我看不出那一类恋爱有什么奇,出奇的事情我见过得太多了,所以我现在见了什么事情都不奇了。”

“那你竟以为,”赣第德说,“人类原来就同今天似的互相残害,他们顶早就是说瞎话的骗子,反叛,忘恩负义的强盗,呆虫,贼,恶棍,馋鬼,醉鬼,啬刻鬼,忌心的,野心的,血腥气的,含血喷人的,荒唐鬼,发疯的,假道学的,傻子,那么乱烘烘的一群吗?”

“你难道不信,”马丁说,“饿鹰见到了鸽子就抓来吃吗?”

“当然是的,”赣第德说。

“那对了。”马丁说,“如其老鹰脾气始终没有改过,你何以曾想到人类会改变他们的呢?”

“喔!”赣第德说,“这分别可大了,因为自由意志——”刚讲到这里他们船到了保都码头。

二十二

这回讲他们在法国的事情。

赣第德在保都没有多逗留,他变卖了爱耳道莱朵带来的几块石子,租好了一辆坚实的马车够两人坐就动身赶路;他少不了他的哲学家马丁一路上伴着他。他不愿意的就只放弃那一头红羊,他送给保都的科学馆,馆里的人拿来做那年奖金论文的题目,问“为什么这羊的羊毛是红色的”;后来得奖金的是一个北方的大学者,他证明A加上B,减去C再用Z来分的结果。那羊一定是红的,而且将来死了以后一定会烂。

同时赣第德在道上客寓里碰着的旅伴一个个都说:“我们到巴黎去。”这来终于引动了他的热心,也想去看看那有名的都会;好在到威尼市去过巴黎也不算是太绕道儿。

他从圣马素一边进巴黎城,他几乎疑心他回到了威士法利亚最脏的乡村里去了。

他刚一下客栈,就犯了小病,累出来的。因为他手指上戴着一颗大钻石,客寓里人又见着他行李里有一只奇大奇重的箱子,就有两个大夫亲自来伺候他,不消他吩咐,另有两个帮忙的替他看着汤药。

“我记得,”马丁说,“我上次在巴黎,也曾病来的;我可没有钱,所以什么朋友,当差,大夫,全没有,我病也就好了。”

可是赣第德这来吃药放血一忙,病倒转重了。邻近一个教士过来低声下气的求一张做功德的钱票,他自己可以支取的。赣第德不理会他;但那两个帮忙的告诉他说这是时行。他回答说他不是赶时行的人。马丁恨极了想一把拿那教士丢出窗子去。那教士赌咒说他们一定不来收作赣第德。马丁也赌咒说那教士再要捣麻烦他就来收作他。这一闹闹起劲了。马丁一把拧住了他的肩膀,硬撵了他出去;这来闹了大乱子,打了场官司才完事。赣第德病倒好了,他养着的时候有一群人来伴着他吃饭玩。他们一起大赌钱。赣第德心里奇怪为什么好牌从不到他手里去;马丁可一点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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