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城监狱的监狱长看过我的记者证后,先是一愣,接着满脸笑容可掬,“没想到,真没想到你能到我们这里来采访!”他先说我是大名鼎鼎如雷灌耳然后又很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说天城监狱不仅犯人的伙食很不错而且充分尊重每个犯人的人权淋浴的喷头是不锈钢的每天都可以洗澡。
我说想找一个死刑犯聊聊,监狱长说死刑犯目前关着十四个,过一段时间要枪崐毙九个迎五一,他们的人权状况很好。我说,“我知道你们是全国模范监狱。”监狱长这时就很谦虚了,他说,“我们做得还很不够,希望你能提出宝贵意见帮助我们改进工作。”
我一直不是很清楚我为什么要找一个死刑犯聊天,也许是为了寻刺激,也许是想听到人之将死其言也真的实话,也许是想在死刑犯的绝望中安慰自己。我现在可以带着糊涂的目的到处乱窜,这种没有任务的轻松感使我享受着有些奢侈的自由。
死刑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有命案在身,当我有时间思考杀人问题的时候,我就觉得刺刀见红的杀戮过于残忍,本,拉登式的恐怖暗杀太有点惨绝人寰。许多年前阿Q回到未庄时对乡邻们说,“你们见过杀头吗?嚓——”那是一种简单的刀砍,其实也是很无聊的。我想起了宋江杀李逵时称兄道弟的场景,李逵喝了宋江的毒酒后非常感动,他们相亲相爱,杀人的场面还有些温馨。这种技术性的杀人应该说是杀人的最高境界。在我的记忆中,除了南京大屠杀中日本鬼子进行过一次小范围内的杀人比赛外,基本上是不举行杀人比赛的,更没有境界一说。
人在遇到某种打击的时候容易产生一些古怪而恶毒的念头,我为自己有些阴暗的心理寻找到了部分借口,这使我在与死刑犯宫汉见面的时候少了一些罪孽感。
监狱大墙内楼房整洁,鲜花和草坪相互点缀,运动场四周是稠密的绿树浓荫,如果不是大墙上的电网和四角观察哨里流露出黑洞洞的枪口,人们很容易产生疗养院的某些感觉的。操场上有一百多犯人正在跑步,阳光照耀着他们光秃秃的头顶,他们步调一致听指挥。
隔着坚硬的铁窗,我与宫汉面对面。
监狱长对宫汉说,“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听到没有?”
“报告领导,是!”宫汉站成立正姿势,脚镣手铐在站起的过程中哗哗作响,如同将一大筐古代的铜钱倒在了水泥地上。
监狱长走后,我开始注视着我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死刑犯,我虽然没见过宋江,但眼前的宫汉就是八百多年前的宋江,他表情温和脸色平静举止沉稳,一副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这又使他有了抗战时期流亡教授的模样。我递给他一支烟,说,“你很像一个知识分子。”他说,“是呀,我是北京大学的文学博士。”他看我有些诧异,就有些窘迫地笑了笑,“那是我花两千块钱买的。假的。”
其实,宫汉只是一个戴眼镜的农民。
宫汉说自己有一笔合伙做生意的八万块钱被表弟何山独吞,他多次索要,何山就说宫汉曾睡过自己的女朋友小露,宫汉说从来没有睡过小露。小露是民间歌舞团跳脱衣舞的风尘女子,宫汉曾警告说如果让她掺和到他们的生意当中来总有一天要坏事的,何山不听,继续与小露姘居而且让小露辞掉了跳脱衣舞的活把生意上的钱全都交给了小露。宫汉跟何山生意做到哪儿,小露就跟到哪儿,而且还乱插嘴多管闲事。宫汉跟何山在一个乡村小镇做生意时叫她住在县城招待所按兵不动,她居然在一个星期后擅自跑到小镇去找何山,说自己实在忍受不了孤独,她的化妆总是很过分,眼圈蓝得像被人揍过几拳一样发青,差一点让他们的生意做砸了。宫汉觉得如果不除掉何山,自己迟早一天要完蛋,于是一个杀人计划在去年冬天下雪的天气里酝酿成熟了。杀人场所是在省城南天宾馆,这个宾馆离我家只有四站路,案发的时候,我们报纸曾派记者去写过一个三百多字的小报道,我只隐约记得报道中说可能与情杀有关,这是警方新闻发布的内容。这年头杀人的事经常发生,发了三百字后也就没有什么后续报道,这不过是一件普通的刑事案。
我面前的宫汉却说此案与情杀无关。
杀人的现场跟宋江杀李逵的现场一样,有些温馨,宫汉说房间里的暖气很充足,灯光也比较柔软。宫汉到隔壁何山和小露的房间叫何山来商量生意上的事,小露要一起过来,宫汉说你最好回避一下,何山横了她一眼,“听大哥的!”我想这声音与当年李逵称呼宋江在语气和内涵上肯定非常接近。
那天晚上窗外的雪很大,马路上的车辆非常困难地在路灯下爬行,如同一些病入膏肓的病人在顽强地向医院匍匐前进。宫汉拉上窗帘坐下来递给表弟何山一支烟,他们在烟雾中推心置腹地促膝谈心。谈到动情处,宫汉还流下眼泪。宫汉说,“我们都是从农村到城市里来做生意的,十年来,我已经是妻离子散了。你好不容易有了小露,我也不忍心让你再过孤魂野鬼的日子。”
何山是一个头脑简单身体结实的年轻人,他是三年前投奔宫汉的,除了在钱方面斤斤计较外,其它完全听命于宫汉。何山说,“我想回老家乡下盖几间房子跟小露成家,过安稳的日子。”宫汉说,“我就是想告诉你,那八万块钱,我也不要了,这种生意风险太大,你们回去后,我也不打算做了。”何山有些不安起来,“大哥,那你咋办呢?”宫汉说,“我想以后还是重操旧业,老老实实地卖老鼠药,糊一口饭吃吧!”说到后半夜的时候,何山说,“大哥,我也不相信你睡了小露,可小露却说你睡了她,她说这笔钱一分也不能给你,不然回去盖房子结婚就不够花。既然大哥放我一马让我回家安生,我就让小露再拿五千块钱给你。”宫汉说,“有兄弟这句话就够了,钱我一分也不要。”
冬天的夜晚很安静,整个城市也在大雪中睡着了,城市的人们正在做梦。
宫汉说明天我们就要分手了,我们喝一杯吧,说着就打开了瓶子,拿出卫生间的两个刷牙的玻璃杯,倒满。在举杯前,何山说,“我把小露也叫来,跟大哥一起干一杯。”宫汉说,“也行,小露这样的表现,确实也该喝一杯才是。”何山去叫小露,小露说她睡下了,她不想喝。何山一脸的愧疚,“小露这个人就是不懂规矩。”宫汉说那就算了吧。
两个人端起刷牙杯,丁当一碰,一饮而尽。
何山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大哥,我对不起你!”
宫汉说,“都是弟兄,说这话就见外了。”
何山还没听完这句话,就一头栽倒在房间里腥红的地毯上,地毯上落满了烟灰。
第二天清晨六点,宫汉轻松地登上了5203号航班飞往广州的班机,他在飞机起飞四十钟后,从自己的坐位上站起来,然后迅速在腰间拔出手枪顶着一位正在给乘客倒咖啡的空姐说,“命令机长改变航线,直飞台湾!”空姐手中的咖啡壶僵在半空,她脸色苍茫地说,“先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宫汉阴沉着脸,“小姐,我从来不在天上开玩笑!”
机舱里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睡着了,他们在天上做梦,少数人嘴角还流出了幸福的口水。听到宣布劫机后,实际上并没有人出来反抗,他们抹着口水帮助宫汉劝说空姐答应宫汉的请求。宫汉拍了拍腰间的鼓鼓囊囊的一块,说,“只要我轻轻一按,一秒钟之内我们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办身份证了。”宫汉说出了他平生第一句具有幽默感的话,这使他很兴奋。
空姐从前舱回来后对宫汉说,机长已经改变航线。台北桃源机场答应一个小时后降落。宫汉用手枪顶了顶自己的眼镜,做出一副劫机高手的样子,说,“只要机长想耍滑头,明年的今天就是他的忌日。”这是外国电影中的一句台词,此时恰如其分地被用上了。宫汉觉得人在最危险的时候,要么就是精神崩溃,要么就是聪明绝顶,这两者的选择取决于勇气和信心。
宫汉看到了大海,看到了他从没见过的红顶的房子,播音室里说,飞机马上就要降落在台北桃源机场,请大家系好安全带。宫汉看到机上的乘客居然一部分人有些激动,一个头发染得很黄的姑娘甚至哼出了童安格的歌,“我走在忠孝东路……”
飞机落地后,宫汉没有看到任何与台湾相关的标志,远处的侯机楼顶端巨大的“厦华”彩电的广告让他心里突然紧张,他冲到机舱的前门命令空姐,“不许开门,一个也不准下飞机!”他举着枪话还没说完,飞机中部的应急舱突然洞开,几个端着微冲的人在他还没做出适当反应的时候,已经将他扑倒在地,他很老实地说了一句,“我投降!”
枪是仿真枪,腰里的炸药是三听绑在一起的“可口可乐”。
飞机上并没有出现热烈的鼓掌声,少数人还有些沮丧,那位头发染黄的姑娘甚至愤愤不平了,“机长真混,怎么飞到厦门机场来了。要是真有炸药,我们就全毁在机长手里了。”
宫汉以故意杀人罪和劫机罪被一审判处死刑。宫汉对我说,他已经找了律师准备上诉,他说他不同意起诉书对他杀人动机的指控是为了霸占何山的女朋友小露,他说小露算什么东西,我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她,“我就是死,也要死个清白,是何山想霸占我的钱财,而不是我要霸占他的女人。”开庭的时候,小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控诉了宫汉曾在何山回老家的一天晚上用蒙汗药放在饮料中将她灌倒并强奸了她,她还说宫汉赌咒发誓地说“非你不娶”,宫汉争辩说如果我要娶你为什么又要劫机呢?公诉人说你这是畏罪潜逃,宫汉说劫机是为了寻求政治庇护,法庭上的法官和旁听的观众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一个卖老鼠药的无业游民还谈什么政治庇护?
我跟宫汉谈了一个下午,整整抽掉了一包半香烟,在临分手的时候,宫汉突然站了起来,一阵脚镣手铐的乱响,他脸上流露出绝路求生的强烈愿望,“报告领导,我有重要情况汇报!”我停下脚步,示意他坐下来,“有话慢慢说,有重大立功表现,法律上规定可以减刑。”
于是,宫汉将他生意的内幕和发现的重大情况全都告诉了我。最后他对我说,“我看你像一个好人!”
我被死刑犯表扬为“好人”,这使我无法光荣。
晚上,监狱长和监狱政委请我吃饭,在监狱外面的一个酒楼里,我将宫汉说的重要情况说得仔细而啰嗦,监狱长和政委在还没听完的时候就打断了我的话,“喝酒,喝酒!他们什么牛都敢吹,还有死刑犯说曾绑架过克林顿给车臣的马斯哈多夫送过一车皮‘康师傅’方便面呢。去年的一个死刑犯赌咒发誓说法轮功头子李洪志是他徒弟,只要能免他一死,他就可以让李洪志回来投降。”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在酒桌上被反复回忆出来,此时,我比死刑犯更加绝望,于是也就拼命喝酒,喝酒的气氛轻松友好。监狱长说,“请你多给我们提一些宝贵意见。”我说,“如果能装上空调的话,连我都想进来住一段日子。”大家很愉快地笑了起来,他们说我真会开玩笑。
春天的夜晚流淌着温暖的风,监狱外面天上的星星异常明亮。犯人们在对星星的眺望中反省自己的罪恶,他们离商店最远,他们离天最近。
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我是自由的,我决定去另外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