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恋的第一个女朋友在分手前对我说，“你这样的人迟早是要闯祸的，闯祸是必然的，不闯祸是偶然的”。说完扬长而去，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在有风的黄昏里一点点地碎了于是就记住了她很好看的牙齿。这是十五年前的事。
我被一个整天吃口香糖的女孩子看透了骨头，她的预言像法庭最后的判决。
毕业前的那一年春夏之交，我在省城大学里参与了游行、集会、刷标语等一系列不该干的事，等到夏天正式来临的时候，作为中文系高材生的我暂缓分配，在写了几十份反省和检查之后才被分配到省报做夜班编辑，睡我下铺的刘柱因为患肝炎躲过了风波，他被分到省政府当秘书。从此我骑自行车在夜里校对错别字，他坐小车在夜晚享受灯红酒绿和地市县官员们的猛烈恭维。在爱情频繁失败的日子里，我曾经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在关键时刻患肝炎。
十几年来，我像一个优秀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一样老老实实地改造着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我在报纸的大样上跟每一个汉字较量，每当揪出错别字就如同揪出暗藏的特务一样兴奋，直到有一年我也被评上了报社的先进工作者，然后抱着奖励的一条毛巾被浮想联翩感慨万千，妻子很公正也很含糊地说了一句，“其实你这个人并不坏”。我觉得自己在妻子那里一直是被“好”和“坏”判断着，心里就有些悲哀，妻子应该用“可爱”或“不可爱”来评价才能使一个男人恢复真正的尊严。
我是三年前报社创办《都市早报》的时候离开夜班编辑岗位的，说实在的我这么多年来在暗无天日的夜里工作，如同一只蝙蝠，这使我一度对阳光相当陌生，刚到《都市早报》新闻部的半年里，我一直戴着墨镜走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种感觉很别扭很阴暗，像刚出道的小偷，像正在密谋抢银行的歹徒。
一种再生的激动使我全身心地投入到采访中，年终的发稿量我是全报社第一，而一些关注民生的稿件和尖锐的文风使我在全省的知名度一路攀升，有相当多的读者不知道章子怡刘德华，但知道我。到第二年时，我就被来自全省的告状的、喊冤的、闹离婚的、揭露第三者的团团围住了，有一个下岗女工从几百里外背了一口袋咸鸭咸鱼要我帮她找回丈夫，她哭着说丈夫有钱后经常带着一个嘴角上长着一颗红痣的女孩子回来鬼混。有时候早上一打开门就能看到好几个远道来的陌生人坐在我家门口，让我给他们做主。而我只是一个小记者，我能做什么主？终于今年初的时候，我们新上任的总编老杨一意孤行，将两个副主任压住不动，强行将我直接提拔为新闻部主任，两位副主任就向上反映我有严重的历史问题。老杨说我的问题并没有做过结论，那时候年轻不懂事，他还套用了一句名言说：上帝也会原谅年轻人犯错误的。两位副主任说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不是上帝领导，老杨脸一横，“就这么定了”。
我大概是属于那种不可重用的一类人，或者说是小人得志便猖狂。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我猛烈地抨击早报的新闻监督只是监督一些行人乱过马路、大排档将污水倒在街边、城市的灯箱广告落满了灰尘、少数人在市中心随地吐痰之类鸡毛蒜皮的事，整天就干监督平民百姓和小人物的事，而真正人民群众关心的良心崩溃、腐败盛行等重大题材却遮遮掩掩含糊其辞。我犯了急功近利的错误，想上任后来几着狠棋，并信誓旦旦地说朱总理视察中央电视台时充分肯定了《焦点访谈》的舆论监督，要求记者们抓一批有份量的重头稿件。这就有了我写的《临水县副县长神秘被杀》的报道。报道中写到了临水县副县长被不明身份的人杀害后浸泡在家中的浴缸里，杀手将副县长家里的“茅台”、“五粮液”酒和“中华”、“玉溪”香烟以及各种金条、金砖、古玩字画全部陈列在院子里，就像举办一个小型名优产品订货会一样，还有共计160多万块钱的十二张存折也订在院子里的一张小方桌上。我是连夜赶往出事地点临水县的。当时现场比较乱，我冒充死者的亲属混进了院子，将现场真实记录后第二天一早就见报了，网上也以最快的速度载上了这条新闻。第二天下午麻烦就来了，先是公安机关打电话向报社提出抗议说这则报道影响了破案，必须要等案子破了以后才能报道，我接电话的时候说案子破了还能叫新闻吗？接着省里上级领导机关把总编老杨叫去了，要求报社立即停止后续报道并做出检查，因为上面规定对县处级的反面报道要经过上级同意后才能见报，这是新闻纪律。我对老杨说这不是反面的批评报道，这不过是一个客观的报道。既然老百姓跳楼、失恋者杀人能报道为什么副县长的死就不能报道呢。老杨说关键是文章最后用了一句暗示“显然这起谋杀案与图财害命无关”，而且文中渲染了副县长家庭财产数量之多……容易将读者引导到有损我省领导干部形象这一不利于安定团结的焦点上来。我顶了老杨一句，“这究竟是舆论监督，还是监督舆论？”老杨叹了一口气说，“检查我来写，你注意一点就是了。”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变态，说轻点就是逆反心理。
我决定搞一个反响更大的题材。于是合安市政府被一个假德国鬼子骗去八千万的报道在我深入当地秘密采访了一个月后见报了。一个三十年前因强奸女知青而偷渡到香港后又逃往德国跟一个德国妓女结婚的合安市农民蔡彪以德国人的身份回到了合安，他要投资两亿元在家乡建一个“奔弛”农用车生产基地，他个人出资一亿两千万，占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合安市出资八千万占百分之四十股份。市里决定在全市范围内进行个人集资，有人曾提醒市长说，“这个人毕竟是一个强奸犯，还是谨慎一点为好。”市长在跟假德国鬼子到德国考察一番顺便又去美国加拿大转了一圈回来后，不顾众人反对强行将集资任务分解到市直单位和各区县。结果八千万元只换来一大堆德国的废铜烂铁，假德国鬼子蔡彪下落不明沓无音讯。市政府为了偿还集资款竟动用市财政的钱堵了漏洞。此事已过去两年多了，无人负责，无人因此受到处理。我知道这个稿子见报是很困难的，于是我就在寻找机会。自上次副县长被杀一事捅了漏子后，总编老杨对我说以后每篇涉及到敏感问题尤其是批评报道的稿件必须经他签字后才能见报，这等于是老杨削弱了我的核心权力。我写好后等老杨到新疆开会的三月八号，自作主张地将稿子发了。稿子见报后，当天的零售量增加了三倍，直到下午还有报摊要追加《都市早报》的，合安市的一个发行商要求加印三万份。可到下午的时候，省城已经炸了锅，上级机关立即派工作组进驻报社，老杨到新疆还没出机场就被责令立即返回。省政府刚刚调换了班子，合安市市长是老省长最为赏识的年轻干部，是作为省府后备干部培养的，老省长看了这篇报道后发火了，他说为什么刚刚换届就出现了这篇文章，这是新一届省政府班子对上一届政府班子进行秋后算账的信号，是一次政治策划。新省长非常生气下令严加追查严肃处理这篇报道并将处理意见报送省政府。这些都是传说，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调查组要求报社详细汇报这篇文章出笼的前后经过，对报社总编进行组织纪律处分，写稿的记者在组织处分后必须调离新闻单位。
老杨回来后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个混蛋！”我等待着他骂第二句，他没有骂，只是拼命抽烟，烟雾笼罩着他一张破碎的脸。窗外的阳光很好。
第二天，《社会观察》版就被撤销了，我被宣布停职检查等候处理。
我用二十分钟时间写了一个采访和见报的经过，并强调此事“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指使，与总编毫无关系，是我这个新闻部主任未经批准擅自发表的”。我附上了合安市被骗八千万的群众投诉信复印件七十六份，交调查组后我就回家睡觉去了。
睡了两天后，我才开始感觉到了某种压力，我妻子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这个农民的儿子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觉得这句话翻译成十五年前的话就是“你这个人迟早是要闯祸的”。两个女人用十五年的时间在不同的空间里说出同样性质的话，这让我有一种被戳穿的疼痛。
我这个人尤其不愿被女人简单概括。
走在城市放纵与贪婪的灯火中，我看到夜晚的霓虹灯浪荡而轻浮地排列组合着欲望和无耻。那一刻，我很想找一个女人玩玩，后半夜的时候，我在城市的红灯区的一个发廊门口，一个嘴唇鲜红的女子向我吐了吐柔软的舌头，“先生，进来玩玩吧！”我挑逗着说，“怎么个玩法？”女子用蓝眼圈暧昧地圈了我一眼，“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走进猩红的灯火中，忽然想起一首诗，“在背叛者的面前/我宁愿向妓女致敬/她们只出卖肉体/但不出卖灵魂。”我感到妓女有些亲切，但我无法找到这个夜晚真正的出卖灵魂的人，因此我也就在糟糕的心情里对妓女笑了笑，说，“我是要找一个人。”女子嗲声嗲气地说，“你要找的人不就是我吗？”我说，“不是，我找的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发廊其他几个女子不同程度地笑了起来，他们看我穿着一身没有品牌标志的庸俗服装，就比我提前泄气了。
走出发廊，里面的嘲笑声狠狠地刺激了我一下，我想，我要是身上带足了钱，我今天就豁出去，放荡它一回。其实人有时候是很假的，你很难说那些坐在主席台上表情严肃领带很工整的大谈精神洁身自好的人就没有那种想法，他们与我的区别只是我坦诚地说出了此刻低俗的念头。他们不说。
望着漏洞百出的天空，我今晚还想起了小偷、扒手、抢劫犯、同性恋患者这些在报纸上被我们长期讨伐的形象，我看到他们的脸孔飘浮在暗黑的天幕上，他们仿佛在对我说：你也有被否定的时候。
或许，人就是在被否定中活着。
我想，我应该找一个死刑犯聊聊。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一辆警车正从我的身边啸叫着经过。
两个星期后，全国的报纸上出现了江西省副省长胡长清被逮捕的消息，胡长清由一个大款领着在沿海城市的宾馆里玩过不止一个妓女。看到这些报道，我独自一人在家里喝了许多酒，妻子说，“胡长清的稿子也是经过上级批准才见报的。”因此她说我的问题并不会因此而结束。
果然，总编老杨找到我说，“你还是出去走一走吧，费用由报社出。”
我很感激地望着老杨，他拍了拍我有些松懈的肩，“不要说停职反省的事，当然也不要采访，随便转转。”
我说，“我想找一个死刑犯聊天。”他说，“为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老杨说我撤职调离新闻单位的事基本上已成定局，要等一段时间处理意见才能公开。他的意见是最好调到高校去教书，我说我想去卫生系统，最好是医院，老杨说手术刀也会惹麻烦的，我说我想看到手术刀在没出事前是雪亮的。
出去转转，是我在新闻单位的最后谢幕。
谢幕后的舞台将如同雪后的天空，一片洁白干净。我不在雪地上撒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