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山东威海有个“震威武馆”。武馆不大，总共才十来个人。不要小瞧这十几个人，他们个个都有一身好武艺。特别是馆长周鹰，更是身怀两个绝技：一是锁喉，二是飞镖。右手锁喉，左手甩镖。那时威海只是一个渔村般的小镇子，“震威武馆”几乎成了全镇人的精神领袖。
周鹰与人交手，会让对手非常别扭。他闪转腾挪，身手异常敏捷。可是不管怎样，他那右手却总是候在对方喉前一寸。对方稍有迟疑，便被周鹰的右手扣上了咽喉，结结实实。当然也可以逃。正打得激烈，对方猛然跃出一丈，转身就跑。周鹰也不追，左手一甩，一道寒光直射出去，正中对方后脑。当然只是表演，他和徒弟们点到为止。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真正出招。没那机会，威海这地方，太平了好几百年。
可是鬼子打过来了，就不太平了。
鬼子还没来的时候，周鹰就听到了消息。他招集了所有的徒弟，说：“现在，我们就是威海人的希望。就算死，也要把鬼子赶出去！”那时他和徒弟们个个情绪高涨，拳头握得咔咔地响。可是鬼子真打过来后，周鹰却退缩了。那天他再一次把徒弟们招集到一起，表情黯淡。他对徒弟们说：“震威武馆从今天起闭馆。你们各自回乡下种田吧！”徒弟们不解，问他为什么不跟鬼子斗。他说：“鬼子有枪有炮，有军队。我们有什么？几把刀几根棍！真跟鬼子们干上的话，那不是拼命，而是送死！”徒弟们不走，齐刷刷跪成一片。周鹰不再理他们，一个人走到门口，摘下“震威武馆”的招牌，进门，冲跪着的徒弟们说：“现在我就把它烧了。你们留在这里，也没有用了。”说完，真的把木牌折成几断，扔进旁边的火炉。徒弟们见师傅态度如此坚决，也就没了办法。尽管一百个愿意，但武馆都没有了，留下还有什么意思？当天晚上，各自收拾了东西离开。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周鹰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除了周鹰，只有一个人没走。他叫孙豹，平时在武馆里担水劈柴，干些粗活杂活。周鹰问你为什么不走？孙豹说：“我又不是您的徒弟，凭什么要走？”周鹰说武馆都没有了，你还留这里干嘛？孙豹笑笑说：“我知道您肯定会用上我的。”周鹰拍拍他的肩，没说话。
“震威武馆”闭馆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小镇。人们都说周鹰贪生怕死，不敢惹鬼子不要紧，还把老祖宗传下的招牌都摘了，仅凭这一点，千刀万剐都不为过。话传到周鹰耳朵里，他只是笑一笑，好像并不介意。他对孙豹说：“鬼子今天晚上应该会来找我，你现在走，还来得及。”孙豹说：“我要走的话早就走了。”周鹰听了，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我知道你跑得很快。”
晚上鬼子真找来了。前面走着中队长山本，后面跟着十几个端枪的鬼子兵。周鹰和孙豹站在门口迎接，向山本作着揖。山本在中国呆过好几年，汉语说得很顺。他盯着周鹰说：“你就是武馆的周师傅？”周鹰说：“是我。”山本说：“为什么把武馆的牌子摘了？”周鹰说：“皇军来了，我们哪里还敢撒野？”围观的百姓听了，一齐叫骂周鹰，说他没骨气，是汉奸。直到几个鬼子兵朝天鸣枪，人群才稍稍安静下来。山本接着说：“那不妨把这个武馆送给我？”周鹰说那可不行，祖宗传下来的家业，怎么能说送就送了？山本就不高兴起来。他说：“那这样，敢不敢跟我赌一把？如果我赢了，武馆归我；如果你赢了，不但武馆还是你的，你还可以重新打起‘震威武馆’的牌子，还可以带着你的徒弟习武。我们绝不干涉。这样多公平，是不是？”周鹰说：“是。很公平。赌什么？”山本说：“就赌你们中国人的骰子，敢不敢？”周鹰点点头，“当然敢！”
最终他们把赌局，定在第二天的黄昏。地点，“震威武馆”门口。
鬼子走后，孙豹问周鹰：“鬼子耍花样吧？”周鹰说：“是这样。这场赌局，说什么我也不能赢。否则的话，兄弟们听说武馆还可以开，都回来了，肯定会凶多吉少。鬼子哪敢让镇上有一群会武的人？”孙豹说那怎么办？武馆就让他们赢走？周鹰长叹一声：“保全大局为重。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了！”
听说有希望赢回“震威武馆”的招牌并能使武馆重新开起来，小镇上的百姓非常高兴。他们奔走相告，只等明天黄昏，周师傅为中国人扬眉吐气。他们想，“震威武馆”代表的是一种精神和希望，岂能落入鬼子之手？
到了约定时间，武馆前人山人海，这让山本不得不增派很多持枪的鬼子兵维持秩序，生怕出了什么乱子。这山本非常狡猾，他让鬼子兵临时搭了个台子，台子高达五尺，长有几丈。台子上放着十几张桌子，桌子一溜排开，长度一丈有余。桌子上蒙了布，两端各放一张椅子，成一个临时的赌台。很明显，五尺高的台子是为了围观的百姓看得清楚，一丈长的赌台把山本和周鹰隔得远远，这样，周鹰的锁喉功就派不上任何用场。赌局开始前，山本又让鬼子兵把周鹰和孙豹浑身上下搜了个遍，别说飞镖，连根牙签也没地方藏。赌局开始的时候，更有两个鬼子兵站在周鹰旁边，时刻拿枪看着他。如此周密森严的戒备，哪怕周鹰再有一身好武艺，也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骰子由山本先掷。他把骰子拿到手里，抛上桌面，骰子滚动两下，停下来，一点。山本面无表情，冲周鹰说：“请！”围观的百姓开始欢呼。一点是最小的点数，周鹰随便掷出一个点数，都会赢下这场赌局。他们只想着“震威武馆”能够重新开馆，哪里知道山本的诡计？
周鹰微微一笑，抓起面前的骰子，猛然向桌子上一抛，那骰子便飞快地旋转起来。围观的百姓一齐喊：“停！停！”可是那骰子就是不停下来。骰子旋转了足有半柱香工夫，才终于停下。山本一看，就傻了眼。那骰子由于旋转得时间太长，速度太快，力量太猛，竟硬生生磨去了所有的点数。零点！
周鹰冲山本说：“我没有点数。我输了。武馆归你。”然后想离开。
围观的百姓那个气啊！很明显，周鹰是故意输掉的。他们再一次骂起周鹰来，“叛徒汉奸卖国贼”之声，不绝于耳。
山本看周鹰想走，忙说：“且慢！”周鹰说：“武馆已经输给你了，还有什么事吗？”山本说：“我们不妨再赌两局，时间定在明天这时候。”周鹰说：“还有可赌的吗？”山本笑笑说：“当然有。这次，赌我们俩的一双手！”周鹰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兴奋和壮烈，他说：“行，怎么赌法？”山本说：“仍然掷骰子，还是点数大者胜。不过这次，输者要剁掉一只手。赌两局，一局剁一只手，先右手，先左手，你看如何？”周鹰说：“当然可以。”山本接着说：“知道为什么要先右手后左手吗？先右手，你就不能锁喉，我就更安全了。留着左手，你还能继续和我赌下去。事实上，留着你的左手，也是为了你输掉第二局后，接着砍掉你的左手。”顿一顿，又说，“知道为什么要和你赌两只手而不是赌命吗？”周鹰说：“当然知道。你剁了我两只手，我以后就不能给你们制造任何麻烦，并且，你这种残忍的作法，还可以震慑小镇百姓，让他们不敢反抗。”山本伸出拇指说：“真不愧为周师傅，说得对！不过，即使你赢了，也没有任何用处，你明白吗？就是说，就算我输了，我也不会剁掉自己任何一只手，因为我是中队长，得带兵打仗，不能失去任何一只手。因为我手里有枪有炮，就可能会耍赖。所以——”山本站起来，指指周鹰，“明天你的两只手必断无疑！”周鹰点点头，没说话。起身，朝山本作一个揖，带着孙豹离开。
周鹰和孙豹输掉了武馆，只能流落街头。路过的百姓向他们俩的身上淬口水，扔石子，好像这两个人，和他们有着血海深仇。其实也不能怪百姓，把武馆输给日本人并且是那种输法，谁也接受不了。
夜很深，两个人躺在桥洞下，翻来覆去睡不着。孙豹捅捅周鹰说：“要不然我们现在就离开威海吧？我看明天，鬼子肯定会向你下毒手。因为只有除去了你，‘震威武馆’才算彻底被斩草除根。”周鹰说：“如果我离开，就连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山本带着鬼子们在这里为所欲为，老百姓能耐他们何？所以，我不能走。”孙豹说：“可是——”周鹰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然后他凑近孙豹，悄悄耳语一番。孙豹大惊失色：“使不得啊周师傅！”周鹰说：“我已经决定了。其实我有这个决定已经好久了。这个山本我早有耳闻，我早料到他会跟我赌手！”孙豹说：“可是——”周鹰摆摆手说：“别可是了。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黄昏，武馆前仍然人山人海。小镇百姓虽然对周鹰恨之入骨，可是他们仍然期待奇迹的发生。周鹰带着孙豹，走上赌台，山本早已经候在那里。山本盯着周鹰说：“想不到你还敢来。”周鹰说：“赌局没完，我岂有偷跑之理？”山本大笑道：“好！有骨气！只不过，你的骨气马上会让你失去两只手！”
两个人坐在桌子两端，相距一丈之余。对这样的距离，山本很是满意。周围都是持枪的鬼子兵，只要周鹰稍有动作，必定被乱枪射杀。和昨天一样，鬼子们仔仔细细地搜了周鹰和孙豹的身，两个人身上除了衣服，再也空无一物。山本认为自己这个安排，万无一失。
山本说：“请。”周鹰就抓起面前的骰子，翻便一扔。那骰子在桌面上翻了几个跟头后，停住了。是两点。山本撇撇嘴，也从面前抓起他的骰子，轻轻一掷，骰子转了两下，停住了。五点。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感动一种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周鹰毫不在意地笑笑。他从长袍上撕下一绺布条，紧紧地缠住右手手腕，然后将手放在赌桌上，冲一直看守他的两个鬼子兵说：“开始吧！”
鬼子兵就从腰间抽出一把大砍刀，来到周鹰面前，举刀，猛然向下一剁！只听得喀嚓一声响，周鹰那只右手，就被齐齐砍断！围观的群众发出一阵惊呼，周鹰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然后抬起头，盯着满脸是笑是山本。周鹰说：“第二局，你先请。”
此时的山本，开始有些不安。他想不到一个区区小镇的武馆馆长竟也有这般硬骨头。可是他看了看荷枪实弹的鬼子兵，再看看已经缺了一只手的周鹰和身材矮小的孙豹，再一次笑起来。他当然要笑。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剁掉周鹰的另一只手。这样的话，不仅彻底除去了“震威武馆”的后患，并且，从此后，威海的所有百姓，谁敢不听他的？
于是他抓起骰子，猛地一掷，骰子打着滚儿，快速转动。周围静得可怕，所有人都盯着那粒骰子。骰子慢慢停下，五点！他满意地点点头，冲周鹰说：“请。”
周鹰用左手拿起骰子，仔细地端详。他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骰子动了手脚，根本不可能掷出四点以上的点数。他把骰子拿在手里看了好久，把一点的那一面朝向山本。他对山本说：“你说，这像不像你们的鬼子旗？”
山本愣住了。
然后周鹰把骰子翻过来，六点向上，慢慢放到桌面上。他说：“我六点，你输了！”
山本哈哈大笑。他说：“你开什么玩笑？”
周鹰用左手指指面前的骰子，他重新说了一遍，声音很大，惊天动地。他说：“看清楚，我是六点，你，输，了！”说到这里，周鹰突然起身，动作快得无法形容。只见他用左手抓起桌子上已断的右手，把那手猛然向山本甩去。那只断手形如鹰爪，在空中不断变换着姿势，寻找着最合适的攻击点。山本大惊失色，他根本想不到这个中国人竟然用自己的手当飞镖。山本盯着飞向自己咽喉的断手，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眨眼工夫，那只手便结结实实地扣上了他的咽喉。仿佛那只手仍然长在周鹰腕上，在扣上山本咽喉一刹那，五指手指一起用力。只听得喀嚓一声，山本的喉结就被捏断。山本痛苦地倒下，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周鹰左手甩镖，右手锁喉。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不仅是山本，连围观的百姓和周围的鬼子兵都没有看明白。等那些鬼子终于反应过来，向周鹰开枪射击时，孙豹早已经背起周鹰钻进人群，不见了人影。
话说这孙豹虽然没什么手上功夫，可是这几年他在“震威武馆”可没有白呆。他每天上山担水劈柴，早练出两条好腿，不动则已，动如脱兔，武馆的兄弟们早送给他一个外号“草上飞”。因为他从没正式拜周鹰为师，所以外人多不知道他身怀此绝技，鬼子们更无处打听。他留下来的目的，也是想在关键时刻帮周鹰一把。
鬼子们立刻分头去追，可是哪里还有周鹰和孙豹的影子。倒是有一个声音忽远忽近地响：小鬼子们记住啦，每一个中国人，都能随时随地，锁了你们的喉！当然是周鹰的声音。而此时的他们，早已经逃出了很远。
周鹰和孙豹从此在小镇里消失了。不过，这附近的山上却突然多出一支游击队。他们神出鬼没，常常把镇上的鬼子们杀得人仰马翻。见过这支队伍的人说，他们共约十几条汉子，不仅个个是神枪手，并且人人有一身好武艺。特别是游击队队长，此人目光炯炯，相貌如鹰，左手使枪，百发百中。（刊于2008年《古今故事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