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在政府办的分支——目标管理办公室,不觉已上了一周班了。整日里陪开会,陪调研,陪喝酒。他的工作侧重点是,农、林、水、商业、物资、县社、粮食、外贸、轻纺、农机、文化、广播电视这些局委的目标责任考核、落实、督导。
此时,老九发现仁县商业系统已千疮百孔,无药可医。他想到自己在商业战线供职的时候,是何等的兴隆,而今威风不再。五交化公司的老同事们见了他,多是凄凉相向,无甚快意。有趣的是,当时的曹经理曹起已经入狱为囚,杨域平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却高坐县府。人们见到老九,除了现实的凄凉,也有了几分因果报应的慨叹。而他却感到羞愧之至,不似别人那么坦然。还好,焦县长、杨主任、柴主任对他另眼相待,每有他们的露脸(电视)活动,都邀他晃在身后。老九下班回家或与朋友小酌,看见自己在电视里陪县长的镜头,或自己满足或被朋人钦敬。
仁县这条东西最长的、最繁华的中山路上,老九开着自己的小车每天穿行数次,不时被眼尖的友人们见着,虽然车仍跑着,却也有接纳他们点头示意、满脸堆笑的快意。路两边高大粗壮、枝展甚阔的国槐,也在骄阳中向他频频颔首。夜里独自出门,将车靠停于小吃摊边,桌连桌坐于人行道外楼宇前空场中的人们不知都是谁,那么多人认识他,无不是一张张诚惶诚恐的脸。
在国庆节期间,除了参加没完没了的友人、同学、旧同事的宴会、聚首,还参加了山玉同何诗的婚礼。
在爱县,山玉的婚礼上,当人们得知山玉的杨老师、老杨厂长在仁县当了官,无不致以问候。老九发觉95年冬日里忍寒忍饥,无人置问的拾破烂的胡子,今番在97年国庆竟成中心人物。这令山玉的父母挣到了天大的面子和荣耀。
老九从爱县驾车回仁县的途中,老婆洪灵也驾车赶来了。于是又折回山玉家。山玉的父母执意让洪区长和杨主任留宿爱县,参加山玉第二天正式的典礼仪式。老九夫妇欣然同意。老九和洪灵夫妇当晚被安排在村长家睡下。
第二天,杨主任和洪区长分别被管事的用为领客和女宾相。且将两部桑塔那车加入迎娶新娘的队伍中,使山玉全家激动得人欢马叫,用他们的话说是三生有幸,祖上积下了阴德。
洪灵跟老九由于国庆前工作都很忙,无暇相聚。10月1号这晚回到仁县家中,少年夫妻除了亲昵无尽,做了一次竟夜长谈。2号倒是睡了一上午。
豫北的国庆期间,天还不冷。97年这年的国庆是农历八月末九月初,气温在15——28度之间。老九这所房子,三间的独院,院中面积约在80平米。小两口坐于葡萄架下的大理石圆桌边。将从街上买来的花生堆放于上,老九打开一瓶宝丰酒,与洪灵慢慢闲聊。
“你是咋了?”她已能说得一口流利的河南话,“来完那事不睡觉,还谈什么心?”
老九站起来,顺便扯下两个未摘的石榴,将红透的外壳挤开,里面爆满晶莹的籽粒,递给她一个。两口子边吃石榴,边扯闲话,“灵,你知道我现在最想的是啥?”
她一时纳闷,笑眯眯歪着头,在灯光的应照下象只迷途的羔羊。
“我其实早就想说了。前些时日,传销的事使你我的时间全在别人身上,所谓帮助别人成功,自己成功。现在,我觉得有一种失落感,感到自己正滑向浪费光阴的深渊。”老九看她仍一脸不解,看来该说问题的实质了。“好了,不拐弯了,我很想要孩子,咱们俩个的孩子,不要避孕了。”
洪灵站起来,略想了想,“不行,我得等人大选举过后,把代字去掉再说要孩子。不过,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心里觉得,你有过孩子,我不在家,心里难免空落落的。要不,咱设法把莽莽弄咱这儿来,找个保姆带着他,也为你做做饭。”她这么一说,令老九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一点正是老九想了不知多久想说而又不敢启口的,她真的这么懂事?这么通情达理?真如此,可是他杨家修了天大的福分,也将是校尉区全体人民的福分,不消说,更是他杨域平的福分。
“你真的这么想?”老九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把将她拢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不这样行吗?”她戳了一下老九的额头,“老九,九弟,别忘了我是你姐姐又是区长,区长意味着什么?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能为全区人民办什么事呢?”
“只是,你……”老九的话未完,她又接上了:“我想通了,我能做到,怕的是你前任夫人不肯,对吧!”老九点点头,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真的娶了一个知音来做老婆,不知不觉又想到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莽莽的见面,想到了点点这位前妻的丁点儿不容的样子……。洪灵无声地为杨域平拭去涌出的泪滴。老九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吃下了几粒石榴籽,想想面对的是妻子,何来的失态,索性任泪腺失控,让泪花花随意滴落。
这一夜,小两口谈了许多,许多。处世的观点,为官的态度,治家的方略,以至于今后可能发生的变故。谈得那么契合,那么深入。想不到花掉10万元买来个副主任之后,自己的生命竟如此光辉亮丽起来。洪灵感慨道:“咱俩今后,不论谁在官场上走运,都不怀疑和嫌弃对方;无论谁在官场上干不下去了,也不自卑,咱有重新创业的魄力和信心。”
洪灵说的也是老九心里想的,他说道:“不做贪官坏官,宁肯金碗砸烂,丢掉银钱十万,不灭正气肝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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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正三主任和柴泽运为老九和莽莽的第二次见面,付出这么多,老九心里由衷的感谢。柴主任带上老九去找前岳丈、岳母,老九下跪了,受了前岳母的唾和骂。去了两次,还是不让他见儿子。柴主任又和杨主任去,两个人忍受了许久无端的辱骂,比如“天下乌鸦一般黑”,“故意用软法整点点”,“你们不象好人,不是啥好东西”等等。不管计家老太婆怎样的辱骂,他们没有懈怠,依旧带老九去,认定计点点总要出场的。
老九知道症结所在,只好寻找95年与夏侯敏的三张照片的见证人。柴主任通过爱县政府办找来了胡青和夏侯敏,还有老九在仁县的老部下王惊天。想不到的是,夏侯敏完整地保存着合资中所有的胶卷,还有许多的照片。大家欣喜万分,急忙将那些有老九身影的照片全洗了出来。胡青总算明白了一次,愿意向计家陈述一切经过。杨主任和柴主任还拿去了被计点点视为捉奸证据的三张照片。好容易计点点和计父悔恨地相信了,只有计母不信:“他杨主任传销骗了那么多钱,买几个证人还不容易!”夏侯敏气得鼻孔冒烟,泪都下来了。
杨正三问胡青:“你说,是不是真的!”
王惊天和胡青异口同声:“不要侮辱俺,中不中?你们的吊事,谁她妈的爱管么?!”
杨主任趁势发了火,严斥了计母的无知和愚蠢。把她女儿如今的结局一股脑推在了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总算也委屈夹杂痛悔地哭了起来。再也无言。
计点点抱着莽莽送众位出了门,泪水如线直淌。
老九终于盼来了儿子,他在珊瑚岛郑重地摆了一桌,特意不要辣味。计点点抱着儿子莽莽,柴泽运扶着,杨主任跟着。王惊天也兴高彩烈。计点点的好友胡白也来了。老九浑然不觉计点点说话,自顾亲吻漂亮乖乖。
小子不但没吓哭,反而盯着老九仔细看,转过小脑袋,问点点,“妈妈,他是谁?”惹得一屋子人大笑起来。
计点点今天很坚强,脸上还泛出笑容,对儿子亲切地说,“他是爸爸。你忘了,妈妈跟你说的呀,莽莽有个威震仁县的爸爸,他就是啊。好好亲亲爸爸!”
小家伙真听话,大大方方,笑眯眯对着杨域平叫:“爸爸!”
这一叫,叫出了老九满眼泪水,愉快地答应:“哎!莽莽乖!”
小家伙高兴极了,用小手捂住嘴,猛一甩开,“Byebye!”来了个飞吻。
大伙又是一阵大笑,“才见面,就Byebye呀!”老柴也挺激动的,招呼大家落座用菜喝酒。
一岁零九个月了,小东西会背小老鼠上灯台、小白兔白又白等等许多儿歌,把老九美得一直搂住儿子不丢手。
……
老九再次说了那三张照片的情形。计点点哭了,大抵是为她的草率和轻信而痛悔,她执意要见见洪灵。老九看她是真心的,也就同意了,让候在家里的洪灵过来。
杨域平发觉,人当官儿了!真好,一好百好!这个星期天是自己此生最幸福的一天,1997年的11月2号,农历是十月初五,日历上的这个星期日,正好写着“辽沈战役胜利结束(1948)”,真她娘的有意思。
平平十月初三的婚期推后,而老九被允许去点点的父母家看孩子。此后,老九每次去,老岳母总是躲着走。看得出,杨域平和计点点的婚姻结局,八成有她的“功劳”。杨域平的老母王之禾、侄子杨壮飞,轮流陪他去看莽莽。
去得多了,杨域平不免为点点的婚姻担忧。她一定在以自己做模子找对象。然而谁又能接受一个有孩子的妈呢?这是人之常情,不分国度的。
这天,趁计点点上厕所的当口,老九急忙翻找东西。他想落实一件事,然而没找到想象的东西——某个男子的单身照。
王之禾抱着孙子在院子里亲着、玩儿着。
计点点进来,正撞见老九在她卧房中找东西。半嗔半怒地说:“别翻了,我还没找对象,唉——!”她悠悠一叹,坐到沙发里乱翻《妇女生活》杂志。看了一阵杂志,她又说:“真没劲!俺妈张口要五万块,不然你抱不走儿子!”
“钱是小事,像咱妈这个脾气、性子,你以后再找个也难过得愉快!”老九是说的心里话。在她家,老九仍沿袭原来的称谓,说“咱妈”。
“算了,别提了,她哪懂那么多!俺爸在局里开个会,都会挨骂的!我心情也不好,一直有不少人提媒。我不想找了,只想把儿子带大了再说。你放心,莽莽永远都姓杨。”
“点点,你……”老九不知咋了,又动了情,喉头有些梗咽,“你不能这样,何必呢?世界上的好男人不是没有啊!”
“让你别提了,还罗嗦!烦死了!”她上院子里去哄儿子了。这回轮着老九呆坐在沙发上,翻看那本《妇女生活》杂志。
前岳母买菜回来了,老九见不得她的那张脸,启动桑塔那,望着招手的儿子,同母亲回自己家去。
母亲王之禾说,点点还年轻,30岁的女人是熬不住的,迟早有一天,莽莽会来到咱杨家。老九信,等吧,反正也没啥好法儿。
一转眼,到了98年元旦,又是放假几天。老九和在家的平平、洪灵三个谈些闲话。
平平擅自将自己的婚期推迟至腊月十三,她始终不说原委。
今天,老九发觉了一个问题,印章有快半月没来仁县了。他一直沉浸在儿子身上,没顾上多审她的案子。他与洪灵商议,今晚,趁普县的大舅子,已去了普阳镇镇长头衔,当上县委******部长闲差的洪承高、三哥杨尊平、老妈、壮飞都来的聚会,审她一审。小丫头片子,这么大的事,说推就推了,这还了得!
等到天要黑了,洪承高终于来了,同来的有洪秀——他的大学生女儿。“洪锦呢?”老九边迎他入屋边问,屋里仁县的人已齐了。
“小子不来,大学放假,忙着去搞啥调研了,好几个同学。”洪承高一点生疏感也没有。
老九一一将双方介绍了,洪秀挺开朗的,嘴巴也甜,虽没有洪灵那么好看,但人只要长得白,一白遮千丑,的确不假,挺招人喜欢的。她好久没见杨域平了,不知想说点啥,向老九招手:“来,姑父,我有事跟你说!”欢快地拉着老九入内室,又将头探出门,“姑,不许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