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聆听车轮摩擦铁轨发出的声音,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发呆,这会让我产生一种行走和成长的感觉。我不喜欢呆在自己的地方,比如故乡的山村,比如上大学的城市,比如那个连河水都没有的小镇,也不喜欢每天看着周围相同的建筑栖息安居,行走在同一条路上磨破鞋底,呼吸着同一座城市的空气无所作为。我觉得这很悲哀,至少是年轻的悲哀。如果这样的生活遥遥无期,我想我是无法继续存在的。
十六岁那年,我第一次坐上火车离开家,远行他乡。
当列车缓缓把我带出延安火车站,驶出延安城,飞越在陌生的大地之上,铁路两旁的迤逦风景充满了我的视野,我满心的向往、激动不已。尽管是站着的,拥挤的过道里寸步难行。那时我还不知道火车上有厕所,很不解那些人为什么来来去去走个不停。
当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走出大山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的时候,心中激动的感情无法言说,全然没有对陌生世界顾虑和畏惧,仿佛自己是一个无数次出过远门的人。陕北的孩子,很少有我这样的。实际上,贫穷的童年里,我没有离开过那块家乡的土地半步。电视里面大城市的霓虹闪烁、灯红酒绿;江南水乡的古朴小镇、溪水悠悠;海岸沙滩的温软阳光,海风徐徐……都让我心驰神往,让我迷醉。
从小我就有一个梦想,希望可以在那些漂亮和美好的地方日夜穿梭。长大之后,我知道这叫旅游。所以我对火车总有一种过分的垂涎,觉得它是远方的象征。我喜欢让它把我带去远方,把我的足印留在遥远的世界里,那是留在心灵上纯洁的感悟,然后再把远方的纪念和我一起带回家乡。
那年夏天,古城西安雨水不断,迎接我的是瓢泼大雨和火车站深深的积水。接我的朋友和我都被淋得湿透了,落汤鸡一般挤在一把伞下躲雨。而我的心情没有被影响,在大雨之中我们坐错了公交经过钟楼的时候,我瞪大了眼睛往窗外看,一层一层的雨帘划过,锐化了的灯光和马赛克了的钟楼在我的眼前模模糊糊。被我向往多年,被同学们谈论多次的钟楼近在眼前,我多想走下车,在雨中不远不近的看着它,就那么看着它,然后走过去轻轻地抚摸它那饱经沧桑的砖瓦和红柱,感受多年的心愿慢慢得到实现的喜悦。
十七岁那年,对海的爱恋在我的心中愈演愈烈,我无法控制自己,便在讨得父母不反对之后,背起书包踏上征程。
从那开始,我的任性连我自己都开始钦佩了。赶上春运高峰,转了五次车从初七早上走到初八深夜才到达目的地。在火车上屁股一路都不曾挨过座位,我被拥挤在人群中,有时候会挤得一只脚踩不到地上去。我带着去山东送人的狗头枣是我家乡的特产,一路上像母亲护着小孩一样把它们护在怀里,可还是被挤扁了,心中久久惋惜,只觉得对不起朋友,竟带了些坏的东西给他们当作礼物,心里暗自歉疚起来。
到了才记起当时是冬天,山东也是北方地区。北方的冬天是萧条寒冷的,而我是最怕冷的,我觉得来错了时间,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家乡的那句俗语: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走之前,爸爸妈妈曾多次劝诫过,但我一意孤行终于尝到了苦果,这才觉察到年少气盛不尽是好事,凡事都应三思而行。
好在朋友一家热情,对我礼遇有加。翔是山东人,随爸爸妈妈做生意来到陕北我们那个小县城,前一年年末不知因为什么就搬回去了。相信世间万事都是有缘分的,本来远隔数千里的我们也能相聚一堂,正是这种缘分成全了我第一次看海的愿望。当我们坐在汽车上,一点一点接近大海的时候,仿佛有一种灵魂即将触碰到上帝的感觉。海洋之于我,那么遥远、那么近……
这个时候去看北方的海,自然是不能尽兴的,本想站在海里拍张照片,可在寒冷的季节对我这样一个怕冷的人来说是万万做不到的了。翔和翔的爸爸妈妈带我去了青州的云门山,风筝之乡潍坊,济南的趵突泉,还带我去吃淄博的天下第一烧饼,去狂当地凤凰山的庙会……翔之父母待我之好让我感动,谁知看海不成他们竟觉得心中亏欠于我。
我在元宵节的早上坐了一夜的火车回到延安。每年正月十五,延安都有秧歌汇演,至此日之后,红红火火的年味便渐渐退去。我钻在人群中看秧歌表演,曾经我也做过他们中的一员。
在北国,冬天是一个不宜出行看海的季节。那么我一定会深深地爱着夏天的旅行。
十八岁那年,火车把我从家乡永远带走了。我知道这一次出去,我将再也不属于故乡的大山和那一个没有河流的村庄了。
我肩负着几代人的心愿走出大山,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走出大山,十年寒窗,终得金榜。祖上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唯我一人今朝求学将成。坐火车去上大学并没有给我带来心中窃喜,反而是别人说大学的自由和可以去很多地方让我念念不忘。当我在那个秋天,深夜十点走进大学校门的时候,我迷失了,一种无法言明的忧伤悄悄涌上心头。原来大学,也被圈划在一方院落之内。
学校和家,我会选择家,家和火车那头的世界,我会倾向后者。我喜欢在火车上,一站又一站地到站,然后一站又一站地经过的感觉。我的火车,永远没有终点,随时准备开往下一站。
坐在火车上,我总是希望能得到一个靠窗的位置。然后就默默的看着窗外的每一处风景,不管车厢内是多么嘈杂喧嚣,都与我无关。我是一个孩子,我永远喜欢外面的世界。可以听着自己带的音乐,不喜欢旁边的人在这个时候打扰我。这样的宁静和澹泊是难得的,我逃离了都市,在火车上、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是陌生的,我们都是陌生的。陌生的,才是最快乐的。
我去了安康、宝鸡、渭南的很多县,是那里的风景和文化吸引了我,是那里的人让我牵挂。想去一个地方,往往是因为那里有被思念的人。我总是在为这句话做着一次又一次的诠释。只要通了火车的,我都会选择火车,并不会在意是不是空调特快或者绿皮了,只要坐在火车上就可以让我静静地沉下心来,忘却烦恼,充满快乐和自由,好像我轻盈的飞在车窗外面,火车到哪,我就到哪,不牵强,不刻意,一切都是自然的。自然的,多好。
火车带我走进汉江之滨潮湿的空气,我漫步江边,薄薄的夜幕轻滑下来,身后的城市街灯四起。在等待朋友到来的时候,一个人抚着石柱呆呆的站着,目光凝视着江水,平静的思绪牵挂着尘世里来来往往却曾与我结缘的人。宝鸡的秦岭山脚下有浅浅的溪水,苍翠的树林,蓝蓝的天空和白白的云朵,火车的铁轮声带我穿越周秦遗址,进入这一片遥远的净土涤荡心胸。有人说:去年他来这里,山上的老人还曾问他,当朝的皇帝是谁。他无法作答,便笑而不语。渭南蒲城那一望无际的西瓜地,远远的从车窗看过去就让人心生喜悦。本是路过,但因了那份喜爱便在蒲城下了车。农家人的屋里虽装饰简单,但也质朴大方不落俗套。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便在朋友家里暂住几日,一道游览了皮影之乡华县,西岳华山,韩城的司马迁祠,刘志丹渭华起义的纪念馆等等很多或有名气或名不见经传的地方。谢罢友人,依依惜别之后,我又轻轻擦拭玻璃上的污垢,窗外风景无限。
因了火车相伴,十八岁的我不曾蹉跎年华。而如今每每深夜入眠,呜呜的列车声便在耳边响起,进入我的梦中。
时间这么快、这么快,光一般地从我眼前跑掉。
我十九岁了,蓦然回首,虽一路风尘,却不曾感到疲倦。在大千世界里游走于美丽的山山水水之间,让我变得宁静,成熟,处事不惊。在火车上得到的成长,是我年少岁月中最大的收获。远方,那些原本遥不可及的地方,那些千山万水相隔的异域他乡,两条铁轨,一列火车,便进入了我的视线。
仲夏时节,一群青年才俊相约山城重庆,以文学之名共商成长发展之路。我也曾借此机会一览雾都之美,金佛山之秀丽,竟在无意之间结识了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相见恨晚。远飞与我有缘,相识已久却不曾相见。夜,漫漫无边,火车在隧道中飞驰,我们谈天说地,畅所欲言。在这样的时候,我是更喜欢倾听的,便听来一位挚友知己,以兄弟相称。这么多年,我一直有一个简单却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有一个亲生的哥哥或者弟弟,一个人太孤单。
夏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其实我喜欢的是她的夜。我与远飞坐的那列火车,就从西安的夏天驶进重庆的夜里去了。
曾经,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火车带走了。下一刻,我依旧会在火车上度过,马不停蹄地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