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沃兰茨
紧挨着我们家的地头有一块怕人的、黑的洼地,大家都管它叫“地狱”。它三面由陡坡环绕,活像一口深锅,只有一个隐没在晦暗、神秘的密林里的出口。山陂上长满了杂乱的灌木、黄檗、千金榆幼树、乌荆子、野樱桃树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林丛间荒草蔓生,它们只宜于做羊饲料。在这里你可以找到扫石南、蕨草、木贼、藜芦和其它一些无用的野草。“地狱”里人迹罕至,阴阴森森,人们来到这里,心都会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那里唯一有生命的东西是一眼泉水,它从洼地底层流到外边的广阔天地里,然后在那里消失。泉水的淙淙声响彻整个洼地。这种水流的喧闹声被三面陡坡折回来,在森林中回荡,变得更响了。溪流日夜不息的声响给这个阴森可怖的地方蒙上了更神秘的色彩。
乍一看,你会觉得从这样的地方不会有任何收益,父亲白白地租了这块地。说真的,“地狱”确实没有什么大用,不过偶尔从那里能割来一两车垫牲畜栏的干草。父亲急需连枷杆和耙子把时,也到“地狱”去找。用“地狱”的禾金榆作连枷杆,或用黄檗作耙齿,比其它地方的更结实耐用。
不过,那地方还是用来放牧最理想。“地狱”里的草虽然长得不高,但多汁,牲口很乐意吃。
我打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就害怕这个地方。这首先应该归咎于它的名称。当父母对我进行基督教的启蒙教育时,我便从他们那里听说过地狱;当我看着母亲的长裙上教堂的时候,教堂里也谈到过地狱。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我们当时的“地狱”简直和真正的地狱一模一样,只不过在它的深处少一堆不熄灭的大火罢了。我总觉得我们的这块洼地有点像真正地狱的入口。有一扇暗门直通到里面,这扇门不是隐藏在洼地的底部,便是在出口处林木丛生的沟谷里。我每次总是恐惧万端地走近这个地方,然后又尽快跑开。
有这么一次。那时候我还不到六岁,父亲要我到那里去放牧。这对我真是一个非常可怕的考验,因为在这之前我还未独自一人去过那里。我当时真想大哭一场。父亲看出了这一点,他笑了笑。给我打气说:
“这个‘地狱’里没有鬼。快去吧!”
母亲心疼我,赶紧来安慰我。
“你没看见吗,他怕‘地狱’呀!”她对父亲说。
然而,我并没有因此而得到怜悯。我只好赶着牲口,尽量放慢脚步,一点点走近这个可怕的地方。我本来打算把牲口停留在山坡上,这不过是枉费心机。一瞬间牲口群便隐没在洼地里了。我无可奈何,只好跟着下去,生怕那几头母牛会从沟谷走进树林里去。
我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在“地狱”的底部坐下来,也不敢回头好好地看看四周。响彻着整个洼地的淙淙声使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耍妖术。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高兴,纵然我喜欢家乡的涓涓溪流,常常在上面修筑水坝和磨房,然而这小溪也不能给我带来欢乐。我越来越害怕,都被吓呆了,终于控制不住,大声哭叫着从这里跑开了。跑到上面我还收不住脚步,一直顺着田野,泪流满面地朝父母正在耕种的地头跑去。
“出什么事了?”父亲大吃一惊。
“牲口不见了,所有的牲口……”
父亲的脸色陡然变得铁青,接着温和地挥了挥手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一起去看看。”
我怀着沉重而内疚的心情跟在父亲背后,慢吞吞地向“地狱”走去。来到可以看到整个洼地的坡坎上,父亲一眼就看到这个小小的畜群还在地低处。他十分惊讶地收住脚步,开始点数:
“一、二、三……九……”九头牲口都在下面老老实实地吃青草。
“你这是怎么搞的,做梦了吧,小伙子?”父亲觉得很奇怪。但刹那间他像是悟出了我撒谎的缘由,怒气冲冲地一把揪住我的头发,顺势往坡下一推,我便朝下滚去。
“你撒谎,就叫你入地狱!”
我好不容易才听出父亲说了些什么,因为恐惧又拢住了我的心。我号啕大哭,把眼泪都哭干了,但是浑身仍哆嗦了好一阵,一直也平静不下来。我睁着一双哭肿了的眼睛,看见牲口也都抬起头,在莫名其妙地看我。被父亲戳穿的谎言使我不能平静。我又可怜,又感到绝望,只好揪着心等待回家时刻的到来。离天黑还有很长时间,我把畜群从低处赶到坡上,在那里一直等到夜幕降临“地狱”的阴森森的底层。
回到家的时候,我哭成了个泪人儿,狼狈得很。父亲笑了,母亲却说:
“以后你不要再叫他去‘地狱’了,他年纪还小呢,要是吓出毛病来,一辈子可就成了傻瓜。”
打这以后,果真不再叫我到“地狱”去放牧了。不过我对这个地方依旧像当初那样惧怕。
有一次,正好是星期六黄昏,父母坐在我们家的门槛上,若有所思地翘首望着春天晴朗的天空,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哎呀,我真想明天带一束铃兰上教堂,可惜哪里也找不着。”
“是呀,眼下找铃兰是晚了一些。要有也就是在‘地狱’里了。”
一听到“地狱”这两个字,我全身不禁打了个寒颤。我好容易等到父母起身闩门,然后上床睡觉。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眠,这个可怕的地方老在我眼前浮现。在我内心深处却回响着母亲的叹息声。铃兰花和“地狱”,这是多么不相容的两件事物啊!我特别喜欢铃兰,寻遍了我家前后的所有坡地和沟谷。可我却不知道它们也长在“地狱”里。
早上我起得格外早。准是我在梦里出过大汗,所以身子还是湿淋淋的。我通常都是一早就去放牧。天天早上都要别人把我叫醒,然后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今天我可是自己起的床。踮着脚就出了家门。父亲和母亲还在酣睡,因为今天是星期日。
我来到院子里站下,仿佛还处在半睡不醒的状态之中,充满了一种惬意而奇妙的责任感,尽管这对我还是下意识的感觉。春日的早晨已经到来。真正的夏天也不远了。远方的波霍尔耶山背后,火红的朝霞烧红了半片天,朝阳眼瞅着就要探出它圆圆的脸蛋了。阳光照到佩查山顶,给它抹上了一层绛紫色。青草、树木和灌木林上都披覆着露水,它们现在还只是忽闪忽闪地微微发亮,等到旭日东升,它们在阳光下黄澄澄的像金粒和珍珠那样闪光时,又会有另外一番景象。远方的晨雾缓缓移动,仿佛大自然背负着沉沉的重担。
蓦地,恰似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使我又重新迈开步子,穿过地头,径直向“地狱”走去。我从坡坎上恐惧地往昏暗的洼地瞥了一眼,为了不看它,就紧闭着双眼往下走,心里盘算着在底部的山岩旁一定会找到铃兰花。一直走到了底部。我才睁开眼睛。
我看见了许多芬芳馥郁的铃兰花,于是动手大把大把地采起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向四周张望的勇气。我怀着一种兴奋而难过的心情,谛听着潺潺的流水,和它那叫人不寒而栗的回声,这声音在清晨的宁静里昕起来比平日更响。我捧了一大把铃兰花,赶紧走出了“地狱”。我一口气往家里跑去,等跑到家,刚赶上母亲正要出门。
这时,天边的红日已经把它的第一束光辉投进我们家的院子,把院子装扮得绚丽色彩。母亲伫立在霞光里,周身通红,漂亮极了,犹如下凡的天仙。捧着铃兰向她跑去,一边还得意地大喊着:
“妈妈,妈妈……铃兰……”
我沉浸在幸福和无限喜悦之中,更显得容光焕发。
母亲的脸上也漾起了欣喜的微笑;她满心高兴地伸手接过花束,捧到脸边。但在吸进那浓郁而清新的花香之前,她先看了看我。
“你为什么哭,我的孩子……”
我刚才因为害怕而涌出的大颗泪珠还噙在眼里,但陶醉在胜利之中竟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母亲猜到了我的壮举,她慈祥而温和地摸了摸我的头。
(栗周熊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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