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留下的不只是他的作品,更是他人格的力量。”
——作家迟子建
一
那天天色阴霾,那个悲痛的噩耗,是我偶尔从“新浪网”新闻中心获悉的。
12月31日,2010年最后一天的凌晨,那位被誉为“轮椅上的哲人”,自称“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的人,那个一直靠透析维持生命的人,终于撒手人寰,羽化仙逝。
就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医院所做的最后一次手术很感人,就是将他自己的脊髓、大脑、肝脏等身体器官,无私捐赠给了有需要的患者和医疗机构。
他生前有过遗愿,只要自己身上还有一件对别人有用的器官,当自己离开现实世界时,都要无保留、无条件捐赠他人。
这个人的精神离我很近,这个人的灵魂离我很远,他,就是我一直敬仰的作家史铁生。
二
我敬佩史铁生,是因为他“心向于静,戒绝浮躁”、“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我敬仰史铁生,是因为他说过:“没有真正的强者,只是弱者弱化了自己的能力。”
难怪作家何建明感叹道:“中国作家中像史铁生这样坚持写实写作的人不多了。当前,我们有相当一部分作家静不下心,跟着社会的浮躁而浮躁,保持自己独立创作行为的作家越来越少,我们每年都会产生不少富翁作家,可究竟有多少作品能流芳百世?”
这话很对,令酷爱文学的我夜不能寐,心灵震撼,心潮起伏,浮想联翩。
这些年,中学生的日子在我的指缝间流淌,沉重的心灵不断地被琐碎的校园生活切割。
心冷孤寂的时候,惟有对史铁生小说的深情膜拜,深刻参悟,方可以温暖我的周身。
遗憾的是,最初阅读史铁生的作品,是老爸强加给我的一项任务。
三
我真正接触史铁生的作品,是在初中时期。汗颜的是,仅仅只有《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命若琴弦》两篇小说。
就这两篇,就给了我内心世界极大的震撼与莫大的启迪。
在这两篇小说中,史铁生既有着深刻的自我体验表达,也有着人类共同经验的传达。他从个人一己的生存体验出发,而最终超越自我,抵达人类的一种普遍经验,正是史铁生文学创作成就卓著的一个标志性特征。
史铁生描写的遥远的清平湾,我阅读了一遍又一遍,至今仍旧感到,清平湾并不遥远,它就在作者的心里,在我们读者的眼前。
我所了解的黄土高坡,在冬季温暖的阳光下,一排男女老少蹲在墙角晒太阳,男人抽袋旱烟,女人拉家常,是陕北大地上特有的风景线。
而史铁生描绘得却是那样鲜活:那一道道的黄土高坡,那一群群慢慢行进的牛群,那一孔孔窑洞中住着的婆姨娃娃,那整天唱个不停的白老汉,那纯洁无瑕的留小儿,都让人觉得那么亲近,甚至嗅到了那里独特的黄土味。
白老汉(破老汉)是个为新中国的建立出过力、流过血汗的人,他曾跟着解放军队伍一直打到广州,若不是眷恋着家乡的窑洞,他就不是现在这个拿一根树枝赶着牛,走一路唱一路的破老汉了,也不会让他的留小儿吃不上白肉(肥肉),穿不上绒袄了。这些当年老革命根据地的乡亲们仍过着穷日子,他们生活的目的很单纯,最大的愿望就是“一股劲儿吃白馍馍了。老汉儿家、老婆儿家都睡一口好棺材。”
留小儿代表黄土地上年轻的一代,羡慕城里人啥时想吃肉就吃,却不明白为什么北京人不爱吃白肉。
那时乡下人太多的疑惑与下乡知识青年的行为,都会令现下我们这些青年很是费解——
作为90后的我们,不得不佩服当时放弃城里无忧虑的生活,争先的到荒芜的农村安家落户的“知青”;佩服那些肚子填不饱却不停地自由高唱陕北民歌的“黄土地上的老百姓”……
每当我拜读《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时,脑海总是在悄无声息的潜移默化中,被史铁生那字里行间的脉脉亲情、点点情怀而深深打动,也常常勾起我童年时接触到的农村生活的美好回忆;阅读之时,我要么会会心地一笑,要么也会忍不住要流淌泪水。直到一口气读完《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轻轻地合上书页,静静地闭上眼帘,清平湾的风土人情扑面而来,与我相映成趣。那样的感受,活像一杯悠远味长的峨眉峨蕊茶:品尝的阶段总是泛动着淡淡的苦涩,回味的过程里总回旋着丝丝的余甜,尽管茶水已尽,却是意味无穷,恰如《邶风·谷风》中的“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据说创作这篇小说时,史铁生抛掉了个人的苦闷和感伤,他让我们从清平湾那些平凡的农民身上看到了美好、纯朴的情感,看到了他们从苦难中自寻其乐的精神寄托,看到了坚韧不拔的毅力和顽强的生命力。
但是,史铁生笔下的清平湾距离我们越来愈近,那片土地至今继续着生命的顽强,人性的美好,红犍牛老了,白老汉也还唱着那高亢有力的歌谣,留小儿也明白了许多生活的道理,但史铁生的内心的那个真正的清平湾,却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四
短篇小说《命若琴弦》情节不复杂,写了一个七十岁的老瞎子和一个十七岁的小瞎子,不停地翻山越岭到各个村落去弹琴说书,老瞎子的目标很平实:就是为了弹断一千根弦,以获得医治双眼的神奇药方。
这篇小说之所以让我难以忘却,是因为史铁生通过老瞎子和小瞎子的悲剧命运,以一种寓言的方式触及到了人类的生存、死亡、困境、超越困境等重大主题。
我于是想,老瞎子和小瞎子与残酷命运的抗争,揭示了人类不屈服于艰难命运的顽强与伟大。
“命若琴弦”的含义,可以用文中老瞎子师父的话来解释:“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我后来邯郸学步一般写过一篇随笔《命若琴弦》,自认为人就该有一个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不管结果是什么,我们要踏实做好每一步,做好每一步就行了。
对于真正意义上的命若琴弦,史铁生另外一段话可以做解释:“无限的坦途与无限的绝路都只说明人要至死方休地行走,所有的行走加在一起便是生命之途,于是他无慎无悔不迷不怨认真于脚下,走得镇定流畅,心中倒没了绝路。这便是悟者的抉择,是在智性的尽头所必要的悟性补充。”
于是,我从两个瞎子身上都能捕捉到作者的影子,正是因为他们自身的生理缺陷,让他们对生活和人生有了更深刻的体验。
有人说过,不管是史铁生,还是老瞎子,在苦难到来之时,都进行深刻的思考,最终得到一个结论,生命要找到一个生存下去的目标(琴弦),哪怕那是虚无的目标。他们不是让个人明白这个道理就算了,他们都在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去帮助别人,特别是同类的人,这是他们感悟后的人格超越。
史铁生的小说《命若琴弦》似乎在说明一个人生道理,身体有缺陷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找到生存的精神支柱。就像作家毕淑敏说的人生无意义,但要找个意义活着。因而史铁生也说过:“有了一种精神支柱应对困难时,你就复活了。”
五
中国残联主席张海迪说过,“史铁生的离世,让我们更加感觉到在当今文坛应当呼唤史铁生的这种文学精神和对文学本身的敬畏。我们怀念史铁生,是他用一生为我们提供了令人珍视的精神向度。他的一生被病魔折磨着,但他是快乐的。一个人的快乐,不是因为他拥有的多,而是因为他计较的少。多是负担,是另一种失去;少非不足,是另一种有余;舍弃也不一定是失去,而是另一种更宽阔的拥有。”
史铁生的大半生与轮椅相伴,但他的文字中所包含的思想意识、精神境界和灵魂世界是伟大的。
是啊,一个人的命运可以定格一个人的位置,却决定不了一个人的社会价值。人们的身体可以有残缺,但永远也阻碍不了一个人精神的行走。
史铁生离开了我们,但他的精神和灵魂永远活着,并永远激励着我们的言行,照耀着我们的前路。
我们之所以怀念看似遥远其实并不遥远的史铁生,不是敬仰他的名气有多大,而是敬仰他的精神境界有多高,敬仰他对人类和社会做出的贡献有多大。
今日我怅然又一次想起史铁生,如今天上人间,再也不能相见,胸中不禁泛起阵阵失落与酸楚,有时不免潸然泪下,深感“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想到人生苦短,顿觉生活中的所有愁苦、所有得失也不必在意,似乎惟有走近史铁生的灵魂,行走在他用文字营造、构建的实实在在的空间里,才能对人生的许多困惑大悟大彻。
史铁生朴实的文笔似乎有一缕美丽的清音能撩响心钟,给我一些清醒和从容,平抚着心底的躁动,让我感悟着人生的悲喜,理解生命的况味。
诗人阳春雪饱含深情地写下诗歌《怀念作家史铁生》,我记住了其中的一段诗句——
你在人生绝境中顿悟
灵魂与肉体的博弈
截瘫的身体驮着
沉重的黎明吃力的上升
你远离世俗喧嚣
将精神之树根植于孤独的夜空
在浮躁的时空里凸显沉静之美
你笃定踏浪心河
放舟等待,翘首归期
漫漫行魂路
深深爱愿情
斯人驾鹤去
精神永传承
……
(此文刊发于《作文成功之路》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