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现存册封使录所记,自陈侃以后的十三批使者,大抵是由福建福州府长乐县广石梅花所(清初起以“沙壅水浅,遂从五虎门出口”)开洋,在当地祭海登舟驶入海中。由于琉球位于福州的东北东方位,帆船须藉助于季风的推动,“故夏至乘西南风”,扬帆经白犬屿、东尾屿,而不经黄尾屿)、赤尾屿,渡过冲绳海槽洋面深黑、波涛汹涌的“黑水沟”,经古米山(今冲绳之久米岛)、马齿山(今冲绳之庆良间诸岛 Korama Shoto),入那霸港;回程则“冬至乘东北风”,由那霸启碇,“一更半见姑米山”后,要经过漫长的五十更航程后,才能陆续经过浙江的南杞山(今南麂山),凤尾山、鱼山,福建之台山、里麻山(又名霜山,今四礵列岛),收入定海所,进五虎门(见图 12)。
图 12 福州—那霸间往返航程图
(一)1534年,陈侃明确记载福州至古米山之间所经岛屿,强调“古米山,乃属琉球者”
嘉靖十三年( 1534年),陈侃《使琉球录》记载:
[五月]八日出海口……九日,隐隐见一小山,乃小琉球(台湾)过钓鱼屿,过黄毛屿(黄尾屿),过赤屿(赤尾屿),目不暇接,一昼夜兼三日之程。夷船(琉球船)帆小不能及,相失在后。十一日夕,见古米山 ,乃属琉球者 。夷人鼓舞于舟 ,喜达于家 。……又竟一日,始至其山,有夷人驾小舠来问……
陈侃这一记载,用词准确,文义明晰,清楚地说明了两点:其一,他在历数航行途中所经钓鱼屿、黄毛屿、赤屿等岛屿之后,当望见古米山之际,写下了“乃属琉球者”这句经过推敲的话。因为,“乃”这个字,是个多义字,《辞海》就列出了十五种解释。其中最普通的解释为“是、就是”,如《史记 ·高祖本纪》中“吕公女,乃吕后也”;陈侃使录中第一次所说“乃小琉球也”,就是这种意思。“乃”的另一含义作“这才”“才”解,《国策 ·齐策四》孟尝君对冯谖曰“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是;陈侃记古米山“乃属琉球者”,正是这种含义,意为经钓鱼列屿后,古米山“才”是属于琉球的,根本不会产生歧义。
其二,陈侃还以“夷人鼓舞于舟,喜达于家”寥寥十字,生动地强调了古米山之为琉球国界的事实。这与其后万历三十四年( 1606)册封使夏子阳、清嘉庆五年( 1800年)册封副使李鼎元所记全然一致,即:每当册封宝船经赤尾屿之后望见古米山时,往往都会出现“舟中人欢声沸海”和“夷人喜甚,以为渐达其家”的热闹场面。这里所谓“夷人”,是指当时琉球国王所遣迎送中国册封使者的琉球人员,如长史、都通事、通事、管船火长、直库、梢水等人。他们在经过漫长的航海生活之后,既对沿途所经岛屿的归属了若指掌,更对久别的故土倍感亲切。在他们心目中,自然认为钓鱼列屿是“天朝”所辖,因之在航船经过这些岛屿时,没有也不可能唤起久别重返家园的激情;
“喜达于家”而在船上载歌载舞起来。如果某些人想在“家”的含义上做点小动作 ——他们在“属”
“界”“沟”“郊”字义上的“高见”委实不少——硬要说是专指“家庭”或“家乡”,说船上的这些琉球人员一股脑儿都是古米岛人,狡辩他们并非承认古米山为琉球边界,也是不能成立的。如上所述,当时琉球国王派遣迎送中国使者的琉球人士,浩浩荡荡,为数众多;倘把古米山释为他们狭义的“家”,宣布这些人都是古米山人,是根本无法自圆其说的。因之,只有把“家”释为广义的家,即祖国、国家的意思,船上的琉球人是以抵达古米山为重返琉球故土,才是符合远航归来人们实际心态的。由此可见,陈侃对福州——古米山间所经岛屿的归属是一清二楚的,《册封使录》的记载是明白无误的:赤尾屿及其以西各岛屿均属中国,古米山才属于琉球。不仅陈侃如是言,随行的众多琉球官方人员也如是观。(二)绿间荣教授对“属”字提出了“创见”
前面屡屡引及的冲绳文库第 14种《尖阁列岛》一书的著者、琉球大学国际法教授绿间荣氏,对陈侃使录“乃属琉球者”提出了随心所欲的“新解”:
在这里,从久米岛起就是琉球领属的记述,是出于法学的概念呢,还是单纯地用航海日记来表达,还不能判辨清楚。法学概念的“属”字,是领土归属的意思。的确,当时在琉、明之间,从久米岛起,往东是琉球领属;到久米岛近处的赤屿即为明国的领土,但在为政者及航海者的意识中,是否就成为明确的规定和惯例了?这里所明确的,只不过是说久米岛为琉球属而已。所谓“属”者,是从属、跟随、关联的意思,在航海日志中所写“属”的意思,是否用以表明从久米岛起,在地理上[]赤尾屿距久米岛约余千米绝非“久米岛近处”。
为中国领土的意识,来记述从久米岛起就属琉球领有的;而将其理解为以该岛作为航海标志来予以记述,是自然的。
(三)1719年,册封副使徐葆光所著《中山传信录》,明言古米山为“琉球西南方界上镇山”
称古米山为“琉球西南方界上镇山”,出自清康熙五十八年( 1719年)册封副使徐葆光《中山传信录》。此书卷一《针路图》,征引了琉球著名学者程顺则所撰《指南广义》一段文字(见下页图 13)。其中在“姑米山”下,有双行注文:“琉球西南方界上镇山。 ”
图 13 《中山传信录》所引《指南广义》“琉球西南方界上镇山”
《指南广义》一书,现存者至少“有七种传写本,迄今为止,一概没有这句注解”。井上清氏所见东恩纳宽惇收藏的复制本亦然,正文也稍有出入:
福州往琉球,东沙外开船,用单十更,取鸡笼头北、花瓶屿并彭家辰针过用乙卯并北过北过,用北过,用
山;单卯针十更,取钓鱼台前面、黄麻屿单卯针四更,黄尾屿甲卯针十更,赤尾屿用乙,古米山北过,用马齿山北过,用甲,收入那霸港,大吉。
卯针单卯针卯及甲寅针
这样,就产生了几点疑问:“琉球西南方界上镇山”究竟是程顺则原书所有还是徐葆光所加?如果系徐葆光所加,是否降低了此注文作为证词的价值?“镇山”的准确涵义为何?具有什么意义?
关于第一个问题,笔者认为,这句注文,并非《指南广义》原文,喜舍場一隆:《尖閣諸島と冊封使録》,载《季刊沖縄》 1972年第 63期,《尖閣諸島特集第二集》。
可看出前者疏漏错讹甚多,而后者是经过徐葆光校勘订正后写成。如:原本在钓鱼台、黄尾屿之间,衍“黄麻屿北过用单卯针”句;黄尾屿至赤尾屿间,原本作“用甲卯针”,徐录则订正为“用甲寅或作针”;原卯本钓鱼屿、黄尾屿、赤尾屿、古米山及马齿山下,逐一注明“北过”,徐录则在鸡笼头下统一加注……上述这一切,正如井上清氏所说:“我总认为这不是原文,而是徐葆光加的注解。 ”随之而来的第二个问题是,既然这一注文是徐葆光所加,是否会降低它作为佐证的价值?这就须对《中山传信录》成书的过程、性质和价值,进行全面的考察。因为《中山传信录》其书,虽然长期为中外所推崇,日本早在清乾隆三十一年(日本明和三年,公元 1766年)就曾翻刻并注假名,服天游伯和父在《重刻〈中山传信录〉序》中,赞誉此书为“世之所传,信而有征”。然而,自 20世纪 70年代中、日有关钓鱼列屿归属争端发生之后,日本方面便对这一名著横加指责,竭力贬低。例之一如:琉球政府在 1970年 9月 17日《关于尖阁列岛的领有权》声明中说:林子平书中“把钓鱼台、黄尾屿、赤尾屿作为中国领土。然而,《三国通览图说》依据的原典,是《中山传信录》,林子平作了明确的说明”。例之二:奥原敏雄甚至断言, “《中山传信录》也只如同其他册封使录一样,仅在针路和海行日记上言及尖阁列岛的岛屿而已”,“[《三国通览图说》]由于是根据《中山传信录》的传闻,其价值只能属于第二等”。事实究竟怎样呢?清康熙五十八年( 1719年),徐葆光为册封副使(正使海宝),带有测量官二人,同往琉球测绘全图。当年六月初一抵那霸,次年二月十六日启碇返程,在琉球停留了八个半月:
字译词者,遍游山海间,远近形势,皆在目中。考其制度礼仪,观风问俗,下至一物异状,必询以名以得其实,见闻互证,与之往复,去疑存信,因并海行针道、封宴诸仪,图状并列,编为六卷。这就是《中山传信录》。徐葆光并不谙琉球语言文字,他之所以能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内,搜集到丰富而翔实的琉球史料,是和琉球官方提供了全面的材料分不开的。他在《三十六岛之歌》中,怀着感激的深情,以生动的文字,详述了合作的经过:
琉球属岛三十六,画海为界如分疆;
众星罗列皆内拱,中山大宅居中央。
……
今来三月遍咨访,海滨踏尽犹徬徨;
州屿虽能举一二,更船远近犹迷方。
主人输诚出图籍,题写六六何周详。
棋置尺幅三千里,对音绎字标其旁,
其中各岛语言别,译词受事中山王。
……
徐葆光在按方位分区说明三十六岛之后,特别强调申明:
今从国王所请示地图——王命紫金大夫程顺则为图,径丈有奇,东西南北,方位略定,然但注三十六岛土名而已。其水程之远近,土产之硗瘠,有司受事之定制,则俱未详焉。葆光周咨博采,丝联黍合;又与中山人士,反复互定。
名称及地理位置,仍然很不清楚。“琉球旧无地图”,是琉球国王尚敬直接提供了琉球的官方档案资料,并把其中的琉球文字译成汉字;国王还接受徐葆光的请求,命著名大学者程顺则亲自绘制了一丈见方的琉球全图的草图。徐葆光还与琉球官方人士“去疑存信,反复互定”,最后完成的《中山传信录》一书,确属中、琉双方官员共同审定的官方文书,具有相应的法律效力,是毫无疑义的。
《中山传信录》记述“西南九岛”即八重山群岛时,在“八重山”
(石垣)之后,历数乌巴麻、巴度麻、由那姑呢、姑弥、达奇度奴、姑吕世麻、阿喇姑斯古、巴梯吕麻诸岛名称之后,总结道:“以上八岛俱属八重山,国人称之皆曰八重山,此琉球极西南属界也。 ”(见图 14)用的是“属界”一词,即琉球国“极西南”的归属界限,也就是“国界”的意思。
图 14 《中山传信录》所记“琉球极西南属界”
由此,人们自然要求回答第三个问题:“镇山”者何?徐葆光用此词的根据是什么?
愚见以为,对“镇山”一词的解释,杨仲揆先生、井上清氏二位所论均有未当。杨仲揆先生写道:
区,必就边界线上,找一点或找一小丘、小山、小洲,而其目标显著,既可以配风水,辟邪魔,美化环境,复可以作界标者,加以特殊建设或修塔、或立亭子、或修土地庙等。此即所谓镇山或关山,寓有镇邪标界两层意思。井上清氏则说:
所谓“镇”,是国境和村境之镇,是“镇守”的镇,从中国福州经过的钓鱼岛等岛屿,进入琉球的边境,就是久米岛。它是镇琉球国境的岛屿,所以用“界上镇山”之语来说明之。另外,因为它位于琉球国的本土即以冲绳本岛为中心的群岛的西南方,所以将其记载为“琉球西南方界上镇山”;而对于纯粹在地理上位于整个琉球之“极西南”的八重山群岛,则记载为“此琉球极西南属界也”。二位教授各自所述的后半部分诠释,可以互为补充,相得益彰;但前半部分对“镇”“镇山”的解释却于义未安。一般说来,《辞源》的解释是恰当的:
镇:一方的主山称“镇”。《书 ·舜典》:“封十有二山。”汉孔安国《传》:“每川之名山殊大者,以为其州之镇。 ”
特殊地说,这种“封山奠域,分宝赐镇”制度,到了明代永乐初年,朱棣为了对“誓心朝廷”的“诸蕃国长”进行褒奖,遂接受有关国家的请求,“无间内外,均视一体”,把上述典礼推广到了若干周边
例如:
永乐三年( 1405年)冬十月二十日,应满剌加(今马来西亚马六甲州)国王之请,“封满剌加国之西山为镇国之山,锡以铭诗,勒之贞石,永示其万世子孙国人与天无极。 ”
永乐四年( 1406年)春正月十八日,因日本对马、壹岐等岛海寇劫掠居民,“敕[日本国王源]道义捕之;道义出师,获渠魁以献,而尽歼其党类。上嘉其勤……封其国之山曰寿安镇国之山”,亲撰 436字长文、 184字长诗,“勒之贞石,荣世于千万世。 ”永乐六年( 1408年)冬十月初一, “浡泥(今文莱加里曼丹岛)国王麻那惹嘉那乃以疾卒于同文馆”,永乐帝除了将他厚葬在南京市郊外,还按照国王生前关于“蒙朝廷厚恩,赐封王爵,国之境土,皆属职方,而有后山,乞封表为一国之镇”的愿望,于当年腊月初四日,“遂封其山为长宁镇国之山”,并“遣中官张谦、行人周航护送嗣浡泥国王遐旺等还国”,“即其地树碑”;永乐帝同样亲自撰文、赋诗以纪其事。
《明实录》虽未留下封琉球古米山为“镇山”的记载,但以理揆之,如此庄严肃穆的“封山川奠疆域,分宝玉赐藩镇,所以宠异远人”
的盛典,定为当年琉球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徐葆光之到琉球,已值满剌加、日本、浡泥诸国受封镇山 310年之后,此时了解封镇山一事的人显已不多,如果不是在“周咨博采”“观风问俗”中得悉“镇山”
其词其事,他是不可能凭空杜撰出来的。由知可见,古米山之为“琉球西南方界上镇山”,其来久矣;《中山传信录》著者启开历史的尘封,
显示了此语的真实性和权威性——其史源来自于琉球官方,它作为官方文书证词的效力更加增强了,清楚证明:“古米山,乃属琉球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