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曰新街,其实不新。
这个坐落在府河岸边的小镇,窄窄的街道由青石板铺成,街道东西走向,街宽五米,长为五千余米。街道两旁犬牙交错高矮不齐的木板青瓦房,古朴典雅,朱漆大门,户户相对。街上有供销社、饮食店、理发店和一些小杂货铺,方圆十几里的乡里人,都要来这里买些品种和花样少的可怜的生活用品。从青石上的槽痕看,这条路应该有点年代了,是哪年何人铺的没有考证,听母亲说,新街至少有两百年历史了。
白天,新街会有三三两两的过往行人,他们来去匆匆,行色都很凝重,看上去满脸的阶级斗争,整条街显得阴沉沉的。但也有热闹的时候,那就是十天半月一次的游斗“黑五类”活动。每次游斗,队伍前面是“黑五类”分子,他们戴着用报纸做的高帽子,胸前挂着写有打倒自己的黑牌子,面无表情缓慢地往前走。其后是一群穿着军装和蓝色或灰色服装的男女,有的左臂还戴着红袖标,十几个穿着开裆裤光着脚丫的孩子追逐其后。行进中不时有人挥臂高呼口号。队伍走走停停,从街头到街尾要游一个多小时。街头是贫协主席家,屋前有块场地,那是开批斗会的地方。队伍到后就会有人拿出长条木凳,勒令“黑五类”分子跪在上面接受批斗,如果有谁稍有反抗,立马有人将其五花大绑,其场面有点像“耍猴”。在这个场地,年幼的我,曾亲眼看见父母被五花大绑,跪在长条木凳上。
夜深人静时,街上阴森森的,偶尔传来“汪汪”的狗叫声,叫得人毛骨悚然。这时我最怕听到的是那青石街上传来的急骤的脚步声,听到那“噼哩叭啦”的声音,就预感一定是一群人“抄家”来了,他们破门而入,进屋后翻箱倒柜,抢点值钱的东西后便扬长而去。
那时候的孩童没有什么可玩的。出身好的孩子常模仿大人玩着游斗我们这些“黑五类”孩子的游戏。倔犟的我不愿当“坏蛋”,常和他们打架,往往被打得鼻青脸肿,偶尔也有伤着红孩子的时候,这时大人则会带着孩子来家兴师问罪,逼着母亲赔罪。母亲边违心地向来人赔礼,边狠心地抽打我,我不哭不叫,母亲却泪流满面。
那年月,世态炎凉。作为“黑五类”分子及其家人,就像患了瘟疫的病人,人见人躲。他们被划地为牢,不敢随便说话,不能随意活动,在极度孤独、屈辱与恐惧中苟且偷生。
后来我随父母离开了那条曾经留下无数屈辱脚印的青石街,不久,一场大火烧毁了大半个新街,再后来新街被拆迁,街上青石成了建房材料,新街变成为了学大寨的样板田。
四十年后的一天,我回到新街,那里已是一大片棉田,我再也找不到我家的位置了。但青石街上游斗的身影和夜晚急骤的脚步声,却常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且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