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在小村男人的脸上、肩上、背上,就变成红黑褐色的了。这种颜色,有些古老,有些闪亮,还有些泥土气息。
“叭嗒”的雨点儿栽在光着的背脊上,直溜溜地滚,丝毫住不下。浑身上下,褐色的肌肉一块一块地绽着,人立着如铜像一般。扁担儿压得两个肩膀上肌肉突起着,乡下人说那是男人的“担子骨”。
一副重担子,男人独自挑。两头挂的肥呵、泥呵、粮呵,女人们扶不起,男人扁担下一蹲,直起身就跑起来了。步伐里压着了重分量,踏踏实实,稳稳当当。开河做岸,男人的肩膀,把一条一条堤岸、一条一条河流担起来了。三九严寒,数千数千的男人蝼蚁样爬,雨里雪里不停顿。堤岸城堡般地横起来了,大河宽阔,水流远方去了。
小村女人把一瓤棉花织成布,小村男人就把一把秧种成了米。水田里扶犁的男人,整天吆喝着一条牛。牛在水里,人也在水里,鞭子甩得“啪啪”响,牛和人都随着鞭声奔跑。踏秧田靠一双一双光着的脚。个个男人,双手反身后,一个紧挨着一个,“吱咕吱咕”地一圈一圈转,要把泥踏烂踏软了。插秧是男人的节日。几个老农,系着一年里只有插秧才用的大束腰,自己把个腰部捆绑得紧紧实实。一走进田里,前前后后的人谁也不让了谁,响着呼啦啦声音追赶起来了。男人手里,秧苗舞动。这分秧的一个手,一株株秧分得数似的匀,另一只手刚点着水面就把秧插泥里了,快得让人看花了眼。真正插秧的好手,本领却在脚里。这两只拖着往后退的脚,留着两行笔直的印子,一株株秧,正好莳在脚埭两侧的泥里,也笔直笔直。女人都把男人们插的秧行,比作自己手里扎的鞋底里的一行一行针脚。稻田里灌水,男人去踩水车了。炎阳烤得水车的脚踏板上沸沸烫,车轴“哗啦啦”嘶叫,清水汩汩地流稻田里去。一天到晚踩水车,一脚一脚朝前头跑,却始终踩着原地方,男人这路走不前,满沟的水倒车干净了。
手里一副农具,小村男人当宝贝。日常男人间比试,不比农活,要比农具。地道的农民,也都会自己做手艺使家什。砍了亲手栽的苦楝树或者榆树,刨成薄苗清秀的扁担。这扁担轻巧,却韧性,却吃重,几百斤的分量挑肩上,扁担软软熟熟,脚步比别人家轻。锄头、铁搭,用得服手,都是自己砍的竹子,自己烫的手柄,自己装的铁具。小村男人大气,就是一副手使家什平时舍不得借与别人,都把锄儿、耙儿、锹儿,擦拭得油亮照照,藏着。
男人们要较量气力。生产队的打谷场上,几块青石头前,喊叫声喧天喧地,男人举起了大石头,臂膀上的青筋,脑门边的青筋,脖颈间的青筋,条条爆绽。“蓬”地石头落地,地都要摇三摇。笨重的石臼,边沿让男人们摸得光滑溜溜。男人摔跤,要朝手里喷唾沫,后来满场地“噔噔噔”地响。更有另类男人,不与人摔跤打滚,只比开河做岸锹头上掘的一块泥,谁的更加大;也比一副粪桶担,谁几里路不换肩不歇脚。男人们当然要明里暗里赛酒力,一坛酒搁旁边,大碗大碗舀了喝,看谁的眼睛里最先没了神,看谁的舌头根最先卷起来,看谁最先伏在台子上打呼噜。平常乡下男人喝酒,心思都放在酒上。手心里握一把炒盐黄豆,豆子半天里没有嚼完,酒是一碗接一碗入了肚。
小村男人,常被女人呵护着。农忙时这兜里塞满鸡蛋。晚上洗脚,女人端来洗脚水。平时这老酒香烟续不上了,都由女人们留心。吸袋烟的老农,田里拍打着身子寻插在腰带上的烟管头,才想起忘家里了。不料,早让自家的女人系在围腰兜里了,送过来了。男人对于女人的回报,就默默地把这田种好,把这粮收好,把用劲的活儿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