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席致辞
现在,让我们为本协会的创立表示祝贺吧,也让我们为这一快乐时刻的出现而欢喜,这标志着漫长的一天的过去和黑夜的降临,这实在是一个胜利的时刻。我们早已经厌倦这漫漫如人生的日子。前一会儿,我们还在怨叹它的冗长,此刻,我们的绝望情绪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成了欢喜。虽然这小小的胜利实在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开端,要不了多久,白昼无疑要卷土重来,但白昼的统治分明已受到了挑战,这逃不过我们的眼睛。所以,我们还没来得及等到公认的夜的胜利,还没来得及等到渐渐散漫的市民生活向我们暗示白昼的退隐,先就欢喜了起来。是啊,就像年华美好的新娘翘首期盼夜的降临,我们也正渴切地期盼夜之降临的第一缕声迹,这第一缕声迹是它最终全胜的一个开端。对于现在的生活,也许只有缩短白昼才能勉强忍受,我们既然亲身体验到了这种痛苦,那么,黑夜的降临就越发让我们欢喜。
一年的时间就这么飞逝而过,我们这个协会活了下来。各位亲爱的朋友们,我们应该为之感到高兴,因为它活了下来,狠狠嘲讽了我们一切都将归于无的教条。我们是该为这种嘲讽感到欢喜,还是为该协会依然存在而感到悲伤,同时又为它也许只存在一年庆幸?我们那时就立定心意,如果它不消亡,我们也要中止它的存在——在它创立之初,我们并没有深远的计划。我们很早就已经知道人类生活的残酷,所有的存在物都变化无常,对于大自然的无情法则,我们选择成全,如果一开始没有预见这点,也许我们的协会早就不存在了。一年过去了,我们的成员一个也没少。没有一个人从生活中解脱出来,没有一个人将从自身解脱出来,因为死亡对我们来说是最大的幸福,与生俱来的自尊也禁止我们去逃避。我们该为此感到欢喜,还是感到悲哀?我们最终还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希望生活的困扰早一点离开,希望生活的狂风暴雨早日将我们打散。这样想在更大的程度上切合我们协会的宗旨,也更与现在的欢庆场面和我们目前的处境相称。
瞧,这小房间的地板是按照现在的时尚铺的绿地毯,不客气地说,仿佛是专为葬礼准备的,这显得多么别有用心而意味深长啊!在户外咆哮的暴风雨与强风连天的吼号,不就证明了上天与我们所感略同吗?当我们倾听暴风雨疯狂地倾泻下来,劈头盖脸地打击我们,强悍地挑战我们,我们还是闭嘴好了;当我们听到大海波翻浪涌般怒吼,森林撕心裂肺般叹息,大树呼天抢地般撞击,小草怯生生地瑟瑟发抖,我们还是闭嘴好了。人们说,神圣的声音并不是从狂啸的大风而来,而是发自温煦的和风,这话一点不假。但我们的耳朵这么急切地想捕捉那温煦的和风,却始终不能如愿,只能感受到大自然那狂烈的愤怒的大风。好,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把这些生命都带走,把这世界了结,把我这简短的演说了结。这短短的演说至少有一个可取之处——它很快就结束了。
让那汹涌地裹卷一切的旋涡,让这世界上最根本的规律消失,让一切奔腾吧——虽然沉湎于吃喝拉撒或婚丧嫁娶的人根本不会注意这些。让它毁灭吧,让它奔腾吧,难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吗?这长久郁积的怨愤,让它将高山、民族、文明的成就以及炫耀人类智慧的种种发明一扫而光吧,让它带着比命运的响鼓更大的毁灭性的力量奔腾吧,让它那一往无前的旋风刮到我们脚下空谷的悬崖间吧,我们将像鼻孔里的轻柔的鼻毛那样驯顺!但是,夜把一切征服了,破碎的白昼显得短暂了,我们的希望之花却更夺目了!
亲爱的朋友们,斟满你们的酒杯,这第一杯是我敬给你们的。宁静的夜,世间万物的母亲,我为你而干!因为有你才有了一切,你就是一切的归宿。我求你可怜可怜这个世界,张开你的臂膀拥抱一切吧,让我们躲进你的怀抱!黑夜啊,我为你欢呼,因为你就是一位凯旋的英雄!我最感到安慰的是,你将一切截短了,包括白昼、时间、生命、喧嚷的记忆,全都被永恒地遗忘了!
莱辛在他著名的文章《拉奥孔》中为诗与画的界限下了定义。关于这一界限向来颇有争议,但自从莱辛的这一篇文章确定了诗与画的界限后,美学家们就统一了口径,即诗与画的区别只在于画限制了空间,诗歌把时间提炼了出来;画表现的是静,诗歌则表现的是动。如果真是这样,如果要艺术地再现某一主题,就必须包含一种宁静的澄澈,这种澄澈使它的内在本质与外在形式相映衬。如果缺少这种澄澈,艺术家的任务就变得艰巨了,最后可能会束手无策。这是一条随便提出还未加阐释的原则,但若将这一原则运用到悲伤与快乐的关系上,我们就会知道快乐比悲伤更容易被艺术地表现出来。我们不是认为悲伤不能被艺术地表现,但确切地说,在悲伤演进的某个阶段,它也许需要在内在与外在之间建立起一种对比,但正是这种对比使艺术难以再现这一切。
这一演进的过程是由悲伤的本性决定的。如果说快乐的本性是显露,那么悲伤的本性就是藏匿,有时甚至是欺骗。快乐是可交流的、开放性的、开诚布公的,并且渴求让自己充分表达,悲伤则是隐藏的、沉默的、孤独的,它拼命地想躲藏在自己之中。
对于这一点,只要一个人稍微涉猎一下生活,就不会否认。有人天生就有这样的秉性,感情一冲动,血流就直往外在涌,内在的情感一下子就显露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还有一种人,他们天生能冷静地将喷薄欲出的血液倒流回去,让它们找到自己内在的庇护和隐藏。快乐与悲伤之间的关系也差不多是这样。快乐比悲伤更容易观察到,你在快乐的情感中看到了一种表现,通过这种表现,内在是一望而知的;但是在悲伤中,你甚至会对他内在的情感将信将疑,迷惑不解。那看得见的苍白仿佛是内在激动的告别礼,东躲西藏的情感在思想的追逼下进入它最隐秘的地方。
我即将探讨的这类悲伤正是这样,我们不妨称它们为反思性悲伤。在反思性悲伤中,我们至多会从外在之物上找到一点点隐藏的线索,有时甚至一点线索也找不到。反思性悲伤轻易不肯艺术地再现自己,因为在它内部,内在与外在的平衡已被打破,情感从空间上讲已不能确定;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种悲伤还会抑制艺术再现,因为它缺乏内在的宁静,时刻都在运动中。虽然这运动并没有改变什么,但其本质是一种骚动。它在自身之内折腾着,像被关进笼内的松鼠,但又不像单单被关在笼子里那么简单,它随着忧伤的内在因素变化而时时变幻着。反思性悲伤之所以无法被艺术地再现,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它自己缺乏内在的宁静,它从不与自己达成一种表面上的和谐,也从不在任何单一的确定表达中保持沉默。
人生了病,感到疼痛,在床上辗转反侧,总以为会有一个方位是睡着不疼的。反思性悲伤也是如此,它不断辗转着,环顾前后左右、拼命地要找到合适的对象,好将自己清晰坚定地表达出来。等到悲伤渐渐归于宁静,它内在的本质就渐渐显露在外面了,也就遵从艺术再现的规律了。一旦它在自身之内找到了一种完全的宁静,这一由内向外的运动就会被完全启动,反思性悲伤就会朝相反的方向运动。它像血液一样从表皮撤回了,只有那瞬间的苍白留下了一丝转变中的行迹。反思性悲伤并没有表现出典型的外在变化,即使在孕生之初,它也是匆匆向内,在内里奔流,只有最警觉不过的旁观者才能感触到它的消失。在这以后,它就细心守护自己的外在形象了,尽可能使一切显得不太唐突。
它就这样悄悄缩回到自身之内,最终找到了一个藏身处,找到了内心最私密的后宅,希望能永远藏在里面,乏味单调的运动随之开始。它像钟摆一样前后摆动,难以静止。它不停息地无数次重新开始,一遍遍地再三考虑一切,一次次地审问着证人,核对并检查他们的证词。即使这一切都已经重复了千百次,也还要重复下去,这差事似乎没有结束的时候。单调麻木着心灵,就像屋檐下的滴水声一样,一种单调干枯的声音,又像纺轮的刷刷声,受一种规律支配,这种规律就像头顶天花板上来回走着一个踱步的踟蹰者,单调的规律的声响。这种反思性悲伤由于不断运动,使心灵几乎麻木得轻松起来了,这是必需的,这样它就会觉得一切仍在行进中。最后,平衡终于完全建立起来了,它不必再将自己从外在方面表现出来了,它曾经有好几次是这样努力的;从外在看,一切都近乎安宁和静止,但如果深入内部,我们就会看到在它小小的后宅里,悲伤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就像被投进地牢、严加看守的囚犯一样。被关押的囚犯就这样在囹圄中寂寞地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且无数次不厌烦地穿过一条条悲伤的小径。
这一反思性悲伤一方面是由于个人的主观特性造成的,另一方面也是那客观性的悲伤或这一客观性悲伤的原因在作祟作者在讽刺普通大众的因果判断。。具有超常反思力的人善于将他遇到的每一种悲伤都转化为反思性悲伤,因为他的特性及其人格构造使他不可能直接同化、吸收自己的忧伤。不过这是一种病态的情形,我们对这种情形并不是特别感兴趣,因为每一种偶然现象都可以在这一转化中变成反思性悲伤。当客观的悲伤或其形成原因自身滋养着悲伤,成为反思性悲伤的反思时,那就另当别论了。当客观的悲伤还不彻底,当它留下了一个让人担心的忧虑时,这一点就不适用了。在这里,各种各样不同的思想同时呈现在我们眼前:在其适用范围和深度上远远超过了我们所经验到的,也使我们不再喜好审察。不过,我绝没有翻检这些思想的意思,尽管它们纷纷呈现,我想单挑出反思性悲伤这一点来,因为它已经呈现在我们观察之下了。
当悲伤的原因是由欺骗造成时,情感的特性就会给个人带来反思性悲伤。要证明某一欺骗是真的欺骗并不容易,可是,这一点毋庸置疑是需要证明的,否则一切都要重新定义。只要这一点仍有争议,悲伤就安宁不下来,它将被迫在反思的领域内徘徊并寻求突破。而且,当所谓的欺骗涉及的并不是一些外在的东西,而是个人的内心生活,也就是他人格的最根本的核心时,这种引发的悲伤将更加顽固,也更加永久。对女人来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所以,当这种欺骗是由不幸的爱情带来时,反思性悲伤就不可避免地参与其中了。不论这种悲伤会贯穿她的余生,还是她将克服这种悲伤,总之,反思性悲伤进入了她的生活。不幸的爱情无疑是女人经历的最深刻的悲伤,但我并不是说不幸的爱情都会引发反思性悲伤。她的恋人死亡,或失恋,或各方面的情形使他们难成眷侣,这无疑会引起悲伤,但并不一定能引起反思性悲伤,除非那个人在此前已经具有了超常的反思力,如果真的是这样,她就不是我们讨论的对象了。但是,如果她没有超常的反思力,她的悲伤就充满了直接性,因此完全可以被艺术地再现,反之,艺术家是很难充分地刻画反思性悲伤或表达出这种悲伤的本质含义的。相反,直接的悲伤就是一种内在忧伤的直接呈现,它与自己的原型完全一致,就像维罗妮卡与自己保存在手巾上的形象一样一位耶路撒冷妇女,据说曾为耶稣擦过脸,耶稣的面容便留在了她的手巾上。。它的脚迹在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烙印,优雅美丽、清纯动人,每个人都能看清。
因此,反思性悲伤不可能被艺术地再现,一方面是因为它总是处在转变过程中,还从未被再现过,另一方面是因为它看淡了一切,对外在之物和可见之物都不再计较。除非艺术家在刻画古籍时或者真的找到一个天真的人,将他刻画得几乎可以再现任何东西,他可以在胸前佩戴一块心形圆盘,然后再去引导或召唤人们的注意,使人看到那镌刻在圆盘上的画面。如果艺术家需要用文字表达,那就是:请留神细看一切——他将完全放弃刻画反思性悲伤的主张,而把它完全留给诗人或心理学家来表现。
我向你们彻底讲清楚,并且尽可能用画面来描述再现的正是这反思性悲伤。这些随笔被我称为阴影录,一部分是因为我想通过这一名称使你们立即联想到它们像别的阴影一样,很难被直接见到。当我感觉到一个阴影存在时,这阴影并没有在我身上留下印记,也没有给予我清晰的概念。但是,当我将它面壁举着,不直接看它,只看着那显现在壁上的阴影时,我才真正看到了它。我展示给大家的画面也是如此。它是一幅表现内在的画面,但内在的画面只有通过外在之物才可以被感知。这外在之物也许看起来安分守己,但只有看穿这外在之物后才能发现那将要呈现给你们的画面是什么。它描绘得太精微了,因而很难用外在的东西来表现,它仿佛是由灵魂中最细微的情绪的丝线编织而成。假如我望着一张洁白光滑的纸,它看起来没有异样,可当我对着灯光举起它,就会发现它里面有很多细密的纹路,轻盈梦幻。
所以,各位亲爱的好伙伴们,好好地审视这些内在的画面吧,别让自己被那些表象迷惑。也可以这样说,你们自己最好不要把外在之物召唤到眼前后又不断地将它拖到一边。我的职责只是想让大家把这些画面看得更真切,但我并不鼓励自己加入的这个协会也这么做。我虽然年轻,在心智上却已成熟,不会再上外在一些东西的当了,以后也不会上它们的当。希望这不是我想入非非,相信你们一定会有兴趣,来关注这些画面。我的这些努力也许会被看做稀奇古怪的事情,无关你们的痛痒,而且与我们的社会格格不入,因为这社会只知道一种激情——对忧伤抱着一种几乎同情的兴趣。我们自身也构成了一种秩序,我们不时地闯入这世界,扮演骑士或侠客的角色,然后选定了自己的职守和路线,结果却既没有庞然怪物可以与之搏斗,也没有困厄中的无辜人可以帮助,甚至在情场上也没有什么风险可冒。对于这些,我们没有半点兴趣,就连在情场上也是这样,因为,从女人眼里射来的流箭再也伤不着我们宽厚的胸膛,就连快活的少女们的甜蜜笑靥也动摇不了我们——除非忧伤在前面神秘地召唤。让别人去尽情吹嘘吧,吹嘘有多少女人无法抗拒他猛烈的爱情。我们稀罕这些吗?我们不稀罕!我们为之自豪的是,没有哪一种藏在幽暗里的忧伤能逃得过我们的眼睛,没有哪一种潜伏着的悲伤能让我们看不出它最隐蔽的居所,尽管这种悲伤是如此怕羞且傲慢,但是我们依然可以让它们无所遁形。
什么样的冲突最危险,技巧更高,酬劳更多,这些我们并不感兴趣。我们的选择已定:我们只关注并爱着悲伤,悲伤才是我们研究的课题,我们在任何地方都能发现悲伤的痕迹。我们追逐它们,锲而不舍,勇猛坚定地追逐,非要等到悲伤自己显现才罢休。为迎接引发的冲突,我们全副武装,在紧张的搏斗中苦练。是的,悲伤是悄悄潜入这个世界的,只有充满同情心的明眼人,才能够揣摩出它的存在。就像你走在街上,看起来每座房子都与它周围的房子相似,只有敏锐的旁观者才会注意到眼前的这座房子,在午夜与现在有很大区别:在那里,一个不幸的人正在彷徨,不得安宁。他爬上楼,脚步声兀自回荡在夜的寂静里。我们在街上擦肩而过,每一个都与周围的人相像,而每个人身旁的人无非也就是人类中最普通的一员。只有睿智的明眼人才能看出其中有一位房客,他舍弃了整个世界的纷纷扰扰,在寂静幽深的屋子里孤独地生活。这一自动显现的表象,成了我们审察的对象,但它无法激起我们的兴趣。钓鱼人坐在水边,死死盯着水下的浮子,他感兴趣的不是浮子本身,而是水波下面浮子的动静。这二者的道理差不多。表象很重要,但它不能表现出内在,它像电报号码一样,只是一个联络信号,告诉我们那些潜藏在海底深处的东西。
有时,当你仔细地审视一张脸,仿佛在你看着的面孔后发现另一张隐秘的面孔。就好像一个灵魂收容了一个照看着一笔秘密财富的移民进去的人,一张面孔隐藏在另一张面孔后面,就为那审察者提供了线索。他明白,只有深入到最本质的核心,才会发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脸,通常被称为灵魂的镜子,可以说就在这一瞬间,它产生了一种暧昧的情愫,某种抗拒被艺术地再现的暧昧。谁想看见它,就得具备一双探测幽微的好眼睛;谁想顺藤摸瓜,探到那隐含在暗地里的悲伤的线索,就得具备专业的、敏锐的观察力。这双眼睛有热烈的光,但也体贴入微,里面包含着焦虑,灼灼其华又不乏同情和坚定,总之,很真诚、友善。它将人带入了某种快意的倦怠;在对悲伤的倾诉中,它找到了近乎销魂的快感,如血奔涌的快感。现实被遗忘了,外在之物被穿越了,过去重新复活了,悲伤自由自在地呼吸着。悲伤的灵魂找到了慰藉,如同忧伤而富于同情心的骑士欣喜地找到了自己苦苦追寻的目标。因为我们不是在孜孜寻找当前,而是在努力寻找过去,快乐属于当前,我们寻找的是属于过去的忧伤——虽然它在当前只是稍纵即逝,想我们向转过拐角消失在黑暗中的人投去的一瞥。
而有时候,悲伤能将自己隐藏得更隐蔽,若我们从外表来看,几乎看不出任何暗示。这可能会让我们很长时间注意不到这点,直到有一天,偶然地,从一个眼神里,从一句话里,从一声叹息里,就是那所谓的轻颤的语声、流转的眼神、颤抖的嘴唇、握着的痉挛的手里,拐弯抹角地仍将这一严加防守的秘密泄漏了——于是那寻根究底的激情被煽动起来了,战斗随之开始了。这时,机警、手腕和毅力都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像幽禁中的悲伤那样工于心计,好像被判了无期徒刑的人有的是时间来思考巧妙地藏匿的办法。
可是,他能像幽禁中的悲伤那样善于将自己隐藏吗?连不小心敞露了酥胸的少女,也比不上被突然撞见的被幽禁的忧伤掩饰得那么快,一切都如此及时、急切。其间,这位冲突中的人需要的是无畏的勇气,因为我们面对的是善变的海神普拉特斯。我们的最大优势是坚持到底,并认定对手最终会投降。它尽可以像古代的海神,不断变换外表来使自己隐匿逃窜;一会儿像缠绕在手臂上的蛇,一会儿是恐怖的狮子,一会儿又化作一棵窸窣摇曳在风中的树,或者噼噼啪啪地烧得正旺的火堆。最后,它一定会替神说话的,悲伤最终一定会将自己完全显露。
看到了吧,与悲伤的追逐正是我们的快乐与消遣所在,我们的骑士风度在这个过程中受到了考验。为了它们,我们夜里像贼一样起身,甘冒任何风险,因为没有哪种激情能像同情一样豁出去。我们不怕失去这样的冒险机会,只怕遭遇的抵抗太顽强,会久攻不下。科学家们不是在说吗,他们把那抵抗了几个世纪的大岩石炸开了,却在里面发现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生物。其实在此之前,这些小生物就一直存在。人们会发现自己也是这样活着的,脱掉坚硬的外壳,内心深处是一个被幽禁的忧伤的生命。这种可能性不会浇灭我们的激情,也不会冷却我们的热肠,只会点燃我们的热情。因为我们的激情并不仅仅是好奇心,并不只满足于外在和表皮之物。它是一种带有同情之感的恐惧,搜索着心灵的情感,牵引着从不露面的思想,并通过魔法与咒语来激发神秘之物,虽然死亡已将这些神秘之物埋葬到了我们视线之外。扫罗扫罗,以色列第一位国王。在战争前乔装打扮来到安突尔的女巫前,请求她召来撒母耳的阴魂撒母耳,希伯来的士师兼先知。。他这样做肯定不是出于好奇,也肯定不是单单想见到撒母耳,只是想了解他的思想。他惴惴不安地等待这位苛刻的法官来宣读对他的判决。所以,各位亲爱的同伴们,并不仅仅是好奇心促使你们来关注我指给你们看的画面,虽然我从一些文学名著中借用了一些主人公的大名,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说的仅仅是一些虚构的人物。这只是一些假借的名字而已,如果诸位觉得换用别的人物更好,那当然是可以的。
1.玛丽·博马舍
玛丽·博马舍是一位妙龄女郎,我们熟悉她的名字是因为歌德的《格拉维各》。我们选择从这一作品出发,只是我们不想将她的故事追溯到更远的方面,遥远到她丧失了戏剧上的意味,这丧失了的戏剧上的意味就是在悲伤的侍从退下之后。我们是紧随着她的。我们简直就是一群侠风义骨、富有同情意味的骑士,既具备与悲伤同甘共苦的天生禀赋,也不缺乏一些后天技巧。她的故事很简短:这个妙龄女郎与格拉维各结婚了,却惨遭抛弃。这对一些人来讲,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些人习惯于像收藏家在古董柜中搜求珍品那样来看待生活,这对他们来说,说得越省简,听得就越清楚。人们讲到水在下巴下面却没有办法喝到的坦德勒斯,或者重复地将石头推上山顶的西西弗斯时,一定也是这么简短。人的命运几乎是来去倥偬,老是纠缠在这些事上,只会耽搁时间,误了正事,因为人无法预知比他已经知道的更多,因为已经知道的本身就已完整了。想要引起更大的注意,就需要把故事讲出另一番风味。当我们一起坐在茶桌边上,铜茶炉咽下它最后一声哼唱时,女主人就请那神秘的陌生人先放宽心。她一边放上糖水和蜜饯,一边说:这是个很长的故事,讲起来会很拖拉,情节也很复杂。
这是小说常常采用的手法,但与小说的手法有所不同,即故事很长、错综复杂,句子却很短。对玛丽·博马舍来讲是不是一个短故事,这又另当别论了,因为长故事虽长,也要有分寸,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短故事虽短,却有一种神秘的特质在里面,有时反倒会显得比难以终结的长故事更长。
我已经说了,反思性悲伤从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也就是说,它无法在宁静中优美地表现自己。那内在的骚动阻碍着这一切,很是消磨外在之物。虽说内在之物的确是通过外在之物表现出来的,不过这表现不太健康,它从来没有做到很艺术化地表现自己,它的审美趣味实在微乎其微。对于这一点,歌德已经在一些地方暗示过我们。不过,我们虽然会认可这观察,但还是会认为它是偶然事件,如果要我们确信观察会教给我们审美真义,那我们就必须将纯诗学和美学的观点考虑在内,这样才能在最核心的地方领会其意义。这时,我如果想象出一种反思性悲伤,并想到是否能被艺术地再现,我们立时就能看到外在的表象与所表现得处于一种偶然的关系中。如果真是这样,也就等于完全去除了艺术美这一观念。那么,她到底是高大还是瘦小,是美丽夺目还是毫不起眼?也许,是否美丽夺目还不是很要紧,那她的动作是什么样的,她的头是该向这边偏还是该向那边偏,抑或需要低头望着脚尖;是让她忧郁地凝视,还是将她的注意力固定在一个地方?这些问题其实毫不相关,也就是说,哪一种都不能充分表达反思性悲伤。
与内在之物相比,外在之物不起眼也没什么关系。问题是,在反思性悲伤中,忧伤一直在寻找它的对象;这寻找本身就是它的生命,而它内在的骚动就是奥秘所在。而这一寻找永远充满波折,假如在每一个独立瞬间中外在之物都完美地传达了内在之物,就必须有一整个系列的画面才能将它们完全表达出来——这是任何单个的画面都无法表达的。任何单个的画面都不会有本质的艺术价值,除非它是真的,否则就美不起来。我们看这些画面,就应该像看手表的秒针似的。虽然那手表内部的机械是看不见的,但手表内部的运动通过改变着位置的秒针被传达出来了。这一变化是无法被艺术地再现的,但它是整个事件的要旨和根本。所以,不幸的爱情如果是因为一场欺骗造成的,它的痛苦与煎熬就在于找不到欺骗的对象,而一旦这欺骗被证实,一旦受骗者知道这只是一场欺骗而已,那么,这悲伤不仅不会中止,反而会愈演愈烈,最后演变成一种直接性忧伤,而不再是反思性悲伤了。这是很难解释的,因为她为什么还要悲伤?他如果真的是骗子,她就应该为他的离开感到庆幸,离开得越快越好,越干脆越好。她确实该为这样的结果感到高兴,可令人难过和悲伤的是,她毕竟曾经爱过他。但是,他是骗子,这简直就是最深切的悲伤。而关于他到底是不是骗子这一问题,这时就在她的内心里掀起了不安与骚动,并且又时时推进着她的悲伤。要确定一种欺骗是不是真的欺骗很难,即使确定了是真的欺骗,这事也远远没有结束,反思还要继续下去。欺骗对爱情来说简直就是一个两难之局,所以反思性悲伤必然会出现。
爱里包含的各种因素会以不同的形式在一个人身上糅合,因此,存在于一个人身上的爱理所当然会不同于另一个人身上的爱。其间,也许利己的因素会占上风,也许同情的因素会占上风,但无论这爱情的实质是什么、要如何界定,无论是对具体的因素,还是对整体来说,欺骗是爱情无法思考但又必须思考的悖论。如果这里面的利己因素或同情因素在我们面前绝对地显现出来,这悖论就会消失不见,也就是说,个人通过这些绝对的东西超越了反思。他消除这一悖论的方式不是理性或反思,而是与这一悖论敬而远之。他在自己之中,处之安然。自私的高傲的爱情会因为自己的高傲而不相信爱情有欺骗的可能。你只要听听那些辩论就会知道,对有些人进行辩护或谴责都无伤大雅;这么做绝对没问题,因为这利己或高傲的爱情喜欢自以为是,不相信有人在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在这方面行骗。同情占上风的爱情仿佛有一种排山倒海的信念。对于同情,最有力的辩护也算不上什么。在这一辩护人面前,任何指控都苍白无力,因为他肯定不会承认,而且他不是用某一种具体的方法为自己开脱,而是用绝对来解释。
不过,好在这样的爱情在生活中绝无仅有,也许还没有人见过。一般情况下,爱情中的这两种因素通常是一起存在的,而这就使它与悖论不无关系。在我们描述的这两种极端的形式中,悖论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若即若离,爱情却拒绝承认悖论的存在。在后一种情形下,悖论存在于爱情的本质之中。对悖论来说,我们根本无法对其进行思考,爱情却坚持要这样做。虽然爱情本身就是由某一瞬间中的某个因素决定的,但它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一悖论,并且常常是带着矛盾思考它。哪怕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它仍努力地想去理解它的实质。这反思的过程好像在走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个人只有果断地引进另一种新东西,比如意志的决断,才能终结这一无休止探索的路途。但如果这样做,个人就将自己推入了伦理的范畴,一旦进入了这一领域,他的审美情趣就结束了。他不能用反思赢得的,恐怕只有用意志的决断赢得了,那就是终结与安宁。
所有由于欺骗造成的不幸爱情大抵都是这样。进一步引发玛丽·博马舍身上的反思性悲伤的,仅仅是一纸婚约的破裂。订婚变成了一种遥远的可能性,不是一个看得见的实在,但正因为它只是一种可能性,就会让人认为即使这种可能性无法成为现实,后果也不会太严重。就算有一些震惊也是正常的事情,不会产生无法接受的后果。但另一方面,正因为毁掉的只是一种可能性,这往往就会产生更强烈的反思。对实在的毁灭意味着与过去彻底决裂。似乎每一根神经都被斩断了,所以这决裂也终结得更彻底。当只是一种可能性被毁掉时,在一瞬间,痛苦也许看起来并不强烈,似乎可以很容易地忍受,但它常常会遗留一些东西,成为痛苦的根源,就像一两根筋肉完好无损地连着,成为源源不断地输送痛苦的路。这种将要被消灭的可能性从表面上看是转变成更高的可能性了,而当实在之物被毁掉的时候,也许我们就很难那么兴致勃勃地再去想象出一种新可能性,因为实在之物远远高于可能之物。
就这样,格拉维各抛弃了她,没有任何信义的单方面地终结了他们的婚约。她已经习惯于依赖他,他却突然与她一刀两断。她实在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于是无助地落进悲伤的环境中了。看上去玛丽的光景的确如此。不过,我们还可以想象另一种开头。可以设想她立即凝聚了足够的力量来将她的忧伤转变成反思性悲伤,然后,为了避开别人谈起她上当受骗的事,或者因为她还爱着他,所以不忍听别人一再地贬斥他为骗子,于是当机立断地斩断与环境的一切联系,独自悲伤。
我们照着歌德写的来对照一下吧。她周围的环境是富有同情心的,它和她一起感受了痛苦,还充满同情地说:这下她可要栽在这上头啦。从美学的角度说,这是再正确不过了。一桩不幸的爱情也许会不幸到只有自杀才能将问题解决,但当不幸的根源是欺骗时,结果却不是这样。来源于欺骗的爱情,自杀就失去了它的崇高性,意味着让步了,这让自尊心很难接受。而另一方面,当她真的为这个死了,就等于是他杀了她。这种方式导致的结果完全与她内心强烈的激情相应和,而她也在这里找到了慰藉。但生活并不像跟屁虫一样总是跟在美学之后,但事实上,很多时候它并不符合美学规范,所以最后她并没有死。这一点使得环境变得难堪起来。环境觉得在她还活着时靠不断地申明她将死去毫无用处。再者,它也不能像一开始那样怀着悲恸的心情来申明这一点,但只有这样做才能安慰她。
于是,环境换了一种新方法。它说:他是无赖,是骗子手,是一个让人厌恶、恼恨的人物,像这种德行的人,值得为他去死吗?最好的方法就是忘了他,彻底地遗忘,永远不再想这回事。不就是一纸婚约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将这事从你的记忆中清除吧,然后,你就又会活力,充满希望了。这番话强烈地煽动了她,这些看起来充满愤怒又动情的言辞与她内心的情绪可以说是一拍即合。她愤愤地想,她会将过去的一切清除干净,直到一切成为虚无,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这样想后,她的自尊心仿佛得到了安抚。她告诉自己,她爱上他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非凡的人,她其实早就了解他的缺点,只是不愿意正视罢了,因为她潜意识里还是想把他当成好人,一个忠诚的人,她就是因为这样才爱上他的。但这只能说是怜悯,并不是真正的爱,所以要忘记他并不难,反而相当容易,也许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地需要过他。环境似乎与玛丽一唱一和了,而且这二重唱看起来很是动人。
从环境方面来看,很容易将格拉维各想象成一个刽子手。因为环境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就不能算是悖论,也许还因为它曾经有点崇拜他(歌德在说到玛丽的妹妹时也曾这样暗示过),所以这时候反倒会倒戈相向,而这也许就使曾经的好心成了加旺仇恨之火的上好燃料。对环境而言,要抹去关于他的每一个记忆也不是很难,于是,环境也要求玛丽这么做。本来她的自尊心就已经愤愤地燃烧起来了,像火焰一样,环境又一味地煽惑它的焰苗,因此她以激烈的言词和坚决的判断来发泄她的激情,并且似乎乐在其中,这正好中了环境的下怀。它并没有感觉到也许一会儿她会感到虚弱或晕眩,但她死也不肯承认这一点。环境也没有注意到一种疑惧正滋扰着她的心:她在那一瞬间拥有的力量仅仅是幻觉吗?她会小心把这个疑惧隐藏起来,不露一点口风。环境继续兴高采烈、不厌其烦地理论着,它指望能得到什么实际的结果,但它可能不能如愿。于是,环境继续煽惑着她。她的言语里渐渐流露出一种内在的力量,却感觉越来越不美妙了。环境越发不耐烦起来,穷尽各种极端的手段,甚至嘲弄她。嘲弄最管用了,它开始用嘲弄来刺激她。但是太晚了。误解已经产生了。他成了骗子,这不会丢大家的脸,但她的脸被丢尽了。她所谓的复仇机会,以及她对他的蔑视,都对他没有什么作用了。只有他去爱他,才真正管用,结果却是他已经不爱她了,于是,她的轻蔑仿佛成了一份草稿,谁也不当真了。
从另一方面来说,让格拉维各成为骗子对环境来说也是无所谓的事。环境并不会因此觉得痛苦,只是让玛丽痛苦而已,而且,一些人还为她辩护。她觉得她把事情闹得过了头,就像她冒领了一种她并不具有的力量一样,当然,她不会公开承认这个。况且,即便蔑视了他,难道就能安慰她的心吗?还是继续悲伤下去吧!另外,她还保留着一两条秘密的注释呢,这些注释甚至能让全文的意思变得豁然开朗,甚至能根据具体情形为他辩解,这样他或许有可能处在有利的位置下也未可知。她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她绝不会这样做。试想,如果他不是骗子,或许会后悔自己迈出的那一步而想重新回到她身边。如果是那样,就会很光彩,不过更光彩的一种情况是,他甚至不用表达自己的悔意,只要想办法为自己开脱就行了,让一切大白于天下。但如果她利用了这一点,她的利用反倒会阻碍她,妨碍他们重修旧好,那就是她的错,因为是她让别人借助这种情势摸清了他在暗中进行的重拾爱的行动。但是,如果她真的相信他就是骗子,那结果也不外如此。说到底,她还是最好不要利用这一点。
因为环境妒忌她的悲伤,所以它就用这样的方式违背自己的意愿,来帮助她产生新的激情。她已经下定了决心。环境不能与她的激情相应和,因此她蒙上了面纱。她并没有进修道院,但她蒙上了忧伤这一面纱,躲避所有陌生的目光。她看似安宁,好像忘记了过去,与人说话的时候也不会让人怀疑到什么;她立下了忧伤的誓言,要开始她孤独而隐秘的生活。一切好像在一瞬间都走了样:以前,她仿佛还能将身上的包袱推给别人,如今不仅被这默默的誓言捆绑,还不知道该怎样做或者从什么地方开始了。这誓言是由她的爱同意的,是她的自尊心从她身上催生出来的。她被誓言捆缚,不知如何开始,这一状况的产生并不是由于新因素的加入,而是因为反思征服了一切。如果这时有人问她因何而悲伤,她无法回答,或者会像某个被问到宗教问题的聪明人那样回答,说还没想清楚,还需要再深思熟虑一下之类的话。再次被问到同样的问题时,她还是要求提问者给点时间考虑,这样就永远无须作答了。这时,她就等于在这世界中迷失了,她完全掉进了环境的牢笼中,被环境监禁了。她最后的出口也被忧伤封住了。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仍觉得可以说几句话,再过一会儿,她就会被永远隔绝了。但这是注定了的,如同那些被囚禁的人们,不过,她没必要害怕自己有一天会灭亡,就像把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面包和水吃完一样,不同的是她有的是供她长期需要的给养。她也不用害怕无聊,因为她有很多的事情可做,甚至会很忙。她的外表平静安宁,看起来并不引人注意,而她内在的那个自己并不安分,那种骨子里刚直不阿的精神就像一场爆发在里面的骚动的精神,只是没有显现出来而已,当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她寻求孤独或与孤独相反的东西。在孤独中她就不用非要让自己看起来怎样,那是很耗费精力的事。就像一个僵着四肢站着或坐了很长时间的人终于可以伸伸手、缩缩脚一样,又像那被强力约束的树枝松开身,可以自由地摇曳一样,她也在孤独中释然了。要不,她就寻求孤独的对立面——像喧嚣、扰乱等,这样,当别人都专注在别的事情上时,她就可以一心一意地去悲伤了。这时候音乐就显得重要了,嘈杂的空间,听上去却非常遥远,遥远的就像她自己一个人独自坐在小房间里。假如她这时正好伤心落泪,很容易被误解为喜极而泣。人活在受迫害的宗教教会中时,发现自己的情感表达方式上正好与大家共同的表达方式相吻合,这无疑会让人感到欣慰。与之前相比,她更害怕平静地交流,因为这种情况通常让人不设防,很容易露出破绽,很难不留一点蛛丝马迹。
所以结果就是,她外表上虽然风平浪静,心里却翻江倒海,喧腾不止。在这里,她就像在经历一场审讯,那简直可以说是痛苦的审讯,但看起来合情合理。每一个细节都被认真地询问,做到事无巨细、锱铢必较,包括他的身材、气质、声音、话语等。有时,法官难免被被告的美貌弄得神魂颠倒而失去理智,以至于无法继续下去,只得中断审讯。法庭翘首期盼审讯的结果,但这结果迟迟无法出来。但这绝不是法官玩忽职守,狱吏可以作证,因为狱吏几乎每晚都到场,是最好的见证人。狱吏可以证明,这被告每天都被带到他面前,每天至少要被审问几个小时。毫无疑问,法官是他见过的最兢兢业业的。从这些方面可以看出,法官完全有理由得出结论,即这是一桩极其复杂的案子。这同玛丽的情况差不多。这种情况并不是只发生一次,而是每一次都是这样,且持续了很多次。她完全都是照着它们发生时的原状来回顾的,精确地回顾,不遗漏任何细节,因为法官是这么要求的,自己内心深处的爱也是这么要求的。她还清楚地记得被告被传唤到法庭上的情景:他转过拐角,接着推开边门,走了过来,看起来神色匆匆。他多么渴望见到我,才不耐烦地把一切推到了一边,就是为了早点回到我身边。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了,很急促,比我的心跳还急。他来了,他到了。至于审讯,已经不知不觉地被推到了一边。
在这种情形下,判决当然是很难做出了。虽然一个妙龄女郎比不上一个法学家,但这并不是说她就不能做判决了,可她下的判决是什么?乍一看时觉得像判决,但里面总有某种成分使得这份判决看起来不像真正的判决,而且好像过一会儿就会做出相反的判决。他绝不是骗子。如果他是骗子,一定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骗子。但事情不是这样的。我的心告诉我他当时的爱多么真切,他分明是深爱我的。的确是这样,假如我们恪守骗子这一概念,那么大概还不曾有真正的骗子。如果用这种理由宣告被告无罪,未免太袒护他了,是违背法治的严肃性的,将毫无道理,不能服众。他是骗子,是让人讨厌的家伙,他的冷酷无情害得我如此不幸,这不幸似乎没有尽头,何时才能到头啊?
认识他之前我是自由自在的。的确是这样,我一点也想象不出自己一个人也可以那么快活,或者说那简直就是一大笔快乐的财富,就像一开始他展现给我的那样。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他会害得我这么不幸。所以我恨他,鄙视他,诅咒他。是的,我敢这么说,我诅咒你,格拉维各,在我灵魂的深处我狠狠地诅咒你。我不能让别人来诅咒你,只有我才有这个权力。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爱你,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恨你,因为没有人像我一样识穿了你的诡计。啊,好心的神,请将你手中的复仇之剑借给我吧。我不会滥用它,我不会没有限度的残忍。当他要爱上别的女人时,我将钻进他的灵魂,我不会去屠戮他爱的那个女人,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惩罚。我知道他爱她与爱我一样少,因为他压根儿就不会真的爱任何人。他爱着的,一心一意爱着的,只不过是他的观念、思想、法庭上的权势,以及精神力量。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爱那些我完全不懂的东西。我就剥夺这些,他最爱的这些,那样他就能体会痛苦的滋味了,像我一样。但当他真的面临绝望的时候,我会将这些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他不用感激我。在这个过程中,我终于报仇了。
不,不是这样的,他不是骗子。他是真的不再爱我,才离开我的,这怎么能算欺骗?假如他不爱我了,却仍和我在一起,那他才是真的骗子!那我就成了把爱当成养老金来领的人,靠他对我的怜悯为生了。虽然这怜悯很丰厚,但这对他来说就是负担,对我自己也是折磨。可怜的心,胆怯的心,蔑视你自己吧,让自己更舒坦一点吧,好好地跟他学习一下吧。他爱我超过我爱自己,而且他更知道怎样爱我。因为这样,我就生他的气吗?不,我将继续爱他,因为他的爱更热烈,他的思想如此高傲,我却如此软弱和怯懦。而且他也许仍爱着我——也许,他爱我才抛弃我呢!
这下我可看清真相了,我不再疑虑了,他真的是骗子,我已经看清了他。他看起来多么高傲、得意,嘲讽的眼神目空一切地扫过我全身。他有一个西班牙女郎作陪,美得不可胜收。啊,她为什么这么美,我真想上前去杀了她,为什么我比不上她呢?我真的没有她那么美吗?我不知道,但他已经告诉了我答案。我为什么不美呢?谁的错?这是对你的诅咒,格拉维各!你要是仍与我在一起,我会越来越美的,因为我的爱是由你的言辞和盟誓滋养的,而我的美会随着爱的增加越发繁盛葱茂。如今我容颜凋落,不再繁盛。与出自你口的微不足道的字眼相比,整个世界的温柔又算得了什么?啊,要是我能再美丽,要是我能再一次让他因我而动心,为这个小小的愿望我也该美丽起来!呜呼,但愿他不再爱青春和美色,否则我会更悲伤,而又有谁会像我这样悲伤?
是的,他是骗子,如果不是骗子,他怎么会不再爱我呢?难道我也不再爱他了吗?或者说男人有男人爱的法则,女人有女人爱的法则?抑或男人是比弱者还弱的一个种类?兴许他爱我也是个错误,一种幻觉,会像梦一样烟消云散,对男人来说是这样吗?或者也有可能是他暂时不坚定?难道男人不坚定是好事吗?可他为什么一开始就要我相信他是真的深深地爱着我呢?如果连爱情都无法持久,那还有什么可以持久?格拉维各,你剥夺了我的一切,你夺走了我的信念,我对爱的信念,而不只是我对你的爱的信念!
他并不是骗子。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力量将他从我身边夺走的,我并不理解这一神秘的力量,但这无疑给他带来了痛苦,深深的痛苦。他不希望我知晓、承担这一痛苦,于是他装成了骗子。要是他真的爱上了另一个人,我一定会把他当做骗子,这世上再也没什么东西能让我完全相信了,但他没有那样做。也许是他想让自己显得像个骗子,以此来减轻我的痛苦,好让我去对付他。这就是他为什么要不时地与那些美丽姑娘们泡在一起,所以他前些天才那么嬉皮笑脸地看着我,他要让我愤怒,就是不让我作茧自缚。不,他不是骗子,绝对不是!他有那么好听的声音,怎么可能是骗子呢?这声音多么平静而饱含感情,就像是从岩石的心中发出来的,听着就像发自一个无法测知的深穴。具有这样好听的声音的人也会骗人吗?如果真是那样,这声音成了什么?难道仅仅是在舌头的翻动下,胡乱发出的噪音吗?但我相信,在灵魂的某个地方一定有这声音的家,有它的诞生地。它是有家的。他心灵中最隐秘的住所就是它的家,在他心灵中最隐秘的地方,在那个住所,他曾爱过我,我相信他仍爱着我。但是,他还有另一种声音,冷漠而淡薄,这种声音好像杀死了我灵魂里的每一个快乐,窒息了我每一种欢快的思想,甚至将我火热的吻冰冻,吻得我自己也觉得枯燥无味。哪一种声音是他真正的声音?他可以用其他办法去骗人,但我敢肯定,这一颤动着激情的发抖的声音绝不会骗人,也不可能骗人。另一个声音是真的吗,难道是某种邪恶的力量控制着他?不,他绝不是骗子!这声音,这将我与他永远联系在一起的声音绝不会骗人。虽然我还没有真正理解他,但我相信,他绝不是骗子。
审讯还未结束,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转变,因此判决也就下不了——这仅仅是一种情绪。这一步一旦迈出去,就能无限地继续下去,永远看不到结局。只有通过决裂,彻底摆脱这一思想路线,才能让它停止。但这样的好事几乎不可能发生。
有时她也想办法使自己脱身,但看来不太容易,所以我们说这只是一种情绪,一种瞬间的激情,反思却始终胜利在望。沉思是不可能的。假如她想重新开始,那么,她的这一新的开始多少仍是她反思的结果,她立即又会被卷进去。意志必须保持中立,不偏不倚;必须凝聚自己全部的力量去理出头绪,这才算开始。如果真是这样,她也许会从此找到一个开端,但我们在以后就不会再对她感兴趣,会自愿地将她推诿给道德家或那些对她关心的人。我们会祝愿她早日喜结良缘,还答应在她大喜的日子里去跳舞祝贺。那时,由于出嫁后改名换姓,我们甚至会忘记这就是我们曾经谈论过的玛丽·博马舍。
但我们现在还是回到玛丽·博马舍身上。她悲伤的源泉主要是不安与骚动使她找不到悲伤的对象,这一点我们在上面已经提到了。她的苦难无法平息,原因是她缺乏生命必须具备的宁静。在她独自忍受痛苦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或幻觉能带给她恬然的宁静。一找到爱的幻觉,她就会失去孩童时的幻觉。格拉维各呢?当他欺骗她的时候,她连爱的幻觉也失去了。如果她能获得悲伤的幻觉,就证明她有救了。那样的话,她的悲伤就会像男人一样成熟,她的损失也就可以得到补偿。然而,她的悲伤并没有成长起来,因为她没有失去格拉维各,他只是欺骗了她而已。她的悲伤就像一个长着小尾巴的孱弱的婴孩,一个失去父亲或母亲的孩子。如果格拉维各已经从她身边被抢走了,她已经完全失去他了,这婴孩也会有一个父亲存在,那就是关于他的忠贞的爱情的回忆,那么同时也会在玛丽的狂喜中有一个母亲存在。而如今,她没什么养料来供养这个小孩子,因为这经历虽美妙无比,本身却毫无意义,只是对将来预先品尝了一下而已。而她无法指望这出生即遭忧患的婴儿能长成快乐的孩童,就像她无法期望格拉维各会回来,因为她已经无力去憧憬未来了。她失去了欢欢喜喜陪伴他的自信,即使是走向濒临深渊的悬崖,也只是多了一些犹豫,在犹豫中最多只能与他重温一下过去的生活。
格拉维各离开她的时候,她面前曾展现出一个光彩夺目的将来,这个将来几乎搅乱了她的思想。这将来也隐隐约约地开始发挥力量,她开始改变。但这时,所有的进展都放慢了脚步,连她也停止了转变。她模糊地感觉到,一种新生命已经在她的心里诞生。接着这新生命被压垮了,她被放在了后面,她再也没有任何补偿了,无论对于这个世界还是对于那将来的世界,都不再有什么补偿。未来正向她微笑着走来,未来的珍宝映到了她爱的幻觉上,一切仍是那么清晰。无力的反思也许只能为她描绘无力的幻觉,连她自己也不能被这幻觉诱惑,但这幻觉暂时还是给了她安慰。她就将这样消磨掉以后的时间,直到她咽下那些让她悲伤的对象。这悲伤现在已经不能和她的悲伤画等号了,只是一个为自己的悲伤寻求对象的因由罢了。
一个人如果手头有一封信,这封信里详细地阐述了她应该在生活中把什么看成自己的幸福,这封信却因为字迹很淡、笔触太细而无法辨认。那么,她就会带着充满焦虑和激情的心去读它,也许这会儿读出这种含义,过一会儿又读出另一种含义。她深信,只要确定某个字的含义,就能理解别的含义。只可惜,这个含义永远无法确定,她将永远像开头时那样没把握去理解、阐释。她焦急地盯着它,越来越焦急,但越是这样死死地盯着,看到的就越少。她眼里似乎充满了泪水,但越是这样,就越是什么也看不清。时间飞逝,字迹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难辨认。最后,就连纸页也风化了,什么也没留下来,除了眼中的泪。
2.多娜·艾尔维拉
在歌剧《唐·璜》中,我们见到了这位年轻女郎,细心看一下歌剧中关于她早期生活的内容,会对我们后面的研究有所帮助。在早期的生活中,她是修女,被唐·璜从修道院的宁静中分离出来,这就表明了她具有狂热的激情。艾尔维拉可不是一个来自寄宿学校、在学校里就已学会如何爱人、在舞会上已会跟人调情的轻狂少女,相反,她是在修道院的严格教育下长大的,不过这种环境也只是教导她抑制激情,而不是非要扼杀激情,因此这激情一旦有迸发的机会,反而比平常更狂烈。她正是唐·璜最好不过的猎物。他懂得怎样将她的激情引导出来,使它变得更野性、更难以控制、更贪婪,弄得它只能在他的爱中才能满足。只有在他那里才有她的一切,而她的过去毫无价值。假如失去了他,她就失去了一切,变得一无所有,包括过去。她已经先舍弃了这世界。正在这时,一个她无法舍弃的人向她走来,他就是唐·璜。从此,她宁愿舍弃一切和他一起生活。放弃的那些东西越是看似珍贵,她就越是紧紧地抓住他,顺从他。越是紧紧地将他依偎,他离开时,她就会越觉得痛苦。她的爱甚至从一开始就只是一种绝望。她觉得万事万物都没有意义,除了唐·璜。
在歌剧中,艾尔维拉只是因为她与唐·璜的关系对唐·璜很重要,这才引起了我们的兴趣。那么她与唐·璜的关系到底多重要?可以这样说:她就是唐·璜的史诗一般的命运,而司令官是唐·璜戏剧一般的命运。为了找到唐·璜,她不肯放过每一个隐秘处、每一个角落,这种激情就像火炬一样,要照彻最暗晦的隐蔽之处。如果这样还找不到唐·璜,她还拥有爱,这种爱一定能找到他。她在追求唐·璜这一点上与别的女人没什么不同。但我想,假如这所有追求的力量都被中和了,假如追求者的努力互相扯平了,艾尔维拉终于可以跟唐·璜单独在一起,而唐·璜也完全控制了她,那时,她心中长久抑制的仇恨就会撺掇她去谋害他。但是,她的爱将禁止她去害他,并不是因为怜悯她,而是因为唐·璜对她来说太伟大了,最终,她仍会让他活下去,因为如果她杀了他,就等于害了自己。因此,如果歌剧中的力量只来自唐·璜和艾尔维拉的关系,那歌剧本身就不会结束了。因为只要能够,艾尔维拉就会阻止闪电去劈唐·璜,这样就能让她亲自报仇了,但她还是报不了自己的仇。这正是歌剧中最吸引我们的地方;单纯的关心她与唐·璜的关系对她有多么重要很容易。对她感兴趣的人很多,但兴趣点都在不同的方面;早在歌剧开始前,唐·璜就对她产生浓厚的兴趣,但戏剧中让人产生兴趣的地方并不多,我们,忧伤的老朋友们,不仅追踪她到了附近的十字路口,不仅追踪她走过了舞台,还将顺着她那条孤独的小道继续追踪。
事实确实是这样。唐·璜勾引了艾尔维拉,又抛弃了她。他干得干净利索,就像猛虎踩碎百合花。见奥尔林史莱格尔的《阿拉丁》。他在西班牙勾引了1003个姑娘,而他是有意而为之。他抛弃了她,却没有让她晕厥在他的怀中。她不用害怕环境不允许她这样,相反,环境放松了束缚,她很容易就脱身了;也不用害怕谁会觉得她遭受什么损失,也许有人会热心地描述它,但她根本不用介怀。她孤独地站着,没人依靠,也没有任何怀疑可以支撑她。很明显,他是个骗子,他夺走了她的一切,然后让她蒙受羞辱。不过从审美的角度看,这并不是她遇到的最糟糕的事,这会暂时将她从反思性悲伤中拯救出来,因为反思性悲伤痛苦得多,也直接得多。这毋庸置疑!
而反思不能一会儿就给它一种意义,一会儿给它这种意义,一会儿又给它另一种意义。从她自身的欲望来看,如果像玛丽·博马舍爱格拉维各的欲望那么强烈,那么不顾一切,那么汹涌澎湃,恐怕就要发生对她而言最糟的事了。不过,她宁愿事情这样发展。因为这样的话,故事就会有一个结局,她就更有把握去对付他,但她最终失望了。当时的情形很暧昧,而真正的本质特性始终都是她与格拉维各之间的秘密。她想,他为了欺骗她,必须用冷酷的狡诈和可怜的算计,好让世人看到一个无辜透顶的形象,好让她成为人们同情的牺牲品,可以对她说:我的天,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还差得远,它本来会更可怕。想到这里,她就无法控制地产生了反感。一想到那高高在上的权威,把她贬得一文不值,还给她加上了种种限制,她就要发疯。不过,整个故事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一种更美的方式来解释。但解释不同,事实就看似不同。于是,反思就让自己不断地去解释,反思性悲伤也就不可避免了。
唐·璜抛弃了艾尔维拉。一瞬间,一切都在她面前真相大白,没有任何怀疑,亦不是错觉,她在绝望中喑哑了。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将这绝望灌输到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里,绝望是显露于外的。她被熊熊的情焰照亮,她的绝望看起来更明显了。仇恨和爱一齐迸发出来。在这一瞬间,她看起来美若天仙。想立刻让她的形象出现在我们眼前,这外在的一切不是毫无道理地横陈在这里的。它的反思绝非毫无意义,而其活动很重要,它是有所拒绝、有所选择的。
她自己在这一瞬间能否被艺术地再现出来,这是另一个问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一瞬间她看起来熠熠生辉。这当然不是那个真实的艾尔维拉,仿佛从来没有人发现那个真实的人,我的意思是,我们看到了想象中的艾尔维拉的本质。至于绘画能否用明暗衬托出她的表情,使她的绝望完全显现在我们眼前,这我就很难说了,但她可以被描绘出来。这描绘出来的画面就像既不增值也不跌值的记忆的期票,它本身也是一种实据。况且,没有人会无视这一切的!
一次,清晨,我在西班牙的浪漫山谷中徒步旅行。大自然刚刚醒来,林中的小树晃着脑袋,绿绿的叶子仿佛在揉着惺忪的眼。这棵树向那棵树探过头去,要看看对方醒了没有,整座森林都沐浴在清新的凉风中,整个大地笼罩在薄雾中。太阳掀开了一切,仿佛掀开盖了一夜的毯子,像个慈爱的祖母一样俯视着所有的生物,好像在说:好了,醒来吧,亲爱的孩子们,太阳公公已经爬得那么高了。在一条小径上徘徊时,我看到了悬崖顶上的一座修道院,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通到那里。
我久久地看着这一景象,在心里对自己说:这耸立在崖顶上的修道院真像上帝的住所啊!向导告诉我,这座修道院以严厉的戒条而闻名。我放慢了脚步,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对自己说:不用着急,有什么好着急的,修道院不是近在眼前了吗?要不是怀着好奇心东看西看,我差不多就要呆呆地站在那儿了。突然传来了一阵声响,我转过脸去,原来是一个骑士从我身边经过。多么英俊的骑士啊!他的脚步轻捷而有力,他的举止威武而奔放,他的眼神温柔而犀利!当他回过头时,他俊美的面容完全俘获了人们的心、摄人心魄。原来他就是唐·璜。他是赶去某个地方幽会,还是正从幽会的地方赶回来?不久,他就从我的视野内消失了。我在自己的想象中回过神来,看着那所修道院,想到了生活的快乐与修道院的宁静。
这时,我从高高的山上瞥见了一个女性优美的身影。她正沿着小道匆匆地走来,路太陡了,她看上去好像要从山坡上滚下去。她走近了。她脸色苍白,但眼睛里好像燃烧着什么,看起来很吓人。她看起来弱不禁风,胸脯起伏着,好像里面蕴藏着痛苦的波浪。她却越跑越快,散开的发卷迎风飘舞,但这沁人心脾的晨风和这剧烈的奔跑也没能使她的脸色变好,她依然看起来很苍白。她的修女的面纱被撩到一边,在身后飘扬着,她的脸上带有一种激情,那种激情无疑会吸引男人的目光,甚至包括最卑微的男人。她透薄的白晨袍裹着她美好的身躯,那些尖锐的眼睛一定能看出点什么来。她很快就超过了我,我不敢和她打招呼,因为我看到了她眉额间的高贵的气质,这让她的眼神显得太威严、激情显得太昂扬。这女人来自哪里,属于哪里?她来自修道院吗?难道修道院也能催生激情?或者是来自尘世的?可这服装怎么解释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着装?她为什么形色匆匆,她要去哪里?她是要竭力掩饰屈辱,还是为了追赶唐·璜?她急三火四地赶到森林里,森林包围了她,将她揽进怀里藏了起来。我再也看不到她了,只能听见树儿叹息的声音。可怜的艾尔维拉!难道树儿看出了什么?不管怎么说,树儿比人通情达理多了。它只是叹息几下就闭嘴了,人恐怕会不停地窃窃私语。
在第一个瞬间里,艾尔维拉还是可以被艺术地再现出来。即使艺术很难一下子把她的激情透彻、惟妙惟肖地表现出来——这事真不好做,但灵魂仍要求能明明白白地看见她。这正是我上面想象的那一切要传达的。这些画面并不是在我思想的引导下,将她充分地描述出来的,我只希望能证明描述本身就属于她。它不是来自我某个武断的意念,而是对这一意念的认领。不过,这仅仅只是一瞬间。
接下来,我们将更深入地了解艾尔维拉。和我们关系最密切的运动是时间中的运动。就像上面描述的那样,在一瞬间,她一直站在深渊前保持自己优美的仪态,她因此有了一种奇妙的戏剧意味。她飞快地超过我,终于追上了唐·璜。相信这一切也是顺理成章的,他确实抛弃了她,他却将她带到了自己的生命运动里,因此她必须追上他。如果她真的追上了他,她的注意力又要全部转到他身上了,我们就很难得到反思性悲伤了。事实上,她已经失去了一切。当她选择了世界,就意味着失去了天堂;当她失去了唐·璜,就意味着失去了整个世界。因此,除了与唐·璜在一起,她再也找不到别的庇护所了。只有拥有了他,她才可以远离绝望,或者是用仇恨和悲伤来发泄出内心的声音,而这声音在唐·璜面前会宣泄得淋漓尽致,抑或用希望安慰自己。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反思性悲伤的基础已经奠定,但它们还来不及支配她。她首先必须被说服,虽然很残忍。克鲁索改编《唐·璜》剧本的人。解释道,而这一要求同时也暴露了其真实想法。
如果面对事实还无法使她相信唐·璜是骗子,那她永远也不会相信。但只要她仍要求证明,还是会沉迷于对唐·璜的追求。那是一种充满骚动的彷徨的生活,是一种逃避幽暗、孤独中的绝望的内心骚动。悖论早就埋伏在她的灵魂深处了,但只要她能通过那种解释,能阐明唐·璜目前的处境,并将自己的灵魂保持不安宁的动荡的状态,她就能避开反思性悲伤。仇恨、悲戚、诅咒、祈祷和誓言轮番出场,但她的灵魂还没有回归她的身体,回到她受骗的反思中。她向外面寻求别的解释。于是,克鲁索让唐·璜说:你给我听明白了,我这会儿可是句句当真——你总对我将信将疑。老实说,使一切一定会发生的原因等肯定很离奇、难以置信。
我们必须要时刻小心,这也许在观众听来只是一番油滑的戏弄之言,但艾尔维拉并不以为然。听到这番话时她深感欣慰,因为她希望得到的就是那难以置信的解释,她想相信它,深信不疑,理由就是它的难以置信。
现在,我们该让唐·璜和艾尔维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