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死后,魏继承了汉的衣钵,统治了北方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中国的北方也曾出现了一阵儿热捧曹操的潮流,以曹操的四儿子曹植所写的悼念他老爸的《武帝诔》为代表,其中就有这样伤感动情的文字:
华夏饮泪,黎庶含悲。神翳功显,身沉名飞。敢扬圣德,表之素旗。
这固然是因为曹操是整个魏朝的缔造者,但也有一些魏国官吏的话是比较中肯的,比如说有个叫和洽的官儿,就说曹操“不饰无用之宫,绝浮华之费”;卫觊也说曹操“食不过一肉,衣不用锦绣”,并且魏国的官吏也常常以曹操的睿智为据,为榜样而工作,这都说明了在这段时间内,至少曹操的事功和形象是有力地影响着魏国所统治的地方的。
但是魏亡以后,情况出现了变化,一些指责、批评曹操的声音开始出现,其中以晋朝人孙盛和史学家习凿齿为代表,但同时仍存在着一些肯定曹操才能和功绩的人,比如大史学家,创作《三国志》的陈寿。值得一提的是,另外还有一些人的看法更趋于科学,认为曹操既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也有需要否定之处,这些则以陆机为代表。
我们下面分别来看看各朝各代对曹操的认识和评价。
首先来说一下史书《三国志》的创作者,大史学家陈寿对曹操的看法,其实他的看法已经在《三国志·武帝纪》中以“赞”的形式表达出来了,他的赞是这么写的:
“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我们可以看到陈寿并不认为曹操的事业是对汉朝的一种篡逆,反而高度赞扬了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的事功,认为曹操“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本人的军政素质甚高。我们知道,申指的就是申子,中国战国时代的申不害,是法家术派的代表人物,而商呢,指的自然是商鞅,商鞅是法家法派的代表人物,引领落后的关中秦国一跃而成为七雄之首,所以说申不害和公孙鞅的政治才干都是极高的;韩呢,不用问,他和白并列,指的自然是汉初的军事奇才韩信,白则指的是秦国统一前有名的大将军白起,他指挥了著名的长平之战,为秦国的统一奠定了深厚的基础。韩信和白起都是非常精于战阵的人,用他们来比喻曹操,再加上前面的申不害和公孙鞅,自然就是说曹操作为政治家、军事家都是极为出色的,所以他“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惟其明略最优也”。
陈寿评价他为“非常之人,超世之杰”,可谓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这比他对刘备的“机权干略,不逮魏武”的评价,自然高出不少。
除了陈寿之外,高度赞扬曹操乃至歌颂者还有不少,比如王粲、王沈和司马彪。王粲,我们知道,这哥们本来就是个歌功颂德的主儿,所以他的《英雄记》也能把曹操的马屁拍上天去。而王沈呢,他创作了《魏书》,我们一看书名,就知道他这部书是以曹魏为正统,为曹魏朝廷树碑立传的,你看他的评语写得,简直让人觉得他对曹操的崇拜之情犹如长江之水,连绵不绝……
“太祖自统御海内,芟夷群丑,其行军用师,大较依孙、吴之法,而因事设奇,谲敌制胜,变化如神。自作兵书十万余言,诸将征伐,皆以新书从事。临事又手为节度,从令者克捷,违教者负败。与虏对陈,意思安闲,如不欲战,然及至决机乘胜,气势盈溢,故每战必克,军无幸胜。知人善察,难眩以伪,拔于禁、乐进于行陈之间,取张辽、徐晃于亡虏之内,皆佐命立功,列为名将;其余拔出细微,登为牧守者,不可胜数。是以创造大业,文武并施,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才力绝人,手射飞鸟,躬禽猛兽,尝于南皮一日射雉获六十三头。及造作宫室,缮治器械,无不为之法则,皆尽其意。雅性节俭,不好华丽,后宫衣不锦绣,侍御履不二采,帷帐屏风,坏则补纳,茵蓐取温,无有缘饰。攻城拔邑,得美丽之物,则悉以赐有功,勋劳宜赏,不吝千金,无功望施,分毫不与,四方献御,与群下共之。常以送终之制,袭称之数,繁而无益,俗又过之,故预自制终亡衣服,四箧而已。”
他不仅以曹魏作正统,而且蔑称吴、蜀等敌国为“群丑”,说曹操用兵变化如神,自己写了一部兵书十万余言,叫什么《孟德新书》,这部书写出之后,诸位将军打仗都不用看古兵法、旧兵书了,“皆以新书从事”,就都按照曹操的“红宝书”来作战,这样可以达到“从令者克捷,违教者负败”的效果,简直就是赤裸裸的个人崇拜。他还认为曹操作战“每战必克,军无幸胜”,就是不打则已,这仗只要打了,曹操就能赢,而且从来没有侥幸胜利的。这显然跟事实不符,而且过于浮夸虚夸,可以看做那时的个人崇拜之辞,而无过多的参考意义。
与之相反的是晋朝人孙盛和史学家习凿齿的看法。其中孙盛首开后人非议曹操的先河,在他的《异同杂语》里就揭露了曹操很多酷虐变诈之处,这里不做枚举,详见《三国志》引文。紧接着孙盛的是史学家习凿齿,这个人是第一个开始以蜀汉为正统的学者,对后世可谓影响深远。
他对以谁为正统,有两点意见。第一点,他认为三国时代应该以蜀为正统,理由是“于三国之时,蜀以宗室为正,魏武虽受汉禅晋,尚为篡逆。”他肯定了刘备的宗室身份,并以此认为刘备开创的蜀汉是汉朝的一种延续,因而具有正统的性质,而魏朝虽然受汉禅,最后又把天下禅让给了晋朝,实际上它还是个篡逆的王朝;第二点意见,既然他认为魏朝是篡逆的王朝,那么取魏而代之的晋朝就更加不合法了,但他生活在晋代,所以他也必须制造出一种晋朝合法的学术论调,于是有了这第二点意见,那就是说,“皇晋宜越魏继汉”,也就是说晋朝接受的禅让不是魏朝的禅让,而是汉朝的直接禅让,所以晋朝是一个合法的政权。他的理由是:
“汉氏失御,九州残隔,三国乘间,鼎峙数世,干戈日寻,流血百载,虽各有偏平,而其实乱也……除三国之大害,静汉末之交争,开九域之蒙晦,定千载之功者,皆司马氏也。而推魏继汉,以晋承魏,比义唐虞,自托纯臣,岂不惜哉……今若以魏有代王之德,则其道不足;有静乱之功,则孙刘鼎立。道不足则不可谓制当年,当年不制于魏,则魏未曾为天下之主;王道未足于曹,则曹未始为一日之王矣。”
大意是说三国是一个战乱的时代,无论是曹魏也好,还是蜀汉、东吴也罢,都没有真正地统一中国,而蜀汉因为其开创者的宗室身份勉强可以算作汉朝的延续,而曹魏虽然受汉禅,却不算作是正统,只有晋朝才真正地统一了中国,所以实际上可以说晋朝是受汉的禅让,而非曹魏。
且不按照中国古代禅让的理论,但就习凿齿论据来看,还是有一些道理的,但现在也只能说晋是一个统一的王朝,却不能说晋承继的是汉,承继汉的应该是三国中的蜀汉,按照我们中国人的血缘观点来看,自然是这个样子的。
相对于孙盛和习凿齿而言,这时还有一种比较介于中间的声音,那就是承认曹操的才干和事功,但是对他的某些手段存在非议,代表人物是陆机。陆机是东吴名将陆逊的后裔,在东吴灭亡后,在晋朝做官儿,晋元康八年(公元298年),陆机作《吊魏武帝文》,高度地赞扬了曹操的果绩:
“接皇汉之末绪,值王途之多违,伫重渊以育鳞,抚庆云而遐飞。运神道以载德,乘灵风而扇威,摧群雄而电击,举勍敌而如遗……扫云物以贞观,要万途而来归。丕大德以宏覆,援日月而齐辉。济元功于九有,故举世之所推……威先天而盖世,力荡海而拔山。厄奚险而弗济,敌何强而不残?每因祸而褆福,亦践危而必安。”
洋洋洒洒的,连我看了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什么叫“要万途而来归”?曹操真的叫很多敌手或者边国“来归”了么?显然没有,这是第一恶心之处;下面的则更不要脸了,什么叫“丕大德以宏覆,援日月而齐辉”?曹操有些方面还是有政绩的,但他也不是完人,这样就“丕大德”了?那还不把上古的英皇贤帝尧舜禹汤都给羞活过来?还“宏覆”,皇恩浩荡啊,徐州的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怎么就不宏覆了?这是恶心之二。下面更有恶心的呢,比如“厄奚险而弗济,敌何强而不残?”那刘备、孙权怎么就不残了呢?恶心!恶心!所以笔者历来最恶心那些歌功颂德到肉麻的文人,这里提到陆机,是因为他还评价过曹操的酷虐,这里就不多提了,赶快离开这个恶心的人。
到了南北朝以后,特别是南朝,孙盛和习凿齿的影响加大,人们渐渐地开始大肆非议曹操的阴险狡诈,例如《世说新语》的作者刘义庆就是这时的一个代表。在他所著的《世说新语》里,很多篇故事都提到了曹操的假谲,比较著名的故事像曹操的“梦中杀人”,“望梅止渴”、“床头捉刀”等等,都是很有意思的小故事。
南北朝以降,隋唐之人对于曹操的看法就更加趋于复杂。拿唐朝来说,我们首先来看一下唐皇太宗李世民对于曹操的定性。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2月),唐太宗从洛阳出兵高丽,过邺,见曹操墓,自己写了一篇文章祭奠曹操。这条史料透露给我们一个什么样的信息呢?首先,唐太宗见到了曹操墓,我们且不论真假,这说明至少在唐代,邺城的曹操墓还是存在的;另外一点,作为皇帝来讲,平常草诏撰文这种事儿,一般都是不做的,那么唐太宗见到了曹操墓,竟然“自为文”,这足以说明作为开创唐代的一国之主来讲,对于曹操这个历史名人还是比较欣赏和在意的。
而唐太宗的这篇《祭魏太祖文》也保留了下来,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帝以雄武之姿,当艰难之运,栋梁之任同乎曩时,匡正之功异乎往代。”充分肯定了曹操平世定乱之功。曹操为老百姓解决了政局稳定的问题,继而在政局稳定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进一步谋求经济的恢复和发展。唐太宗肯定的是这一点儿。
接下来,他笔锋一转又写道曹操“观沉溺而不拯,视颠覆而不持。乖徇国之情,有无君之迹。”说曹操从事政治和军事活动是有自己的私人目的的,所以他才在一些地方不尽心尽力,而“观沉溺而不拯,视颠覆而不持”,他有时候的这种行为就违背了自己平世定乱的初衷,甚至不把政治上的最高统治者放在眼里,唐太宗的这些话说得还是比较中肯的,同样作为一世枭雄来讲,唐太宗真可谓是曹操的知己。
唐太宗作为唐朝的最高统治者,他祭奠、评价曹操的文章一出,就具有法律上认定的效益,所以不难想像,唐朝主流的评曹基调应该就是唐太宗这种官方基调的延伸或发展,而大体上没什么违背的。
比如有人称赞曹操的雄才伟略。爱好军事的杜牧,他很欣赏曹操的才略,在《孙子兵法》里吸收了曹操的注解;大诗人杜甫也赞扬曹操的功业,在他一篇名为《丹青引赠曹将军霸》的诗里写道:
将军魏武之子孙,
于今为庶为青门。
英雄割据虽已矣,
文章风流今尚存。
当然也有一些对政治比较敏感的唐人,在他们的诗文里侧重地说曹操的不好,无君、奸诈等等,如李邕的《铜雀妓》,“颂声何寥寥,唯闻铜雀诗。君举良未易,永为后代嗤。”说曹操将会永远受到后代的嗤笑。元稹的《董逃行》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诗里写道:“刘虞不敢作天子,曹操篡乱从此始。”把曹操的行为说成是篡逆。史学家刘知几更把曹操的负面评价推向了典型,他说曹操“贼杀母后,幽迫主上,罪百田常,祸千王莽。”
田常是春秋时齐国的贵族,他控制了齐国的大权,并且杀死了齐简公,为田氏代齐奠定了基础;王莽自不必多说,他以外戚的身份逐步篡夺了西汉的大权,最后废掉西汉,建立了自己的政权——新;刘知几把曹操和他们相比,不但认为性质上他们是一丘之貉,而且曹操的罪责比田常、王莽还要严重,是他们的百倍、千倍。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很多人都认为,曹操形象的定型,戏剧和文学作品的推动“功不可没”,因为这些是最贴近老百姓生活的,所以也容易给老百姓留下深刻的印象。据考证,早在唐,甚至是隋末,就已经有三国的改编文学作品问世,例如《太平广记》卷226收史学家颜师古的《大业拾遗记》记载,隋炀帝敕学士杜宝修《水饰图经》15卷,做木偶戏,其中就有“刘备乘马渡檀溪”的段子,李商隐的《骄儿诗》则描写了当时的人们观看根据三国改编的文学作品时的表现,“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说的就是三国中张飞和邓艾的形象,虽然没有查到有关曹操的直接材料,但也可以料想,既然三国改编文学问世,那必也少不了曹操的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