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琨部行军至离板桥城三十里,天色已晚,找了个村落安营。
行在街上,刘琨眼瞅着士兵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破衣烂衫,心情格外沉重。出洛阳几个月了,大小战斗不知进行了多少,盼望的晋阳也不远了,也许希望就在前头。
令狐盛报告说:“大人,刚才探子来报,说刘渊派大将刘景率万余胡兵奔板桥而来。扬言要在此把我们生吞活剥,活活卡死。”
刘琨冷笑一声:“呵呵,口气不小。”
令狐盛又说:“军士们情绪低落,议论说我们一路餐风宿露,好不容易快到并州都城了,怎么又冒出一路虎狼呢,看来我们是内忧外患,遇到了大麻烦呀,大人,须有良策才好。”
良策?刘琨知道天下没有现成的良策。面对队伍饥寒交迫和胡兵围剿的危机,让大家生存下去,就是最大的良策,刘琨没有安慰将士,而是让人找来老乡打问板桥的情况。一打问心底里更是沉重。原来板桥是一座水城,四面环水,仅有东西南北各一木板桥进城。板桥是通往晋阳的必经之路,此城若被刘景占领,他这千余人,别说去晋阳,就连这座水城都过不了便会丧命。怎么办?生与死也许就在这一刹那。刘琨先用体恤地眼光扫一下疲惫不堪的军士们,心里想着曹操望梅止渴的典故,眉头一竖,厉声喊话:“传我号令,停止休息,立即开赴板城。抢先刘景进城者,赏火龙衣一件,白馍十个。”
那些还穿着单衣的士兵们听说有衣穿有饭吃,个个望眼欲穿,打起精神,争先向前。
板城到了,给人以在水一方的感觉。
城的四周泉源甚多,河流如织,跟前一片汪洋。
刘琨顾不及品味水乡情调,手一挥:“上桥。”军士们从南桥突入,顷刻占领板城。
刘景的大队人马在两个时辰后到达板城西桥,倚仗人多势众,蜂拥而上,向城中冲击。桥面上,匈奴兵挤成了疙瘩。这时,一道火光闪起,顺着北风烧向胡营。火势顺势扩大,在铺着柴草的桥上,胡兵们一下子乱了套,烧死的踩死的掉落河中摔伤的不计其数。刘琨指挥晋军乘胜掩杀,胡兵死伤大半。小刘琨十余岁的刘景,心急气盛,寻找刘琨决战。桥上,刘琨抽出长坤剑,衣袂飘飘,冰剑花雨。刘景一见,眼花缭乱,手持铁叉,无法施展。夜半,刘景再派胡兵踏冰越河攻击板城,刘琨固守到次日中午,气温升高,冰层破裂,胡兵纷纷掉进水中。刘琨部趁机放箭,匈奴兵躲闪不及,纷纷中箭。
板桥一战而胜。刘琨即刻把缴获来的棉衣和粮食向士兵们发放。“兄弟们,穿棉衣了。快穿上火龙衣。”……
军心已定。刘琨这才有心思看一看风光旖旎的板城。令狐盛稀奇地道:“大人,平素见你只爱吟诗抚琴,或者歌舞击剑,没想到打起仗来,也是如此神武。”
刘琨哦一声,仍在聚精会神地欣赏这里的山山水水。过了会儿,他神态自若地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兵马策。河东是舜尧故地,历史积淀深厚,我们对此知之甚少,晋阳是两军必争之地,是三晋的咽喉所在,它与洛阳遥遥相对,是大晋北面的一道天然屏障。我们只要占据,就等于在刘渊背后插了一刀。”
令狐盛道:“将军运筹帷幄,我军一定能克敌制胜,扼住并州。”
刘琨道:“想我越石,年轻时便喜好诗赋歌舞,的确为一生所长,怎料世事多变,面对国家危难,岂能再沉湎于歌舞升平当中。”
令狐盛钦佩地道:“大人你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刘琨摆手说:“出水才看两腿泥呢。走,我们喝酒去。”
回到营帐,桃花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来,轻声道:“将军,吃饭了。”
刘琨闻到饭香,抽了抽鼻子,端起酒来,道:“不错,小桃花的厨艺越来越好了。来,令狐将军,喝上碗提提神儿。”
桃花站在一旁,好奇地道:“将军,听说你弹的一手好琴,胡笳吹得连鸟儿听了都缄口三日,是真的吗?”
刘琨摇头笑道:“那我不成神仙了,我不过是个爱好者而已,呵呵。”
桃花说:“吃饭后将军给我们吹一曲怎样。”
刘琨道:“等进了并州城,有机会给你听。”
令狐盛说:“我看进并州指日可待。”
刘琨吃了口菜,嚼了嚼,也好奇地问:“吃了半天,都不知这是什么菜?”
桃花说:“将军,这叫马齿苋,是我去村外的坡地挖的。”
刘琨再夹一筷子吃了,道:“马齿苋,没听说过。吃着有点酸味儿。放醋太多了吧。”
桃花说:“将军,你冤枉我了,没放醋。”
刘琨问:“哎,你不是说离了醋吃不下饭吗,今儿个怎么例外呀。”
桃花答:“是这菜自带酸味儿。将军,我爷爷说,这菜叶青、梗赤、花黄、根白、子黑,故又称五行草。鲜食干食均可,作草当粮都行,吃了好处多得很。”
刘琨逗她:“你爷爷知道的还不少呢。”
桃花兴奋地说:“那当然了。我爷是个大夫呢。我爷说马齿苋有着很好的医疗作用,我们村里叫它长命菜。能治肠炎、痢疾、痈肿、疮疖、毒蛇咬伤,作用可大哩。”
刘琨瞅着这个路途中收来的孩子,再也轻松不起来了,叹道:“没想到你爷还是个老大夫,是战乱让我们国破家亡,百姓流离四散啊。想家吗?”
桃花低声说:“想。”
刘琨道:“我派人送你回家找你爷爷如何?”
桃花紧着摇头退步:“不不,将军,您给了爷爷钱,我就是将军的奴仆,绝对没回去的道理。”
刘琨道:“你年纪尚小,跟着我们风餐露宿可不是个办法。”
桃花眼睛里噙着泪花。“将军,桃花年纪虽小,可是什么都能做,我还想着跟将军学文习武,杀掉作恶多端的胡兵,为我雪耻。”
刘琨听着桃花的誓言,点头说:“好哇,有志不在年高。但是要记住,我们学本事不是用来杀人的,不管胡人汉人,都有好人也都有坏人。你要像你爷爷一样,会救人才对呀。”
在板城稍做停留,刘琨一行人继续北上。经过两天的行军,彻底摆脱了胡兵,找到一僻静山村休整。
夜晚,晓风残月。刘琨和令狐盛一起查哨。士兵们在柴房里,屋檐下,和衣而睡了。他们瑟缩在一起,睡梦中不时的喊出一两句呓语。
回到住处,他仍无睡意。回望一路的艰涩,满怀诗绪,一气呵成,作《扶风歌》一首:
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
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
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
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
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
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
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
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
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
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
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
资粮既乏尽,薇蕨安可食。
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
……
此诗壮烈且悲怆,刘琨的心境尽在诗中。他还牵挂着洛阳的政局,和家人的安危。自北进途中,居无定所,跟洛阳的联系中断了多日。刘琨除了和军士们日复一日地与胡兵周旋,考虑每一天的行军和战斗,几乎没有别的东西能够占据脑海。能保持义无反顾地前进和保护众人的生命,就是他最大的胜利。自幼长在官宦人家的刘琨,半辈子也没经受过这种非常人所经历的困苦,他的情绪可想而知。
谷场上,刘琨挥剑长啸,闻鸡起舞。忽然,一阵头晕目眩,他什么也不知道了……搞不清怎么就来到荒无人烟的大漠上,狂风暴雨中,石若兰浑身水淋淋的高喊:越石哥救我。他凝神一瞧,一只老虎正张牙舞爪地向石若兰扑去。刘琨神剑抖擞,对准虎头,电闪一击,那老虎顿时变作了一尊石头。若兰得救了,幸福地躺在他的怀中说:越石哥,从此我就是你的人了。一会儿,卢谌手提宝剑,怒气冲冲地对准了他的心窝。卢谌厉声喝道:刘琨你这个薄情寡义的小人,先吃我一剑!他看见自己的胸膛被剑刺中,鲜血流了一地……
“我、我怎么啦?”刘琨醒来,见自己躺在炕上,吃惊不小。
卫士韩述说:“将军,你发烧一天多了。”
刘琨摸摸额头,汗珠涔涔,道:“不会吧。”
韩述说:“是的。多亏了桃花姑娘懂点医术。这附近连个大夫也找不到哇。”
刘琨的目光寻找不着桃花,问:“她呢?”
韩述答:“桃花说,你劳累过度,需要休息调养。她给你上山采药去了。”
刘琨想,出洛阳时带了名大夫,可惜半路上死了,小桃花既然懂点医术,就让她给军士们看病吧。
天黑了,桃花不见回来。刘琨问令狐盛:“桃花呢?”
令狐盛忙着练兵,没在意桃花,也奇怪地说:“她没有回来?”
卫士说:“没有,她说去采药,早该回来了。”
刘琨急切地道:“还不快去找她。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出去呢。”
派出军士后,刘琨的心里一点也不踏实。
一个时辰过去,军士们陆续回营。刘琨问:“她人呢?桃花呢?”
军士们沉默不语。
刘琨的脸上阴得像要挤出水来。
令狐盛道:“听回来的士兵说,那边有野狼留下的血迹。”
刘琨明白了,大黑的天,又没个目标,找也是枉然。他拖着初愈的身体,来到村边痴痴地寻望着。他的心在遭受着鞭打。这个孩子,才从苦海里出来啊,她不该就这么走了啊。她爷把她托付给我,她还没享受到人世间的幸福,甚至还没听过一曲胡笳,怎么能走了呢。
让韩述取来胡笳,刘琨吹奏着胡笳十八拍。韵律伤感且激昂,仿佛一女子在暗夜中若隐若现,她低声吟唱: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桃花真的从黑夜中走出来。“将军……”
刘琨看清了是桃花,喃喃地问:“听到我吹的曲子了?”
桃花答:“将军,我采药回来时迷路了。听到你的曲子,我就找回来了。”
刘琨眼里含着泪痕,点头道:“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