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前面谈到语言符号系统时,说明类聚关系和组合关系是互相依存的,这种依存关系构成的句法结构因语义价值不同而句法结构不同。这里的语义价值怎样理解?它跟语言单位的变体和常体,以及语言形式和内容有什么关系?
主:关于语言价值或语义价值这个问题,是“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F。De。Saussure)在他的《普通语言学教程》里提出的一条经典理论,涉及许多复杂问题,当代语言学已把索绪尔的价值(valeur)概念改用功能(function)概念表述。所以,我在这本通俗小书里想绕过语言价值不谈。现在看来,完全不谈语言价值,对于你所问的问题就难以解释清楚。现就这个问题做一些简要解说吧。
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谈论语言系统时说“语言是一种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57页。这句话包含着表达和被表达的表里两面关系。表达的一面指语言符号系统,被表达的一面指观念。语言符号系统是形式,观念是内容,也就是用最简洁的定义性质的方式表述了前面提到的语言形式与内容的依存关系。
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论述“语言的价值”一章里又说:“语言只能是一个纯粹价值的系统。”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57页。这是就语言符号系统本身性质说的,它关涉到语言内部结构规律各个方面。任何价值都是由下列原则构成:
(1)一种能与价值有待确定的物交换的不同的物。
(2)一些能与价值有待确定的物相比的类似的物。
这实际上就是政治经济学里讲的交换价值。我们把这种价值理论用在语言里来看,比如汉语“人(rén)”这个词可以与“人”这个概念交换,“人(rén)”这个符号属于语言范畴,“人”这个概念属于思维范畴,两者是“不同的物”,因为具有等价关系,表达相同的意义,所以可以互相交换。这如菜市上五毛钱买一斤白菜一样,五毛钱是货币,白菜是商品,两者是不同的物,但具有等价关系,所以可以互相交换。这样说来,语言价值就是人们通常说的语言意义吧。的确,价值从概念方面看,无疑是意义的一个要素,但是语词的意义是从哪里来的?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普遍认为,语词的意义不是人们主观臆造的,它是人们长期认识、反映客观世界的结果的逻辑形式和规律的表现——逻辑意义。列宁明确指出:“逻辑形式和规律不是空洞的外壳,而是客观世界的反映。”《列宁全集》第38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192页。虽然反映客观世界的逻辑形式和规律是人类共同的,但是记录、表达逻辑形式和规律的语言却因民族语言不同而不同,各民族语言的意义只有等价交换关系,没有全同关系。
再拿汉语“人(rén)”这个词与英语的man/men或俄语的человек/люди比较,它们不是同一民族的语言,是类似物,都表示“人”的意义,但价值不同。英语、俄语表示“人”的意义的词还有单数、复数的分别;汉语说“人来了”,可以指一个人,也可以不止一个人,没有单数、复数之分,即价值不同。
从对比语言学或翻译学角度看,认清语言价值更为重要。例如,汉语的“开”跟英语的open有相同的一面,汉语的“开门”,英语是open the door,汉语的“开瓶”,英语是open the bottle;但是,还有显著的差异的一面,汉语的“开路”,英语就不能说open a road,只能说make a road,汉语的“开车”,英语也不说open a car,而是说drive a car。又如“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这三句话,翻译成英语是one boy is a boy, two boys half a boy, three boys no boy。字面上既没有“和尚”,也没有“水”,却具有等价关系,这说明认识语言价值非常重要。
客:看来,认识语言价值确实很重要,但是要怎样去认识、获得语言价值呢?
主:中国语言传统重视语义,认不清语言价值。语言作为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是研究构成系统众多符号之间的关系,即我们前面说的层级关系、类聚关系和组合关系。
“养鱼”暗含着“活鱼”,“买鱼”暗含着“活鱼或死鱼”,“吃鱼”暗含着“熟鱼”,“煎鱼”暗含着“生鱼”。这种暗含语义是在“养鱼、买鱼、吃鱼、煎鱼”组合关系里生成的,是人们在长期实践中经过亿万次重复才固定下来的逻辑语义,并由语言记载下来、巩固起来的认知语义。恩格斯说过:“在有机化学中,一个物体的意义以及它的名称不再仅仅由它的构成来决定,而倒是由它所隶属的系列中的位置来决定。”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249页。这也就是我们获得语义价值的理论基础。
我们再把话说得远一点,日月星辰、山川湖泊等宇宙现象在人类伊始就客观存在,那是一个无界的连续体。人类出现之后,为了生存和发展,要认识、适应、改造客观世界,就必须对宇宙这个无界的连续体进行划界,作出标记。“横看成岭侧成峰”,不同人群观察宇宙的角度不同,符号的形式和划界都不相同,这就形成了语言符号的任意性。虽然对无界宇宙划界之后,便于适应和改造世界,但划界必定是各取所需,是主观的,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客观连续体各个部分的互相联系、互相依存、互相制约,因而又形成语言符号的线条性。例如,汉语的“手”,是指人体上肢前端能拿东西的部分,大致相当于英语的hand;俄语表示“手”的рука,既包括英语的hand部分,又包括英语的arm(手臂)部分,是一只很长的“手”。又如汉语的“心”,科学划分是指“心脏”,而汉族人却习惯指思维器官,强占了“脑”的地位和作用。再如汉族古人计时,据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记载:“夜半者子时也,鸡鸣者丑也,平旦者寅也,日出者卯也,食时者辰也,隅中者巳也,日中者午也,日昳者未也,哺食者申也,日入者酉也,黄昏者戌也,人定者亥也。”用十二地支标记一天24小时,即汉族古代一个时辰相当于现代的2个小时,这也是划分的不同。这种划分不同,表现在语符链上往往产生不同的语义。罗常培、王均先生在《普通语音学纲要》里举了一个国人皆知、因意群划得不对而改变句子意义的用例罗常培、王均:《普通语音学纲要》,商务印书馆1992年修订本,第156页。现转录如下:
“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这是客人问主人留不留他。
“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这是主人说不留他。
“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这是客人自问自答,他要留下,他按自己的主观愿望替主人回答了。
这里共10个音节,语言组合序列相同,反映的客观环境相同,但由于主、客双方主观愿望不同,对这10个音节划分不同,因而表达的语义也就不同。这说明语义并非是由语词本身孤立产生的,而是由语词组合相互制约、相互决定的关系产生的,即我们说的是由语言价值决定的,这也是前面所说的语言单位出现变体和常体的原因所在。
据此可以看出,同是动(述)宾关系,其内部暗含有可变形式,表明名词次范畴不同,因而宾语的性质不同。这种不同,在英语中通常叫做“格变”,实际上是逻辑语义关系在语言中的表现。
再如汉语普通话动词与名词组合有的表现得很有理据,如说“吃→饭”、“喝→茶”、“饮→酒”、“吸→烟”,而用四川话(包括一些下江话)来表示,通通只用1个动词“吃”代替普通话“吃、喝、饮、吸”4个动词。从逻辑理据看,“饭”是固体,用“吃”的动作,“茶、酒”是液体,用“喝”或“饮”的动作,“烟”经过燃烧成为气体,只能用“吸”的动作。相比之下,难道四川人说“吃烟”是把“烟”吞到肚子里吗?这是社会习惯,是语义价值不同。打个比方说,两个同级单位的同等科室,有的1个科长,2个科员,有的有正、副科长,3个科员。两者虽然职务等同,但分工的职责和权力有别,这正如语言的价值差别。
概言之,语言的一切要素、符号、结构体都在语言符号系统中存在、活动和具有价值,是由语言系统决定语言价值,由语言价值产生语言意义。因此说,语言是形式,而不是实质。如果仍以棋局比喻作结,那么,象棋的规则就是语言系统的规则,每个棋子都需按照规则行走,每个棋子不能孤立地发挥作用,必须依靠其他棋子才有价值,才能发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