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根据以上所讲,我明白了语言形式与语义内容是相互依存的关系,语义内容都是通过语言形式显示出来的。然而,这是否意味着语言形式更重要?又该怎样理解马克思主义关于内容决定形式的原则?
主:任何事物都包含着形式和内容两个方面,是两者的统一体,两者互相依存,缺一不可。马克思主义认为,没有无内容的空洞的形式,也没有无形式的赤裸裸的内容。列宁指出:“其中形式是具有内容的形式,是活生生的、实在的内容的形式,是和内容不可分离地联系着的形式。”列宁:《哲学笔记》,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67页。马克思、恩格斯都说:“思想、观念、意识的产生最初是直接与人的物质活动,与人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精神‘从一开始就很倒霉,注定要受物质的’纠缠,物质在这里表现为震动着的空气层、声音,简言之,即语言。语言和意识具有同样长久的历史;语言是一种实践、既为别人存在并仅仅因此也为我自己存在的、现实的意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9~31页。这说的是思想、观念、意识这种精神的东西与震动着的空气层、声音、语言物质的东西“交织在一起的”,是通过语言了解人的思想、观念、意识的。这是在更高层次上阐明语言形式表现思想内容。据此,我们不能简单地理解内容决定形式的原则,倒是应该坚持物质第一性的唯物主义观点。就我们讨论的语言符号形式与符号形式表现的语义内容来说,那是语言表现思想、观念的下位问题,是单就语言本身性质说的,是研讨以语音串作为形式、以语义作为内容构成语符链的关系。我们认为,语言的形式和内容是相对的、可转移的。在语言层级关系上,在此为形式,在彼为内容,不是固定不变的;在语素层级上,音位的组合是形式,语素的含义是内容;在词的层级上,语素的组合是形式,词与现实的联系是内容;在短语层级上,词的组合是形式,短语的意义是内容;在句子层级上,短语结构是形式,句子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是内容。形式是事物客观存在的物质显现,是一事物区别于他事物的外部标志。一种语言与另一种语言的区别,不是内容(意义)的不同——否则就无法通过翻译表达思想,而是语言层级上音位、语素、词、短语等排列组合的关系不同,即形式的不同。因此,我们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形式是语言的本质特征。
根据形式是语言的本质特征,或换个说法,语言是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就可以把语言符号和其他种种表达观念的符号区别开来。形式是表现内容的物质载体,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凭借形式标志区分事物,这已经成为生活常识。下面举几个实例吧。北宋大文学家苏轼写有一首《惠崇〈春江晚景〉》的小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惠崇是位僧人、北宋画家,《春江晚景》是他的画作。这是苏轼为惠崇的画作所题的诗。惠崇的画已经失传,但读了苏轼的诗,仿佛使人看到《春江晚景》的真实画面:青竹桃花,江水游鸭,蒌蒿抽条,芦芽出土,生机盎然。这就是说,惠崇的画作所表现的内容和苏轼诗作所表现的内容是基本一致的,但画作的内容是用笔墨的线条、浓淡的色彩形式表现出来的,而诗作的内容是用语言、格律形式表现出来的,人们是凭借不同的表现形式判定画是画,诗是诗,而不是根据内容区分的。其他的文艺作品,如“梁祝颂”可以用诗、画、音乐、舞蹈,以至不同剧种形式表现同一内容,由此可见形式的特点及其重要性,它并非内容的附属物。
事物的形式和内容虽然是互相依存的,但是根据科学的发展,为了认清事物的本质,有时也可以抽象、独立出来,分别加以研究。例如,形式逻辑是研究思维形式和规律的科学,而辩证逻辑则是研究人的思想——关于世界观的学说。还有如数学、符号学以及一些自然科学都是以公式、符号作为推导的主要手段。恩格斯曾以纯数学的研究为例指出:“纯数学是以现实世界的空间的形式和数量的关系——这是非常现实的资料——为对象的。这些资料表现于非常抽象的形式之中,这一事实只能表面地掩盖它的来自现实世界的根源。可是为了能够在具体纯粹状态中去研究这些形式和关系,那么就必须完全使它们脱离其内容,把内容放置一边作为不相干的东西;这样我们就得到没有面积的点,没有厚度和宽度的线,a和b, x和y,常数和变数。”恩格斯:《反杜林论》,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7~38页。语言符号具有指代性,它可以指代实体,因此,语言学如同数学、符号学一样,完全可以形式化。举例来说,如我们前面举出的“见到你很高兴”这句话,可以作为话题表述句来分析,用符号代替这个表达式,“见到你”是话题,是个述宾结构,记作S(V O);述语是动词短语,是个状中结构,记作P(VP[MV]),整个语句就是:
再举一个稍微复杂一点的例句来看:“僧游云隐寺,寺隐云游僧。”从语法角度看,这是个具有主谓关系的联合复句;从修辞角度看,这用的是对偶、回环格,形式非常奇巧优美。如果我们用a代表僧(云游僧),b代表寺(云隐寺),H表示“游”,H′表示“隐”,另加语形美的逻辑算子FB,这个语句的逻辑表达式则是:FB[H(a, b)∧H′(b, a)]。
我们说形式是语言的本质特征,强调形式并非不管意义,事实上抛开意义的语言形式是不存在的。我们研究语言的出发点是形式,而最终目的是意义。只有从语言形式出发才能发现意义,科学地解释意义。我们说的语言形式所表达的意义是指从语言层级单位中抽象出来的关系意义、结构意义和类意义,不是指单位本身的具体的实质意义,更不是指个人特定言语行为隐含的用意——这种用意有时候完全是个人的、特殊的,别人难以理解。文学语言巨匠老舍在他的小说《牺牲》里,一开头就描写了这样一个人的言语行为:
言语是奇怪的东西。拿差别说,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些特殊的词汇。只有某人才用某几个字,用法完全是他自己的;除非你明白这整个的人,你决不能了解这几个字。
我认识毛先生还是三年前的事。我们俩初次见面的光景,我还记得很清楚,因为我不懂他的话,所以十分注意地听他自己解释,因而附带地也记住了当时的情形。我不懂他的话,可不是因为他不会说国语。他的国语就是经国语推行委员会考试也得公公道道地给八十分。我听得很清楚,但是不明白,假如他用自己的话写篇小说,极精美的印出来,我一定是不明白,除非每句都有他自己的注释。
(老舍《牺牲》)
有时候为了某种需要,规定某些语句的含义,作为“自己人”的约定信号,这种约定信号是临时的,只有契约性质,而无社会性质,因而只有“自己人”才能理解,局外人无从知道它的含义。例如,《红岩》描写共产党员齐晓轩、老袁、成岗在白公馆图书室的地下室秘密聚会的交谈:
齐晓轩说着,忽然停顿了。头顶上,传来图书馆管理员老袁朗诵的声音: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有人来了。”齐晓轩低声说着,又倾耳静听着楼板外面继续传来的声音,成岗屏息坐着,一动也不动。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自己人。”齐晓轩说。
“可能是刘思扬。”成岗低声判断着。
过了一阵,又听见老袁在读新的一首:
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
“走了。”齐晓轩这才继续说道。
……
(罗广斌、杨益言《红岩》)
这是借用三首唐诗或其中的片断作为约定信号,传递信息。第一首约定为“有人来了”的意思,第二首约定为“自己人”的意思,第三首约定为“走了”的意思。这种约定信号,只有齐晓轩和老袁知道它的含义,同是共产党员的成岗也未必知道,而共产党员刘思扬却根本不知道,尽管刘思扬亲耳听到老袁读这些唐诗。
现在,我们举些实例来研讨如何从语言形式去发现意义和解释意义。
①王福升……(指小东西)“真他妈的‘点煤油的副路’。”(非常得意地说出这句洋文)
例①是我们在前面谈语言能力时举过的例句。这句话从来没人说过,人们是怎样懂得它的意思的呢?其中关键是用‘点煤油的副路’这个词(?)、短语(?),还是别的什么?任何词典都是查不出来的。根据原著的注释是英语damned-fool的译音,意思是“大傻瓜”。且不说茶房王福升说这话的译音、语义是否正确,人们从这句话的结构框架里“真他妈的(x)”,即出现在(x)里的词(?)、短语(?)都表示骂人的意思。这就是形式显现意义。
②a。对违法乱纪、扰乱社会治安的,公安政法部门必须严加惩处。
②b。对违法乱纪、扰乱社会治安的公安政法部门,必须严加惩处。
例②a、②b语词组合序列相同,由于切分的短语不同(表现为停顿不同),语义大不相同。短语的切分就是形式。
③我叫他去。
例③可分为两种句型。《现代汉语语法讲话》解释说:“这句话可以是连动式,‘去’必须轻读,意思是‘我去叫他’。也可以是兼语式,‘去’字不能轻读,意思是‘我要他去’,跟‘我去叫他’不同。”这是凭语音是否轻读的形式,区分两种句型,表示不同语义。
④a。张先生什么时候走?
④b。张先生什么时候走的?
例④a、④b句有“的”和没有“的”表意不一样,有“的”表示“已经走了”,没有“的”表示“尚未走”。
⑤a。小张上过三年大学。
⑤b。小张上了三年大学。
例⑤a是说,小张上过三年大学,现在不上了,表示经历;⑤b是说,小张读完了三年大学,还可能继续读下去。
⑥a。你这次出差去不去北京?
⑥b。你这次出差去没去北京?
例⑥a、⑥b句只是“不”和“没”一字之差。语义上都表示否定,没有原则差别。但两句的语义却大有讲究。⑥a是对朋友行前问话,“去北京”的行为尚未实行;⑥b是对朋友回来的问话,“去北京”的行为可能已经实现。这里暗含有时间,如果弄错了,就成为误句,使朋友无法回答,闹成大笑话。
⑦这个人谁都不认识。
例⑦这个语句表达两种语义:一是说,“这个人”对任何人都不认识,可用⑦a[这个人 (谁 都不认识)]表示,即“这个人”是主语,“谁都不认识”是主谓结构作谓语;二是说,任何人都不认识这个人,可用⑦b[谁 (都不认识 这个人)]表示,整个语句是主谓结构,而“这个人”是宾语。这就是说,语法形式不同,它所表达的语法意义也不同。
⑧关心学校的教师。
例⑧这个语句也是表达两种语义,可以分别写成⑧a[关心 (学校的 教师)]动词短语,用符号表示为[V (N的 N)]VP,与此相对应的语法意义,N是V的对象(客体),即“教师”是“关心”的对象;⑧b[(关心 学校的) 教师]名词短语,用符号表示为[(V N的) N]NP,与此相应的语法意义,N是V的主体,即“教师”在“关心学校”。
⑨一个工人的孩子。
例⑨表示的是几个孩子?可能是一个孩子,即⑨a[一个 (工人的 孩子)],也可能不止一个,即⑨b[(一个 工人的) 孩子]。为了看得清楚,可以改为下图表示:
⑩a。酒喝完了。
⑩b。酒喝醉了。
例⑩a、⑩b两个语句表面看来同型,“酒”都是主语,“喝完了”、“喝醉了”都是述补结构作谓语,两者是否表达相同的语法意义呢?例⑩a、⑩b可以变换成“喝完了酒”、“喝醉了酒”,把“酒”移作宾语,就可看出“喝”这个动作前面隐含一个主体(S)“某人”,因而⑩a可以说“把酒喝完了”、“酒被喝完了”,而⑩b却不能说“把酒喝醉了”、“酒被喝醉了”。据此可见,⑩a句的补语“完”指的是“酒”,⑩b句补语“醉”是指隐含的“某人”(S)。我们用(S)代表隐含的主体,V代表动词,N代表名词,a代表动词补语的形容词,把⑩a、⑩b语义结构关系形式化,那就是:
⑩a。(S)VN Na了。
⑩b。(S)VN (S)a了。
以上所举10条例证远远不能概括汉语全面的结构关系,但从这些例证可以看清两点:第一,语言形式绝对不是空洞的形式,而是与语义内容不可分离的形式,并且如果不从语言形式着手去研究语言,就无从发现和解释语义内容。可以说,一种具体语言就是它所有的表达形式系统。第二,从语言系统看待语言形式,形式不是僵化的、固定不变的,而是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的网络结构。坚持这两点就是坚持唯物辩证法观点去认识和研究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