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你上面谈到语言符号，不知对这个问题该怎样认识和理解？
主：语言本身就具有符号性质。大家知道，语言是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或者说是传递信息的符号系统。表达观念也好，传递信息也好，说的是用一个方便的东西去代替另一个实在的东西，如数学或逻辑学的公式、符号。因此，符号具有二重性，一面是实际存在物，另一面是代表存在物的形式。简单地说，符号是指称和代替某种事物的标记，如公路上的路标、城市十字路口的信号灯等，都是社会约定俗成的。语言也是社会约定俗成的符号，而且是一种更重要的符号。作为交际工具的语言符号不同于人为的契约性的符号，比如礼节仪式，人们可以讨论确定某种最方便的形式，用鞠躬握手的方式代替磕头作揖的方式，只要大家遵守就行了。语言不能通过多数人的决议改变社会公共习用的表达形式。“文革”初期，狂热的红卫兵妄想把许多地名改成具有“革命”性质的名字，结果失败了。语言也不同于生产工具一类性质的符号，人们可以评论生产工具的好坏，引进现代化的先进生产工具，淘汰落后的生产工具。语言却无所谓好坏，它一视同仁地为社会成员服务。
说到语言符号的性质，我们要特别注意符号和它所指代的实体的关系。说“点心能吃”，不是指“点心”这个词可以吃，而是“点心”这个符号指代的实物可以吃。我国古代符号学家（名家）公孙龙在《白马论》中提出的“白马非马”的命题，被争论了两千多年，其实就是学人没有把“白马”和“马”这两个符号和它所指代的实体分清所引起的。《白马论》中说：“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只有符号才有“命”（指称）的作用。公孙龙这个命题说的是“白马”这个符号异于“马”这个符号，而后来解读者把这句话的“非”解说为“不是”，从而认为公孙龙说的“白马”这个实体不是“马”这个实体，成了一个假命题。前面已经说明，语言是以语音形式作为物质载体代替、表达语义内容的，它是音义结合双结构系统，是可以重新分解和组装的，它比任何其他符号都要灵活多变，并且可以代替其他符号。
语言符号具有两大特点：
1.语言符号的任意性
人们认识客观现实现象，最初用什么语音去指称它、代表它，是任意的。例如，客观世界存在着一种有思想、会说话、能制造劳动工具的动物，说汉语的先人把它叫做“rén（人）”，这是任意的。rén这个语音与它所指代的“人”这个实体本身没有自然和必然的联系。正是这种特性使我们看到不同语言使用不同语音标记同一客观对象的现象。汉语用rén这个语音形式标记客观对象“人”这个事物，而维吾尔语则用adεm，俄语用человек，日语用hito，马来西亚语用orang，一个事物叫什么名称与这个事物的性质没有关系。所以，马克思说：“物的名称，对于物的性质，全然是外在的。”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第98页。
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决定了世界语言的多样性。如果一个事物的名称和表述关系是由该事物的性质规定的，那么世界上同样的事物只能叫同样的名称，用同样的关系表述，世界上的语言就只有一种了，这自然是不符合事实的。我们在前面已经列举了汉语“见到你很高兴”这句话，用汉语、维吾尔语、英语、俄语说出来，其语音形式都不相同，却可以表达相同的语义内容，这就可以更深刻、全面地认识语言符号的任意性。
我们要特别指出，语言符号的任意性是就标记客观事物内容、语义的表达形式方面说的，是指使用该语言的社会集团的先民最早用什么声音形式去标记客观事物是任意的，而不是指人们对语义内容理解的任意性。语义内容是客观事物在人们头脑中的反映、认识的结果（虽然反映、认识存有个人主观性），是客观事物本身的性质所赋予的。比如说，地球上存在着一种有思想、会说话、能劳动的动物，说汉语的人把它叫做“rén（人）”，于是“rén（人）”就获得了“有思想、会说话、能劳动”的语义价值。尽管世界各族群的人对“人”这个对象叫法不同，但对它的认识、理解（即语义）则是共同的，不是个人主观规定、可以任意理解的。所以，斯大林说：“语言是同思维直接联系的，它把人的思维活动的结果、认识活动的成果用词和由词组成的句子记载下来，巩固起来，这样就使人类社会中的思想交流成为可能了。”（《马克思主义和语言学问题》）如果语义内容也是任意的，那么人类社会的思想交流就根本不可能实现，甚至人类本身也失去了存在的基础。
我们还要认清现在有一种并不研究语言的流派叫做语义学派，他们歪曲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妄加论断说什么“作为人，我们有特殊的自由来随意制造符号，运用符号和给予符号以任何的值”，说什么像“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这些词是“我们头脑中创造出来的”，“其实最强有力的显微镜也找不到它们”，这是“因为不同的人对于法西斯主义有不同的了解”。语义学派认为，世界不安宁，不是由于帝国主义的侵略和战争引起的，而是由于人们使用语言的“含混”造成的“误会”；他们荒谬地断定，只要铲除“语言的暴政”，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的矛盾和斗争就会自然消失，世界也会安宁。很显然，这个不研究语言的语义学派曲解语言符号的任意性的用心是昭然若揭的。
2.语言符号的线条性
我们把语言符号同其他符号加以比较就能看清语言符号的线条性特点。例如，图画也是一种符号，我们运用视觉器官去看一幅图画，可以同时接收到点、线、面或长、高、宽的实体画面。音乐也是一种符号，我们运用听觉器官去欣赏一首交响乐，可以同时听到不同乐器同时发出的高低、长短、强弱等有节律的不同声音。语言符号则不是这样，它是由发音器官发出的一个接一个的声音。我们运用发音器官说出一个句子，表现出来的是一连串的音波，如前面举出的“见到你很高兴”这个句子，说出来是jiàndàonǐhěnɡāoxìnɡ这样一连串的音波，这一连串音波在同一说话时间里，始终是而且只能是以一条线的形式伸展开来，即一个声音接着一个声音相继出现，如一条珍珠项链中的珍珠一个接一个，它不可能同时发出两个声音，这就是语言符号的线条性。
语言符号的线条性不仅仅是语音形式呈线性伸展，同时也是语音形式和语义内容结合一体以语词组合序列性延伸，这就是大家共知的语符链。比如我们上面说过，不能把语音串“hěnɡāoxìnɡ”分割成“hěnɡāoxìnɡ”，这就违反了汉语语音结构规律，同时也失去了表达意义；也不能把“很高兴”语词组合序列分割成“很高兴”，从而失去理解意义。
认识语言符号的线条性，对于了解语言内部结构规律十分重要。语言不过是无数句子的集合，而句子也不过是语言要素的排列组合。这就使我们认识到，语言要素不是孤立的，它处于前后要素相继的线条性之中。这也意味着语言要素不是一堆散乱的材料，而是受一定的组合规则所支配的。
客：你上面只谈了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和线条性，有的学者还谈到语言符号的离散性、层次性、递归性等，究竟该怎样认识？
主：我们首先分清事物的属性和特性。人们从不同角度观察事物，认定事物的性质就不尽相同。公孙龙的《白坚论》就说，对一块石头，用手摸是硬的，用眼看是白的，坚硬和白色不能同时存在于石头之中。这可以说，同一事物存在着几种性质，有的是同类事物共有的，这是事物的属性；有的是某种事物专有的，是区别同类的本质特征，这是事物的特性。比如说，具有生命的物体是生物的共性，它可以区别于无生物，又成了生物的特性。人以及同一种类的动物都是生物，这是它们的共性；人有思想、会说话、能劳动，这又成了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特性。总之，事物的特性或特点绝对不是很多的，我们不能把同类事物的共性当成某一事物的特性。科学研究就是要根据事物的特性解决特殊矛盾。
再来看语言的符号性质，从构成语言的要素看，都是无数的语音、语素、词等，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堆散乱的原材料，说它是离散体，是没错的。如果仅止于此，语言也就不可能作为交际工具，表达思想，研究它还有什么用？语言符号的层次性也是语言的属性之一。我们研讨语言层级关系时就清楚地看出语言结构是由各类部件逐层构建的，很像几何图形，或者说就是现代语言学的树形图模型。但这也是在语言线性基础上衍生的，且不是语言专有的。至于递归性嘛，那是用科学的数学方法分析语言获得的，我们再用前面说过的语言能力的两个例句（例[20]、[22]）来分析：
[20]政委要团长命令营长叫连长派通讯员通知一连战士反击敌人进攻桥头堡。
[22]一张严肃的、轻佻的、克己的、放荡的、开朗的、阴沉的、善良的、邪恶的、英俊的、丑陋的面孔。
我们把[20]、[22]两个句子的语词改用数学符号代替，用N代表名词，用V代表动词，用A代表形容词，就可以改写成：
[20]NVNVNVNVNV……
[22]AAAAAAAAA……N
可以看出，[20]是重复使用NV，[22]是在N前面增添A。如果NV、AN都是汉语的语法规则，那么下列[20]a、[22]a也是符合汉语语法规则的语符链。
[20]a。 NV NV NV……
[22]a。 A A A A……N
从理论上说，[20]a可以无限地重复NV，[22]a也可以无限增添A。这样重复使用同一条规则就叫做递归性。
客：你谈到语言符号的线条性，传播媒介是否还有非线性的呢？语言研究就有非线性音位的论述。
主：这同样有个角度的问题。现在是信息化时代，早就出现了有线、无线通讯，进而又有了遥感卫星通讯，这说的是通讯器材和通讯科学问题。语言科学研究也出现了许多新思想、新方法。所谓非线性音位，是指在音质音位基础上分析起区别语义作用的语音的声调、轻重、长短等，通常叫做超音质音位系统。这就看出，这些超音质音位看似是非线性的，而其实质是在线性的音质音位基础上派生的，没有线性的语音串，非线性音位就会失去存在的基地。进一步地说，现代语言学都很重视研讨出现在语符链中没有语音形式的空语类成分，如我们前面列举的“他答应[]另写一篇”、“他允许[]另写一篇”，其中的[]是没有语音形式而有语义内容的句法成分，这也算是非线性成分吧，然而它与有线成分相对立而存在，却是语言机制的一大奥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