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的,就看见身穿古代戎装的年轻武士,手执长枪分列在路两旁,在毒花花的太阳光下,像松树一样挺直静立,威风凛凛。待想仔细看清他们的面容时,车已开过去,即便回转头,也看不见了。心神还没从武士身上拉回来,又迎面撞上几个一身玄衣的小伙子练中国功夫,身手敏捷,闪转腾挪间呼喝有声。与他们隔路相对的,是一群衣着鲜艳的古装少女在跳舞,宽大的裙摆随轻盈欢快的舞姿张开来,像蝴蝶翩跹的翅膀。目光还在蝴蝶翅膀上流连,猛然间一束火焰喷来,吓得我惊叫一声赶紧往后躲。原来,是有人当街打把式卖艺。还没从火焰的惊吓中缓过劲儿,一个算命装扮的人又出现了,他一手执太极旗,一手执算命板,大声吆喝着招徕顾客。一对小夫妻,身穿粗麻布衣裳,在算命人对面的街边摆摊儿,摊位是辆老式木质手推车,车上放着麻袋。听他们吆喝的内容,知道里面装的是上好的淹城大米……
花样繁多又内含深刻的铜雕大门渐渐远去,车边闪过绿树掩映的逼真巨型假山石、粗壮的假枯木、仿古的楼台、寓言故事雕像、喧闹的市井百态。我突然万分兴奋和激动起来,像时下流行并滥演的穿越剧里的情节一样,一闪念间,便从现代回到古代,左顾右盼,涌起君临天下的万丈豪情。几千年前的淹王,是不是也曾这样经过街市?当然他乘坐的是豪华马车或花轿,有前呼后拥的仪仗队相随。他透过窗户向外看,见自己的人民有这样五花八门的丰富方式过日子,一派天下太平的繁荣景象,挥手致意间,该会生出得意洋洋的成就感吧!还是在他经过的时候,会先派卫兵清理街道,层层戒严,根本不看百姓一眼,不管百姓疾苦与死活?明君与昏君的最大区别,恐怕也就在此。
我正这样暗自猜度想像,车突然停下来。才发现,孔子他老人家以二十几米的高度端立在假山石间,假山石上雕刻的图案和文字,记录了他的生平经历。午后强烈的太阳光照在人身上,像撒了辣椒面儿,剌喇喇的难受。我仰头,眯眼看孔子。见老先生面目和善慈祥,又充满智慧,双手合礼于长须前,宽袖大袍,头顶是碧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他脚下,是讲学的场地,他的学生们席地而坐,手执竹简,仔细聆听他讲学。讲学的孔子是现代化智能型,谁要是愿意,可以当面向他老人家讨教。我倒是很想问问,这淹城真是春秋时期建造的?还是延用了夏朝就建好的现有城池?他老人家什么时候来过淹城?对当时的淹城有什么映像和看法?几千年来,淹城经历了什么样沧海桑田的变化?上演了多少回悲欢离合?我鼓了很多次勇气,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我拿不准这些问题在不在他的回答范围之内,若他万一不回答,我会尴尬、失望、失落。再说,万一他回答不出来,也有毁他几千年圣人的光辉形象。
车子又开动,在诸子百家园中前进。谁要是想了解最能代表“百家争鸣”的春秋十二家的细节,可真要在这里多逗留些时间。不能这样走马观花,要慢慢行走,在每一家都仔细观察,深刻体会,才能熟悉他们的生平事迹、历史典故、学术思想,知道他们对中华文明及世界文化产生的深远影响。这十二家,巧妙地布置在群峰林立中,相互连接又各自独立,其间溪水淙淙,绿树掩映,曲径通幽,意境深远。车子路过的时候,我看见有很多人,在这平地上建起的几十米高的沟壑间出出进进,微笑的,严肃的,面无表情的,冷热酸甜,各得其所。
喜欢随后而至的仿古街道。房屋都是木质结构,一层或二层,有简洁的深咖啡色雕花墙饰和窗户,曲线流畅的黑瓦,粗木纹的黑褐色廊柱。街两边,相隔不远,就有一串高高悬挂的褪了色的圆柱形粉色云纹灯笼。几座石质的雕琢精美的牌坊依次立在街当中。整条街的色调深沉而妥帖,看起来像是浸透了人间烟火,裹了一层厚厚的时光包浆,就像它已经在这里存在了几千年,让人心生宁静与安详。三三两两的人在街上行走,有穿古装的,也有穿现代装的,一时间很难判断,到底是现代人穿越到了古代,还是古代人穿越到了现代。
看见那些庄严肃穆的宫殿,实实在在惊叹了一番。不管是宫殿的房顶,墙壁,柱子,或是任何犄角旮旯,都布满极度繁复错杂的装饰纹或雕塑,暗沉沉的古青铜色,看起来金碧辉煌,华丽气派,待走近,特别是走进宫殿内部,虽然有明亮温暖的灯光,还是有一种冰冷压抑的感觉,喘不过气。仿佛看见一幕幕勾心斗角的闹剧,走马灯一样在天子脚下上演,为江山、权位、金钱、美色,冷酷无情地争个你死我活。在里面演出宫廷舞的少女们,笑魇如花,薄如蝉翼的纱裙和轻盈细腻的舞姿,伴着编钟浑厚悠扬的曲子,梦境一样。她们生活在当下,是多么幸运,想当年,有多少如她们一样的年轻女子,困在这样铜墙铁壁的牢笼里,或夭折,或终老一生,再也没能回家。
恍惚中,又穿过一条长长的绿藤萝缠绕的走廊,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车就驶过一座木质仿古桥,到了淹城腹地。
绿和静,是这里的主题。那绿是扑面而来的,即便数晕了头脑,也闹不清其中有多少种树的叶子。它们的绿带着春夏之交的新鲜稚嫩,在路两边闪烁,好闻的气息融化在空气里,清凉温润,直淌入肺腑,让人精神一振,突然间就心明眼亮起来。静,是鸟儿的鸣叫声衬托出来的,不知道有多少只鸟儿,谁也看不见它们躲在哪些叶子下,只能听见它们的叫声,叽叽复叽叽,啾啾复啾啾,这个没唱罢那个又登场,曲折婉转没个停歇。它们是在争论淹城的建造者到底是谁?还是在重现古时各国之间纷乱的闹剧和战争场景?当然,也许它们根本不理睬这些陈年旧事,只是在说些家长里短的琐碎闲话?可惜,我听不懂它们的语言,便只陶醉于这绿和鸟鸣营造出来的轻松美好的氛围里,面带微笑,惬意于心。
等看见那三座盖满杂树野草的荒凉土堆,心又一下子沉重起来,不知怎么排遣突然生出的冷意与忧伤。都说红颜多薄命,容貌绝代、聪慧伶俐又多才多艺的淹城公主百灵,生在那样混乱多战的年代,自然也没能逃脱这样的宿命。那发誓要与她相亲相爱携手共白头的留城王子,只不过是为了通过她拿到淹城的护国之宝白玉龟,一旦东西到手便弃她而去。百灵的香消玉陨,一说是留城王子所杀,然后淹王厚葬,为迷惑盗墓者修了三座坟墓。一说是不明真相的淹王一怒之下所杀,且分尸三段,也就有了如今被称为头墩、肚墩、脚墩的坟墓。这两种死法都让人心生疼痛与悲凉,如果选择,我更愿意相信前者,一个女子,被爱情欺骗已经伤透了心,就不要再让她失去亲情了吧。
不太喜欢子城河上那座仿古的黑色九曲桥,尽管它看起来和河面上崭新碧绿的荷叶很相配,雎鸠这个词作为它的名字也很别致,但因为据说百灵公主就是在这里和留城王子一见钟情,才导致了最终的悲剧,我对它有了成见。倒是很喜欢从雎鸠通往子城的那条黄花小径。那些花儿应该属于菊科,开的稠密而热烈,就像它们吸食了大量的阳光后又释放出来一样,明亮而灿烂,把我之前郁闷的心都照的开朗了。
子城是淹城的中心,淹君殿原本在此,是他处理朝政和生活的地方,如今荒凉一片,除了坍塌了的古城墙和那口竹木古井,别的什么也没有,没有旧宫殿的残垣断壁,也没有重建宫殿的金碧辉煌。我低头,在荒草间慢慢行走。想象当年留城王子带兵用火攻破了淹城,淹王命丧城河底,留城王子也于混战中丢了性命,这恐怕是对他们不得民心的统治方式的惩罚,一个朝代就此覆灭。“淹”字在古代是长久吉祥的意思,建造淹城并为它起名字的人远去了,它却长久的存在下来。转眼几千年过去,一代又一代人在此繁衍生息,保护它,或是破坏它。不管它经历了什么样的沧桑与变迁,它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形制都不曾改变,是古代城市文明的活化石,是现代园林的始祖。
一路而来,三河三城里都没见着大型新修的复古建筑,有的只是画龙点睛一样的零星景致,掩映在绿树丛中,恰到好处的讲述与它们本身相配的传说故事,瑶岭钟声、孙武草堂、龙泉之水、石雕白玉龟、从河底出土的独木舟、青铜器……每一个景致都让人浮想联翩,欢喜,忧郁,或悲伤。突然意识到,之前看到的春秋乐园,古街,宫殿,还有那些现代化的游乐设施,都在淹城遗址之外。这样的规划真是万分明智,令人印象深刻并心生欢喜。就让仿古的新淹城保持春秋时期的热闹与繁华,就让原本的旧淹城保持历尽沧桑后的清幽与宁静。时光不能倒流,历史不能重复,遗址,只是遗址,每个人都可以在这个废墟上徘徊流连、想像、感怀、嗟叹。多少个人来,就装走多少个淹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