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邯郸古城时,夜已降临,街边的路灯和霓虹灯绚烂亮丽,斑驳的树影如流水般漫过车窗,柔软温婉,无声息。
目的地,是武安的长寿村。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也是一个熟悉的名字。长寿,亘古以来,上至政府高官,下至黎民百姓,哪个不向往长命百岁?甚至渴望与日月同辉,永生不老。因此而发生的故事,可笑的,离奇的,凄凉的,残酷的,难数清。在现代化的岁月里,长寿村这样一个有些土气又有些俗气的名字,做为风景区的招牌,真有些古怪,可以引来大批游客?疑疑惑惑间,不免心生轻慢,不以为然。
邯郸古城越来越远,繁华的灯光也就越来越远,周围慢慢黑暗下来,陷入无边无沿的沉寂。幸而车灯像一张犁,以锋利的齿将黑暗划开一个深长明亮的洞,隧道般,向前延伸,待车开过,即在车后瞬间闭合,像从来没打开过。
车内有空调,清凉舒爽,把七月的高温隔离在外。车内的气氛却是热烈的,同乘的五六个文人,你方言罢我接口,不是谈论诗文写作,而是谈论当下的热门话题:越来越大的富贫差距;日趋严重的环境污染;肠梗阻一样的交通堵塞;居高不下的房价;工资涨得没物价快;食品添加剂里的致癌物;官场中的黑暗——每个人,都像站在薄冰之上,小心翼翼,稍不慎,就可能跌入冰冷刺骨的深水中,再也上不来。虽然慨叹,却也只能无奈,不管压力有多么巨大,不管是什么样的状况,都得继续生活下去。在这样越来越艰难的生存环境里,长寿,是幸福的事,还是不幸的事?问题是,在这样恶劣的情境下,怎么可以长寿?
夜深了。
车子进入山区,跟着路向上爬坡,拐弯。偶尔有村庄一略而过,散落着的几点灯光,星星一样,不真切。车灯划开的洞虽然明亮,却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像无涯的时间。
某个山坡下,有辆面包车停在路对面,车内的人探出半个身子,使劲冲我们挥手,同时大声喊着什么,似乎需要帮助。我们的车没停下,也没减速,一直开过去。回过头,那车已消失在黑暗中。世上无常的事太多,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那车内会不会隐藏了某种可怕的阴谋?这个插曲过后,大家继续谈论原先的话题,依旧激烈而热闹,甚至略有愤青的嫌疑。前面领路的车,却毫无预兆地猛然停下来,停在黑压压的群山之中。走错路了!原路返回,又到面包车停的地方,面包车已不见踪影。突然想,那面包车上的人,努力向我们挥手喊话,是不是提醒我们走错路了?我们在防人的坏心的时候,是不是,也把人的好心挡在外面?
夜更深了。
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快速躲到车子后面去,都不是长寿村。开始疲惫。每个人都想赶快到达长寿村,也好马上洗漱,安然歇息。正焦躁间,车灯光里现出一条险峻的狭谷,谷间最窄处不过十余米,两边崖高不可见。车,就从这狭谷间的路面一穿而过。上坡,拐弯,前面闪出灯火。终于,看见写了长寿村村名的牌子。
车刚停稳,迫不及待下车,只一刹那,便淹没在空灵通透、沁凉如水的乡村空气里。那空气冰镇过一样,携了花草树木的香,汩汩流动,穿透单衣薄衫,穿透肌肤,直入五脏六腑。禁不住打个哆嗦,连说话都带了颤音儿。
以长寿山庄命名的两层楼的宾馆,房间里没有卫生间,更没有洗浴设备,唯一的公共卫生间,在宾馆右侧狭窄隐密的角落里,唯一的公共洗漱处,在大门内不远处的墙根儿下,露天。最初难免有些失望,接着又马上高兴起来,这才是真正到了乡村啊!真正的乡村,就应该有别于城市,朴素,原始,贴近大自然。
自来水,不是普通的自来水,是从长寿村名泉长寿泉引来的。管道却极普通,装了几个极普通的水龙头,打开水龙头,水便流到极普通的水泥池子里。水的温度比空气还低,捧在手里,不见有物,但觉透骨冰凉。
在床上躺下,已近午夜。一只后娘鸟不住啼鸣,把谈情说爱的虫儿们婉转的吟哦声盖了下去。夜,越发显得沉静。
无梦到天明。
是被鸟儿的叫声闹醒的。不知有多少种鸟在叫,叫得最响亮的,是喜鹊,喳喳喳喳没个停歇,不知它们哪里来的那么多激情和热情。
起床,出门。迎面撞上冷若冰霜的空气,即刻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太阳正从远处的山尖升起。山尖上有个U形缺口,恰似张开了的巨龙嘴,那太阳,也便成了龙珠。火红色的龙珠从龙嘴里缓缓升起,光芒喷射而出,照在被葱郁的树木笼罩的连绵群山身上,万叶滴翠,霞彩荡漾。照在被葱郁的群山环绕的长寿村身上,石屋烂漫,院院生辉。也照在被这样宁静的,又是万分喧闹的乡村景象惊呆了的我的身上,双目灿然,满心赞叹。昨夜的轻慢,早已抛到云宵外。
不知何处传来呼喝声,这边喊,那边应,回声悠扬,是有人在吐秽纳净,涤荡心灵。也出去走一走。沿水泥村路下坡,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昨夜来时,一切都在黑暗中,现在才见清晰模样。树高而直,叶片密集,深深浅浅的绿,挨挨挤挤,在山野间涌着波涛,连舒缓的风,还有人的呼吸,也仿佛带了绿的颜色。整个长寿村,置身于这样的清幽里,像个阅尽苍桑,洞穿世事的智者。路上有车来往,也有行人来往,有游客,也有村民。游客和村民区别明显,游客身上写着的悠闲,带了匆忙中突然歇下来的痕迹,而村民身上的悠闲,却是与生俱来,不带半点瑕疵。村民们喜欢戏曲或歌曲,有的大声唱,有的小声哼,不唱也不哼的,手里拿着小收音机,边走边听。路边的田地里,庄稼和蔬菜正长得旺盛。一个绿围翠绕,生机勃勃,宁静悠然的小山村!
终见峡谷真面目,两边崖面接近九十度,需用力仰视,才见百米高的崖顶。崖石层层叠叠,险极陡极,少生植被,不可攀。谷口外的巨石上,刻了红色大字“通天峡”。旁边的《通天峡记》里说,当年刘伯承将军带领八路军129师转战太行山区,穿此峡,经十八盘,翻摩天岭,突破日军九路合围,又分进合击打败敌寇,一举收复晋东南,巩固了太行山。因此得名。
资深游者说,长寿村被连绵的群山环绕,只有通天峡这一个进出口。从易经的角度看,围住长寿村的山,恰巧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山上有二百多种草药,各种草药的能量融于雨水或雪水,经千余年渗透,以清泉的形式流淌出来,那水,便有了预防疾病、延年益寿的保健功效。山上树深草茂,可以释放出大量负离子,即使是冬天,空气也是清澈纯净的。长寿村有如此的好山,好水,好空气,再加上村民们勤于劳作,筋骨强壮,日常吃穿简单朴素,心态清静平和,所以,他们不得绝症,世代长寿,不论男女,七十岁之前过世的几乎没有,大都是九十岁以上,一百多岁的也很常见。
那么,是谁喊的芝麻开门?喊开通天峡这道神秘大门,为后人找到长寿村这样一个桃花源式的人间仙境?
站在通天峡口,绿色的风从身上抚过,如流淌千年的长寿泉水,滤去满心的世俗浮躁与市井忧怨,整个人,都仿佛清澈纯净起来。虽然只是匆匆过客,我还是有两天时间,可以和长寿村亲密接触,在她绿围翠绕的怀抱里,开悟,自省,换一种清新自然的方式解读人生。多么好!
如此这般,穿过黑夜,走过黎明,眼前现出的长寿村,正恰似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