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身子探出窗外,侧弯成弓的模样,伸直胳膊,向下,再向下,指尖才终于碰到河水。天空正下着雨,雨点落在皮肤上,引起针尖儿大小的凉意,雨点落在水面,惊起圈圈涟漪,像一双又一双历史的眼,睁睁合合。我与这些眼对视,无声地交流,想找到有关淹城的某些答案,得到某些启示,然而眼都花了,终是一无所获。河水是温润的绿颜色,朦胧又神秘的气质,不通透,即便目光如箭,也射不穿水的厚度,也就看不见河底都藏了些什么。弯拢指尖拘水到眼前,打算近距离仔细观看那绿色,也好从中找到有关淹城的某些答案,得到某些启示。然而河水一旦附到手上,便什么颜色也没有了,只像露珠一样晶莹剔透,闪着纯净无辜的光,映射着岸边的翠色,似乎淹城的一切过往都与之无关。
怎么会无关?若没有这环形的三河之水,也就没有三城,没有“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三河绕三城形制,淹城,只怕也就不能叫淹城了,即便叫了淹城,只怕也是普普通通,没那么多难解的千古之迷。此刻,我看见和触摸到的,便是淹城内城河的水。往外是外城和外城河,往内,是子城河和子城。
河岸边的翠色是有层次的,香樟树,玉兰树,榉树,松树,柳树——还有许多其他叫不出名字的树,及树下的野草,各自按脾性生长,燕瘦环肥,形成团团簇簇极干净的绿。树的枝杆斜倾到水面,绿水倒映着绿树,绿树环绕着绿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苍茫的天幕下,在氤氲的雨雾里,恰似绿波荡漾的时光隧道。我坐在游船上,就像坐在时光机器上,在闪闪烁烁的波光里漫行,如考古学家一样拣拾历史遗贝,寻疑问惑,像诗人一样捕捉亦真亦幻的灵光,面对三千年前留下来的古城废墟,胸中涌动万般情愫,冷热不定,悲喜无常。
内城河入口外左侧,有一股喷涌而出的水柱,高出河面几十厘米,成团的洁白的花朵一样,不休不止地盛开,让人有折下一束把玩的念想。当年,淹城先民的救命神龟,驮人过长江时吸满一肚子水,到淹城后吐出,水渗入地底,居然接通长江,长江水沿此通道源源不断涌来,也就有了这股龙泉。因了这龙泉,几千年来,淹城三河总保持同样高的水位,涝不增,旱不减,救无数乡民度过天灾。但凡传说故事,少有空穴来风,总会有所依据。船家说,早年间,他曾见过泉水从河底汩汩而出,清澈无比。后来,淹城遗址封境成旅游区,为方便管理,居民全部迁出,城内土地改成园林景观,没人种庄稼,也就没人挖河泥堆肥,河底渐渐积满淤泥,堵塞泉眼。如今的龙泉,是人工造景。
我暗自叹息一声,想起前一天乘游车在外城看见的几棵桑树。那几棵桑树夹在其他树中间,大人腿一样粗细,饱满的青的、红的、黑的桑葚挂满枝叶间,格外诱人。这极富乡村意味的浆果树,引起几声惊喜的欢叫。欢叫之余不由得想,若这桑树下跑着几只鸡,河水中浮着几只鸭,不远处有几座农家小院儿,院里跑着一只狗和几个顽皮的孩子,院子后面是成片成片的庄稼,村民们劳作其间……该是多么自然的迷人景致!然而历史就是历史,总少不了沧海桑田的转换,机缘巧合间,一刹那便易了容颜。龙泉水,会从别的地方找到出口,保持三河的水位;迁出去的村民,会在别的地方繁衍生息;饱尝历史沧桑的淹城,还是叫淹城。
这是谁的淹城?是山东奄国迁徙而来的遗民建造?是吴王夫差为囚禁越王勾践建造?是春秋时期吴国季札建造?……
船家说,他年少的时候,见过高高耸立的古城墙,土质,二十来米高,颇有气势。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都倒掉了。我坐在船上细看两岸,古城墙已被岁月蚕食如缓坡,绵延起伏,圆润,似乎原本就是这样,仅仅只是河的岸。浓密的树和草覆盖在岸上,年轻的绿,不见千年古树,亦不见百年老树,即便在城内其他地方,也没看见年纪大的树。船家解释,那些古树都被日本鬼子砍去修了碉堡。我再看古城墙,便感觉到一阵阵彻骨的寒意与疼痛。
作为一座城池的守护者,淹城的三道城墙是高大的,也是厚重的,各自又有五十米宽,四米深的城河环绕,怎么看也是牢不可破,易守难攻。然而,即便在几千年前的冷兵器时代,它还是被轻而易举的攻破了。先是被爱情之火攻破,再是被邪恶之火攻破。
子城河内种了荷花,仿古的木质九曲桥蜿蜒其上,取名“关睢”。传说淹城的百灵公主和附近留城的王子在此一见钟情,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成就了好姻缘。我徘徊在“关睢”的时候,正是晴天,太阳光直落下来,照着碧倾一池的荷叶,也照着“关睢”旁那条溢满芬芳的黄花小径。恍惚间,仿佛看见他俩在九曲桥上观赏荷花,吟诗作赋,浪漫无限。又仿佛看见他俩追逐嬉戏在花径上,宽袖飘飘,衣角飞扬,表情像阳光一样灿烂,笑声像百灵鸟一样脆亮。恩爱不尽。
留城王子不仅对公主好,还为淹王出主意,在城墙上种植狗蒺藜和扁豆。狗蒺藜尖利稠密的刺是好城防,扁豆开花时,整个城墙便成了彩云织成的云锦。这样可供观赏又可防敌的设计,实在巧妙,叫人赞不绝口。然而美丽的另一面往往暗藏龌龊,留城王子也许是爱百灵公主的,却更爱攻城略地占江山。某日,他借公主之名,偷了象征淹王身份的护城之宝白玉龟逃回留城。淹王一怒,不问青红皂白杀了女儿,等他明白过来,百灵已香消玉陨。此时正是冬季,天干物燥,城墙上的狗蒺藜和扁豆藤枯叶黄,留城王子下令火攻淹城。一霎时,整个淹城便陷于火海,杀声震天,血光四溅。刚刚含悲厚葬了女儿的淹王,匆匆收拾细软乘船逃命,不幸船翻人亡,和宝物一起沉入河底。留城王子也在混战中命归西天。尽管三城周围都是水,也浇不灭爱情之火引来的邪恶之火,它只能眼睁睁看着城破人亡,张开怀抱,接纳投入它怀抱的血泪与灵魂,沉淀,深藏,流淌,静静的,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我再凝望河水,似乎看见里面有模糊的影子,要细看时,却什么也没有了。
一条陈旧暗哑的独木舟搁置在内城河边的树荫下。是从河底挖出来的,同时挖出来的,还有四件工艺精湛的铜质文物。四件文物被复制放大,放在独木舟附近枝叶掩映的岸上。文物的造型和喻意,说明乘船人的身份不同寻常,恐怕就是当年沉水而逝的淹城之王。这淹城之王,到底是谁?考古专家和历史专家还在争论不休,各说各有理。我却最愿意相信王黎明先生所说,他是夏朝最后一位皇帝,夏桀。
夏朝后期,国家积累了大量物质财富,当朝者便慢慢荒废先祖发展农业经济的执政理念,转而不惜财力人力发展城市文明。尤其是夏桀,不光在二里头建起中国第一座城市化大都城,还为方便去江南会稽山祭拜先祖大禹,建起三城三河的行宫淹城。这两个工程的巨大花费,让国民生活陷入困境,国家发展也陷入困境,自然是臣恨民怨。大臣商汤趁此机会起兵灭了夏桀政权,建立商朝。夏桀被赶出皇城,所到之处都不招人待见,无奈,只好要求南下淹城。这正中商汤流放夏桀的下怀,又专门派长子镇守淹城附近的留城,监视夏桀的一举一动。商汤长子怕失去继承皇位的机会,不愿长期守在留城,便想方设法娶了公主,烧了淹城,杀死夏桀,本想就此北归中原,却没想到机关算尽,同时害了自家性命。
方形的子城,颓废的四面城墙上树密叶稠,各种鸟儿居住其中,雎雎啾啾鸣个不停。一时间,让人难以断定这里到底是沉寂的,还是繁华的。城墙内,当初屹立气势恢宏的宫殿的地方,如今是一片平整的荒地,遍布细碎的野草。城门内右侧的千年竹木古井,也许还记着那些云烟往事,那曾经的富丽堂皇、霓裳歌舞;那曾经的失国之后的忧愤,瑶岭钟声下的反省与忏悔;那曾经的真情或假爱,城破人亡……它当然记得,它只是像护城河水一样保持沉默,就算有人巧舌如簧,也套不出它一句话。
“淹”字,在古代的意思是长久吉祥。想像墙高水深的淹城,宫殿华美,连接亭台楼阁的回廊曲折辗转,宽的窄的路蜿蜒在花红柳绿间……夏桀祭拜祖先之余,在此小住,该是多么悠然惬意。然而这宫苑的建造违背了天时、地利、人合,犯了众怒,正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淹城,最终淹没了他的国家,淹没了他的生命……
百灵公主的三座坟墓,以等距离排列在外城,长满杂树野草。没人知道哪一座是真的,就像没人知道,夏桀逝去之后的岁月里,淹城又经历了哪些风云变换。
几张竹排从对面驶来,游客们撑着的各色雨伞和他们的桔黄色救身衣,让满眼单调的沉沉绿色活泛起来,刹那间生机勃勃。竹排上的船工边撑篙边清唱民间小调,沙哑苍凉的歌声在水面上回荡。有那么一会儿,我突然以为他们来自历史深处,电光闪烁间,猛然出现。擦身而过时,竹排上的人笑着喊着向我挥手致意,我也报以同样的热情。各自的影子倒映在水里,慢慢疏离,远去。
雨还在下,星星点点跌落水面,荡起圈圈涟漪,像一双又一双历史的眼与人对视,有人看得懂其中的含义也好,没人看得懂也罢,哪双历史的眼会在乎呢?淹城,它只属于历史,以天下园林鼻祖的姿态静默在常州武进,不管谁来过,都只是匆匆过客,有名的无名的影子留在水中央,像雨点一样荡起或大或小的涟漪,稍纵,即逝,再不见痕迹。
不管你如何想像、假设、推测、考证,淹城的历史真相就在那里,所有的细节,只有它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