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后黄土塬没有顾上杨远宏那里的事,据说他已经顺利的开机。开机仪式黄土塬没去,第二天看早报,整版都是他的报道。杨远宏的一张蒙了刺猪皮的脸,鬓发和杨远宏张扬的从纸页上扎出来,一摸都刺手。两只眼睛更亮,亮的像非洲人嘴里露出的牙齿。黄土塬觉得照片旁边配上一行粗黑的大字“革命烈士杨远宏永垂不朽”,则更为贴切。他现在象一匹换了马刺的儿马,正暴蛮地向他的目的地冲去。黄土塬已按合约把全部款项打了过去。他一直想抽时间去杨远宏那里看看,可总是有事一耽误就忘了。过了大概两个星期,这天被袁莉堵在了家里。
袁莉是个个头高大,皮肤成小麦色的女孩。她一进门,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黄土塬。黄土塬明知麻烦来了,却佯装不知的继续浇桌子上的一盆大丽菊,小丽,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
大哥,你装傻的本领可真高。
我可不会装,我要会装我就去杨远宏那里拍戏去了。
别提这个。袁莉咔嚓咔嚓跑上前,抬腿就坐在了桌子上,短裙下丰满的大腿溢满了桌面。姑奶奶我现在对拍电视没兴趣。
黄土塬知道她一生气就有长辈分的习惯,心想:杨远宏那计划没成功?难道是硬把这位姑奶奶给轰出摄制组了?这下糟了。这姑奶奶的妈可是自己的干妈,再惹出那个重量级的人物那可真是天塌了。
当年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干妈帮过自己大忙。那老太太四十了才生这个丫头,足足比她哥李江小了快十五岁。从小就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惯的又任性又厉害。
我现在感兴趣的是——怎么对付中年男人。袁莉的语气有些幽怨。这等口气黄土塬还未从她的口里听到过,就像夏日天空飘了冰雪,先是新鲜,等听明白,只觉后背一凉,冰雪被塞进衣领里,喷花的水壶喷了袁莉一腿。袁莉哎哟一声,跳下来擦。原来她是穿了袜子的,湿了一块就显出一大块深色的水印。她白了黄土塬一眼,问,大哥,你怕什么?
黄土塬想我怕什么那不是明摆着的么,那个干妈早就有意把自己这个干儿子变成女婿,这事不知怎么就让袁莉知道了。有一次跟李江全家在一起吃饭时,她直不愣愣地就问,大哥,我给你做老婆怎么样?满桌子人都被她惊呆了,黄土塬差点没把筷子咽到肚子里。他今年四十三,袁莉刚满二十一,他是看着这个小妹妹长大的,情谊从她几岁时起就没变过,一直停留在那个时间,甚至眼光也没长,从来就没觉得她出落成一个有资格做老婆的少女。经此一事袁莉瞬间在黄土塬的眼里长了十几岁。袁莉好像自己被自己提醒,突然来了热情。有一阵子把他纠缠得苦不堪言。好在她所有的热情都有周期性的规律,时涨时落,来如疾风去如落潮。黄土塬从她几岁起就摸透了她的脾气,所以还勉强应付得过来。
黄土塬把喷花的水壶放到桌子上的瓷托盘里说,中年男人就像这么个瓷盘——他手提壶在托盘上顿了顿,别看盘口儿大,好进水,其实装不了多少水,灌一点儿就满了,溢了;装的水不能解渴,一口就喝干,还是碗儿,壶儿什么的好。
袁莉听的来了趣,伸手敲打磁盘,说,那碗儿,壶儿又是什么样的男人呢?黄土塬乘机说,年轻男人就像碗,装的多又给的多,还是透亮的敞口。你给他多少感情爱情什么的他都装得下,你要多少他也给得了,而且一看到底,无遮无拦。想了想又继续说,壶呢,就像老年的男人,装的多也给的多,但就是不该有盖,都闷在肚子里,装不好往里装,倒也不好往外倒。说的兴起,忽然觉得糟了。果然袁莉说,那我喜欢壶。她想了想,哈哈大笑说:我等你几年,等你变成壶,怎么样?黄土塬苦了脸说,我这个盘儿要变成壶还有一段时间,你还是找个现成的壶比较好。袁莉听的直笑,伸手刮了一下自己的脸说,不羞,我听出来了,你是说你还年青,才从碗变成壶。
笑了一阵,忽然又不笑了,低头想了一会,手下意识地在花瓣上抚弄着,不知不觉把大丽菊揪下一朵来,忽然就问,大哥,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黄土塬大叫了一声:坏了!袁莉吓了一跳,见他脸色一变,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手。她其实还是有点畏惧这个大哥的,见他表情那么严肃,以为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忙问,怎么了?黄土塬说,你怎么把花揪下来了?袁莉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手,看见手里拿着粉蓝色的一大朵花,伸了伸舌头,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把它给揪掉了——可你也不必这脸色吧,不就一朵花嘛,有什么了不起的?黄土塬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大丽菊,这是荷兰的最新品种,我一个朋友从荷兰专门给我带回来的。袁莉把花往断枝上一放,四面的叶子托着花朵,她说,看,又粘回去了。小气的大哥,大不了我买一盆赔你就是了。
这一盆花好几万,你赔得起吗?
好几万?袁莉半信半疑地看着黄土塬的脸。
黄土塬一本正经地说,我还骗你不成。你看这品种一年四季都开花,在国内都没有。你说怎么办吧?
袁莉说,那你找我哥和我妈要去,我没钱赔你。
黄土塬心里暗笑,说,那不行,必须你赔。你哥你妈又没揪我的花。
袁莉想了想,狡猾地一笑,说,我把我自己赔给你吧。
黄土塬哪容她往感情话题上拐弯,赶紧说,得了,我有个主意,以后什么请你吃饭啊,给你买衣服啊,这些钱就扣下来,等于是你赔的,扣够了为止。
袁莉说,那不行,绝对不行。我出个主意,每次降低一个档次,比如你请我吃饭要花五百块的,我们就吃四百五十块,该买两件衣服的,就只买一件好了,细水长流地慢慢扣去。
看袁莉精打细算地认真讨价还价,黄土塬差点没笑出来。这时候摆在屋角的落地大钟当当地敲了六下。袁莉把手一拍,可真好,现在就可以还债了。请我吃饭去,顺便可以还你五十块。
黄土塬巴不得出去吃饭,一顿饭吃的高兴了这丫头就什么都忘了。
二人走出来,黄土塬没有开车,见天上的骄阳还如火,没有一丝近黄昏的味道,顺着人行道上法国梧桐的浓荫走了一会,浑身冒汗,只觉得滚滚热浪无形中埋伏在空气中,没有流动,一流动起来就有风,只像股股热气蹲在空气中等着人一拨一拨地撞过去。热的厉害就和袁莉商量就近在旁边的一家餐厅里吃鱼,不去他们经常去的停月楼了,那还得拐二个街口,过一条马路。袁莉历来是宰黄土塬没商量,又好吃,要是往日她绝对不干,哪知今天转了性一样懒懒地点了点头,说随便吧,现在没什么心情吃饭。这让黄土塬暗暗称奇。
到了餐厅门口,才要往里进,黄土塬转了一眼,心想坏了,忙拉着袁莉快速走进餐厅,那袁莉眼尖,也难怪旁边的花店门口摆了一大排荷兰大丽菊,朵朵蓝粉色的绚丽地开着。袁莉两步就跨过去,问花店的老板,这多少钱一棵?老板说,二十块,带盆,买三送一。袁莉扯着嗓子对正想往餐厅里钻的黄土塬尖叫,大哥,快来看,这花和你的一模一样,才二十块钱!黄土塬这会是红了脸,正琢磨对策,谁知花店的老板记性还不错,看了他一眼就对袁莉说,小姐,当然是一样,这位先生早上才在我这买了一盆,就是这个品种。这下黄土塬脖子都胀红了,以一种堪称闪电的速度钻进餐厅的大门。
两人找好位置坐下来,袁莉还笑得直不起腰。狠笑一气后,忽然醒悟过来,说,大哥,我是明白了,你是打岔,我想想,你打什么岔来着?对了,我问你为什么不结婚,你就打岔,不行,你现在必须回答我。黄土塬说,哪里打岔,我是给你机会,你想啊,你为了早点还清债务,不就得天天逼着我请你吃饭买衣服。袁莉说,又打岔,不行,我再问你:为什么不结婚?必须回答我。她逼得黄土塬恨不得变成那只正嗡嗡地跃过他头顶,做苍鹰搏兔状的苍蝇。好在服务员拿来菜单解了围。黄土塬尽可能地拖时间,点一个菜就问问做法,用料,不厌其烦。他知道袁莉的性格,一岔她就忘了。果然,没一会,她就俩眼发直,服务员走了她也没接话题,脸上突然红了,还莫名其妙地空空一笑。
这家餐厅的菜做得非常好,黄土塬吃得痛快,袁莉却吃得很少。看一看外面天色正儿八经地暗下来,临街的窗玻璃慢慢地从透明到折光,成了镜子,证明外面已经入夜。黄土塬斟了一杯茶,准备喝完回家。袁莉端着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叹可谓是愁思满怀,惊讶的黄土塬如同见了外星人一样上上下下打量袁莉,他还真不知道袁莉并没有丧失叹气的功能。袁莉说,大哥,别这样看着我。我本来是想请教你,为什么不结婚也不谈女朋友,我是遇到难事了。见黄土塬尴尬地拉着脸,想起什么来扑哧一笑,说,大哥,不逗你,你别怕,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是爱上你,我是爱上另外一个中年男人。黄土塬开始没转过来,听见袁莉一说中年男人就局促,待听她说完,心里先是一松,又是一紧。说,你别被人给骗了。想想没道理,想骗袁莉者岂不是掏蜂窝,想得蜜不成,反惹一群蜂子蛰,脑子里出现一个大笨熊摇头晃脑被蜂子追赶的场景,不由得笑得把口里的茶喷到地上。袁莉说,我倒是想被人骗,可是他不来骗,我就想去骗他,结果又骗不到。你说怎么办?黄土塬忍着笑,问,这头笨熊是谁啊?袁莉白了他一眼,说,什么笨熊?我说的是杨远宏,我爱上他了。
黄土塬手里的茶杯当啷地成了自由落体,还好被桌子接住,只是流了一桌子水。他也顾不上招呼服务员前来收拾,说,那不行,杨远宏有老婆孩子,人家儿子都六岁了。
可是他一年前就离婚了。袁莉不屑黄土塬的理由。
他毕竟结过婚。黄土塬也没更好的理由,只能硬扯着这一点劝说。
结过婚是少了点什么,还是多了点什么?
黄土塬哑口无言,又一想,结过婚这种事只能对袁莉的哥哥和妈来说,可以增加他们奋力阻拦的决心。对袁莉说等于空气中有细菌,吸了会得病。虽是事实落在她眼里等于没有,也绝不会因为细菌而不呼吸。再深一想,这丫头疯疯癫癫,行为只受情绪指引,理智功能几乎退化于无,什么事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可不必操心,心里又一松。
可是人家不喜欢你。这该是理由了吧。
袁莉也苦恼地说,我不正在为这愁么。
黄土塬看她愁眉深锁,一脸幽怨,果然是一副苦恼不堪的样子,说,那我明天去打他一顿,或者威胁他说要拆资,逼着他喜欢你怎么样?袁莉眼睛一亮,竟然认真地考虑起可行性来,末了用探讨的语气说,那不行吧。这么勉强怕不成。黄土塬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她这才明白他是在开玩笑,不由得对他又羞又恼地抱怨了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