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声细察,这才在幽暗里看到一大一小两颗脑袋。大的顶端微秃,象是露出水面的一块大圆石。小的黑黑乌乌,犹如傍在石边的一团茂密的水草。
白太太即刻芙蓉出水,拉着石大川上去了。
尽头处是美容百花潭,红的、粉的、白的、黄的,紫的……,满潭花瓣半沉半浮,辩不清是玫瑰,是牡丹,是芍药,是白菊,还是丁香、茉莉什么什么的,只觉得满目缤纷,满鼻芳香。石大川在潭水里泡了一会儿,脑袋就被香气熏得胀起来,白太太却不同,微微合着双目,轻轻舒着长气,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准备活动完了,接下来就开始做动作。先是下肢运动,把脚探出去,挂住了石大川的腿之后,就往里面勾。那是章鱼的触角,兼具着那种软体动物的柔韧和专横。石大川顺从地让她把自己勾了过去。随之而来的是上肢运动,双臂从肩上圈过来,石大川的颈脖也就被围紧。软体动物般的胴体不失时机地前来缠裹,吸盘式的嘴又冷不防贴上来,没头没脑地拼命吸吮。
石大川透不过气,脑袋里怪可笑地生出了一种要被吞没的危机感。唔,章鱼就是这样对付食物的吧?这个白乎乎的大章鱼。
过程有了,铺垫好了,白太太顺理成章地往下安排着高潮。她痒痒地贴着石大川的耳朵吹气:走,咱们上去洗洗,我在客房部开了房,晚餐就让他们送到房间里。
石大川被她拉起来的时候,心里有些踌躇自得:行,这单生意做成了。不知道这一夜,她肯付多少钱?
白太太似乎刻意要将她的处妇作弄得漂亮些,在淋浴部冲洗之后还安排了按摩。淋浴部是分男女的,按摩部却在一起,只是用薄板隔出一些小间来。两人被服务生分别带走时,白太太扬起手,弯弯指头又眨了眨眼儿,表示着此时惜别,待会儿再见的情意。
石大川的身子在床上躺下来,眼睛不由自主地合上了。习惯了操持她人,被她人操持又是另一种享受吧。听觉里有了响动,窣窣的衣裙声,嗒嗒的木屐声。嗅觉也有了反应,浓郁的香气袭来,象是打碎了香水瓶。
石大川抬抬眼皮,看到晃动的草裙几乎就在鼻子跟前。并不浓密的草束下面,隐现出粉红色的底裤。露脐衫也是粉红色的,让那隆起的双乳看上去就象初熟的粉桃。粉脖子上面是粉腮,口唇和眉眼都画得很浓,看上去真是个浓丽的粉人儿。
莫名地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石大川未及细想,忽然听到对方惊奇地“哦——”了一声,石大川定定神看了又看,这才看出粉人儿竟然是魏彩彩。
“彩彩!——”石大川情不自禁地从按摩床上坐了起来。
魏彩彩怔了怔,然后又冷冷地笑了笑。“躺好,躺好,哪有你这样的顾客?我要开始工作了。”
石大川只得躺下来,嘴里却仍旧叨叨着,“彩彩,你怎么会在这儿?彩彩,你怎么能在这儿?……”
“嘻嘻,怪了。我怎么不会在这儿?我怎么不能在这儿?”魏彩彩愤愤地反问。
“对,对,也能,也能。我还以为,只要不是——”
“你以为我会死?”魏彩彩尖刻地说,“为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去死,那不傻死啦。”
……
魏彩彩不是没有想过自杀,石大川带给她的打击让她觉得活着已经没有什么意思。她当时写下了那张纸条,然后穿上了她最好的衣服,戴上了她最漂亮的首饰,描了眉画了眼儿,就一头扎进了都市的夜色里。
活在这个世上,她还有很多好吃的没有吃过哩,她还有很多好玩的没有玩过哩,她要痛痛快快地吃了玩了享受了,再和这个世界告别。
想想也很可怜,她拿来款待自己的最后的晚餐只不过是一个三明治一块炸鸡腿一袋炸薯条一纸杯可口可乐而已。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从麦当劳大叔身边走过,看着落地玻璃窗里那些明亮的桌椅和兴高采烈的食客。店堂里飘出来的异国的气味,让她生出异样的钦慕和向往。这一回,她终于坐进去圆梦了。
嚼着炸鸡的残渣,打着可口可乐的气嗝,她又叫上一辆出租车,去了“巴黎影都”。这里是出售梦的画廊,这里是引人进入梦境的游戏室,魏彩彩坐在豪华小厅里,看足了连场的刘德华、梁朝伟、张曼玉、吴君如……。待到子夜时分,她才带着新添的豪华感伤,直奔纬九路上的“子夜酒吧”。
在电影里,魏彩彩见过这样的灯光这样的吧台。她甚至没有向幽深的店堂里望上一眼,就象电影里的那些人一样,坐在了吧台边的圆凳上。
来点儿什么?吧台里的人问她。
她向身边看了看,身边坐的是个穿黑衣的女人,手里轻摇着放了冰块的高脚杯。
嗯——,魏彩彩指了指黑衣女人的杯子。
于是,魏彩彩也得到了一个高脚杯,杯里也有冰块在酒液里半沉半浮着。
黑衣女人自顾自地一点一点地啜着,并不拿眼看她,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
魏彩彩把杯子晃了晃,象喝水似的一饮而尽。凉,苦,辣,她呛了一下,咳个不停。
黑衣女人斜了她一眼。
再来,再来,她的手指头敲着吧台,于是她又得到了一杯酒。
一口再灌进去的时候,觉得有火从腔子里烧起来。烧吧烧吧,烧了好,都烧掉才好。周身都热了,血也在烧。
再来一杯。
她把手袋放在吧台上,那里面装着她所有的钱。喝吧,喝吧,就这样一直喝,她畅快地想,能这样一直喝死才好呢,那就不用发愁该怎么去死了。
她记不得喝了多少,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她从圆凳颓滑到地板上,然后又扶着吧台挣扎着往上爬。
怎么还没有死呢,还得喝——
她拿不动杯子,杯子被旁边的黑衣女人压住了。她忽然转过头,在黑衣女人的怀里呜呜呜地哭起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发现她躺在黑衣女人家的大沙发上。
那女人是“夏威夷洗浴中心”的经理。
……
就象讲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样,魏彩彩讲着她自己出走之后的情形。隔着浴巾,魏彩彩的手按压着石大川的背脊。一节一节的脊骨都被捏挤到了,那小手很周全,很职业。那是给他送过饼子的小手,那是为他织过毛活的小手,那是他捧在脸颊上贴过,放在唇齿间咬过的小手……,石大川的心剌疼了,他忽地坐起来。
“别做了,咱俩说说话。”
魏彩彩故意瞪起眼睛,“不做还行?我得挣这份钱。”
她在气他。那话音里还有怨,还有恨,——也就是说,还有爱。
“我去过你的租屋,看到了纸条,还到处找过你。”石大川说。
魏彩彩苦涩地笑了笑。
“那房子,还留着……”石大川舔了舔嘴唇。话说出来,就觉得有些傻。
果然,魏彩彩讥诮地眯起了眼。“你觉得我还会回去住吗?”
石大川叹口气,转了话题说,“彩彩,你觉得这份工作好吗?”
“没什么不好。”
“怎么好?”
“有机会。”
“什么机会?”
魏彩彩笑了,她有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你看看,当初我去的那家餐馆是女老板吧,钟文欣是女经理吧,嘻嘻,我们这儿的老板也是女人。”说到这儿,魏彩彩敛起笑,认真地总结,“她们能有今天,都是因为傍上了有钱的男人。”
石大川听了,摇着头感叹,“彩彩,是我把你害了呀,让你到城里来。”
“不,是你给了我机会。或许,我也能傍上个大款呢。”
“彩彩!——”石大川痛楚地喊了一句。
魏彩彩却很平静。“你想想,与其嫁给你这样的男人,还真不如做个大款的二奶。”
那话音里或许有一点儿辛酸,更多的却是憧憬。
深切的悲悯让石大川心底大恸,哦,我们俩可真是同路同命的人了!
“彩彩,我想再抱抱你,最后一次。”他说。
片刻的凝视之后,魏彩彩扑进了他的怀中。那是真正的告别,从此分手,今生今世再不必相见。
……
“咳咳——”有人在旁边清着嗓子。
石大川回过头,看到白太太裹着浴衣,冷冷地站在那儿。
石大川放开魏彩彩,想对白太太说些什么。那女人却扬起手,向他说道,我想,你该走了。
石大川匆匆地换好衣服,来到前大厅。他没有看到白太太,女人嘛,穿衣梳妆什么的,总是比男人麻烦。
时近黄昏,大厅里的水晶吊灯已经亮起来,让人的心情也变得华丽变得璀璨。烹海鲜的气味若有若无地飘来,石大川不由得吸了吸鼻子,这才觉得饿了。二层是餐厅,三层以上是客房,石大川一边嗅着烹海鲜的气味,一边想象着陪白太太在客房的大床上吃喝玩乐的情景,竟有些急不可耐。
比期待的时间长,比无法忍受的时间短,白太太终于出现在了大厅里。石大川从皮沙发上站起来,向她招招手。白太太会意地点点头,然后到服务台去结账。
电梯间就在服务台的里边,石大川向那边走过去。结了账的白太太却向大门外面走。
石大川快步跟出去。
“噼噼——”“尼桑阳光”车闪了闪车灯,白太太用遥控器打开了车门。
“怎么,就走啊?”石大川疑惑地问。
白太太没有让他上车的意思,她从手袋里拿出钱夹,抽出两张百元面额的纸币。
“今天就这样吧,谢谢你陪我洗浴。我还有事,拜拜。”
“尼桑阳光”抛下他,一溜烟儿地走了。
这个女人,变卦了。这单生意,吹掉了。是魏彩彩给吹的吧?还来得及,来得及,石大川自我安慰着,去哪儿?去“秋月舫”还是去“挪威森林”?
管他呢,走哪儿算哪儿吧。石大川挥挥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