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之后,汀东大街两旁鳞次栉比的酒楼和餐馆全都张灯结彩,看上去格外华丽。忝列其中的的“湘味香”酒楼既算不得大,也算不得精美,却已经让魏彩彩望而心仪了。酒楼的外壁是用褐色的树皮装饰的,斑斑驳驳,颇有些原始森林的味道。落地玻璃窗做成了落瀑,雪白的水流哗哗啦啦地泄淌着,再被五颜六色的彩灯一照,看上去飞珠溅玉,就象水晶宫殿一般。
一条红地毯从门口的台阶上铺下来,一直铺到人行道的釉面砖上。地毯是旧的,有些地方已经脱了毛,还可以辨出可疑的污迹,然而魏彩彩第一次踩上去的时候,心里却战战兢兢的,几乎无从落脚。
箕山县城没有一家酒楼有这样的气派呢,魏彩彩一边走一边想,省城汀州才是城,箕山县城只不过还是乡下罢了。不容易,不容易,终于熬出来了,终于进了城!
迎宾小姐穿着旗袍,笑容可掬地躬着腰说,“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引座小姐恭敬地问,“两位吗?包间还是散座——”
石大川昂首答道,“有事儿。约好了的,找你们肖老板。”
引座小姐忙说,“我们老板在楼上,请。”
楼下的散座已经上了七八成客,楼上的包间也快满了。包间用的都是湖南的地名,“长沙厅”,“湘潭厅”,“岳阳厅”……。引座小姐推开“常德厅”的门,恭恭敬敬地说了句,“肖老板,有人找。”坐在桌边陪客的一个穿着旗袍,身材高挑的姑娘就走了出来。
“哈哈,肖老板——”石大川笑着,向那姑娘伸出手。声音是高的,动作是大的。
“哦,哦。”那姑娘把手也伸了过来。声音不高,动作很小。
“肖老板,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老家的表妹。”石大川偏偏身子,魏彩彩就从他的身后露了出来。
“噢,”那姑娘眯着眼儿瞄了瞄魏彩彩,然后飞快地向石大川送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波。那眼波里似乎含着默契,含着会意,魏彩彩不禁呆住了。
石大川的手在背后轻轻一拉,魏彩彩就站在了肖老板面前。
望着这个比自己年龄大不了多少的姑娘,魏彩彩怯怯地叫了声,“肖,老板。”
“哦哦哦。”对方矜持地点点头。
“给你说过的,她上班的事儿?”石大川脸上满是笑。
“明天早上来,九点钟。”肖老板挑挑眉梢。
“还不快谢谢。”石大川捅了捅魏彩彩。
“谢谢肖老板!”魏彩彩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个躬。
“就这样吧,我得陪客人。”
肖老板从包间里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酒杯,此刻她又拿着酒杯转回包间去。贴身的旗袍和高跟鞋让她扭摆起来,让人看到大腿那里开发得很充分。
魏彩彩记得她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差一刻赶到“湘味香”酒楼的,店前的那条红地毯象块山楂卷一样收卷着,服务小姐们在空出的场地上站成两排,正在听一个娘子军军头模样的姑娘训话。服务小姐们上身都穿着斜开襟的花褂子,束着红围腰,下面是宽腿裤和绣花鞋,看上去就象是穿着戏装在舞台上彩排。
“我叫魏彩彩,我来了……”魏彩彩凑到那位军头旁边,低声说。
军头撇了魏彩彩一眼,仍旧训她的话,魏彩彩只好尴尬地站在那儿。
训话结束之后,是打扫卫生,整理店堂。楼下散座和楼上包间的服务小姐们分头动手去了,军头这才把魏彩彩领到了后厨房。
“你就在这儿了。”
魏彩彩就成了后厨打杂的。
魏彩彩在家时并不怕进厨房干活,可是在“湘味香”她却干怕了。择菜洗菜还好说,最难受的是洗碗洗盘子。那些数不清的脏盘子脏碗犹如无数个打着呃的臭嘴,带着酒味儿带着烟味儿,带着残汤剩水带着残渣余孽,挨着个地凑到她的鼻子前哈气,弄得她一阵阵地恶心。
还怕剖鱼。
那不是一条鱼,那是几大盆子鱼。要敲它们的脑袋,要划它们的肚子,要刮它们的鳞,要抠它们的腮。它们是粘的,滑的,腥的,要对付它们可真是不容易。魏彩彩最怵的是那种桂鱼,它们的鳍上有剌,嘴里和腮里都生着尖牙齿。
还怕收拾鸡和鸭子。
那不是一只鸡,那不是一只鸭,那是高高的一堆,看上去就象没有运走的垃圾。烧一大锅滚水把它们丢进去烫,鸡屎鸭毛味儿便随着蒸气弥漫开来,象是洗桑那一样,让人透不出气。要褪毛,要开膛,要扒出肠子肚子……。褪着褪着,扒着扒着,魏彩彩就忍不住吐,恨不能把自己的肠子肚子也吐出来。
每天干完了这些活儿,这些活儿的气味便钻进了人的毛孔里。魏彩彩就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垃圾袋,变成了潲水桶。
更糟糕的是头一天抠鱼腮就让桂鱼剌扎破了手指肚,又不能不在水里泡,指甲沟里就化了脓。脓象是长了牙,在里边一跳一跳地咬着皮肉,让人疼得难以忍受。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呆在这里看不到什么出路和前景。
仅仅是一个星期之后,魏彩彩就知道了酒楼里的许多事情。象她这种在后厨打杂的,比那些在前台端盘子的服务小姐每月要少拿三十元(而且也没有花褂子红围腰宽腿裤绣花鞋那样的工作服)。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会升做多拿三十块钱的端盘子的前堂服务小姐;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会升做再多拿三十块钱的迎宾小姐或者引座员;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会有一天当上酒楼的领班;
……
真是太难熬了呀!
在魏庙村的土屋里,魏彩彩一年又一年地等待着石大川会给她带来的城市生活,一次又一次地遐想过城市生活的美妙。那遐想喂养着她,使她得以忍辱负重般地坚持不懈。如今那押宝终于翻牌了,那长线投资终于要有收益了——
然而,这就是结果么?
在近半个月的时间里,魏彩彩仅只接过石大川的几个电话,他一次也没有到齐寨的这间小租屋来。石大川总是说忙,总是说会抽时间过来看看,然而却总也看不到他的影子。
魏彩彩不能不想,那不过都是些借口罢了。
一个蓦然袭来的念头击中了她,石大川是不是另外有了女人?
太可能了,这么个灯红酒绿的城市,那么多花花梢梢的女人。
……
她急了,她怕了。就象失事的船舶不停地向外发出SOS求救一样,她也不停地给石大川挂电话。
石大川终于答应今晚过来。
魏彩彩特意向餐馆告了假,早早地回到小租屋把房间收拾了一番,然后又洗了澡,换上了一身睡衣。那睡衣还是从家里带来的,一直压箱底,没有舍得穿。如今穿起来,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租屋里没有大穿衣镜,魏彩彩只得把梳头用的镜子拿起来,照照上半身,再照照下半身。左看看右看看,心里总觉得不自信。
穿衣的不自信其实是因为对石大川不自信。
当初在乡下的时候,魏彩彩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者,眼下两人却倒换了个儿。石大川已经陌生化了,瞧上去是个彻里彻外的都市人。仅只是听听他开口讲话,就完全没有了箕山县的口音。他操的是港台腔,就象是电视剧里的帅哥。面对这么个英俊小生,魏彩彩不能不畏手畏脚,心生怯意了。
魏彩彩今天是要破釜沉舟的,魏彩彩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把身子交给他。那情形就象订购紧俏货的时候急巴巴地要把预付款交出去,只要给了钱,东西就成了自己的。
电话里说好晚上六点钟来,魏彩彩早早地摆好几盘凉菜,就把身子倚在窗子边上向外看。租屋的这扇窗正对着齐寨中街,这是石大川来时的必经之路。从魏彩彩这个角度看过去,一边是烩面馆,一边是包子铺。差不多是下班的时候了,两边的铺子里已经开始上人,人头出出入入的,象是虫窝。
那都是些陌生的虫,和她毫不相干。
夜色慢慢地淹上来,那条街那些铺子那些人隐隐地沉没下去,似乎要就此消匿了。不知不觉中,灯光在夜的背景里闪现了出来,宛如远远的渔火。
因为要看着外面却又不愿意被外面的人看,所以魏彩彩就让房间里黑着灯。此刻,这黑灯的小屋愈发显得冷寂,显得孤单了。
魏彩彩一次一次地看表,越看心里越发慌。
六点半钟了,莫非石大川只是应付应付她,根本就不打算过来?
眼前渔火般的灯光忽然模糊起来,仿佛这小黑屋是一条弃船,随波逐流地漂浮着,离港口的灯火越来越远了……
房门的暗锁响了响,石大川开门走了进来。
“川!——”魏彩彩情不自禁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石大川吃了一惊,“你,你怎么不开灯?在外面看窗户是黑的,我还奇怪,怎么会没有人。”
魏彩彩不吱声,只是用双臂将对方搂得更紧。
石大川打开灯,这才发现魏彩彩脸上挂着泪。
“你怎么了?”
“人家怕你不来了么——”魏彩彩抹抹眼泪,忽然笑了。
石大川的心就被触了一下。
“怎么会不来呢,怎么会?”石大川伸手抚了抚魏彩彩的头发,“公司里有事儿,耽搁了。”
人来了就行,人来了就好。魏彩彩象过节一样,兴高采烈地张罗着让石大川在桌前坐下。石大川扫了一眼桌子,见上面摆着象模象样的几个凉菜,甚至还放了一瓶酒。
石大川随口说,“干嘛呢,过节呀?来客了?”
“可不是来客了嘛,稀客。”魏彩彩嗔怨地撅了撅嘴。
石大川不无歉意地抚了抚魏彩彩的肩头。隔着睡衣,他的手摸到了瘦瘦削削的骨头。石大川的心又被触了一下,于是那手就从肩上慢慢滑下来,滑到了魏彩彩的手上。
魏彩彩的手又小又凉,象是瘫软的小动物。
睡衣的样式和面料都已过时,然而却崭新崭新的,隐隐约约地发散着存放过久的卫生球味儿。石大川不无怜惜地摇摇头说,“穿得太少喽,要风度不要温度啊?”
“喜欢。”魏彩彩撒娇地晃晃脑袋。
石大川的目光能留在她的身上,让她心里很满意。
“来来来,喝酒。”魏彩彩把酒瓶打开,倒了两杯酒。一杯给石大川,另一杯她自己端了起来。
石大川惊讶地说,“怎么,你也喝白酒?”
“高兴。”
魏彩彩把杯子伸过来,“当”地一声碰响了,然后一仰头,将酒灌了进去。
“咳咳咳——”她呛着,脸红了。
她的头发随着咳呛的节奏颤动不已,洗发香波味儿就象花香一样飘了过来。
魏彩彩的那点儿小心思石大川已经猜透了,魏彩彩这是要把身子给他吧。在乡下两人相处时,石大川不是没有蠢蠢欲动过,可是每次都在魏彩彩的阻止下无功而返。石大川懂得魏彩彩的精明,拆了封就成了旧货,她要让自己完好无缺,时机到了再新鲜着出售。
此时,魏彩彩却要把她仅有的那点儿拿出来捧给石大川了。在石大川的心里,生出的怜悯要多于感动。
仿佛是要借酒生胆,魏彩彩一杯接一杯地喝,因而也就一声接一声地咳呛。
石大川伸出手,轻轻地拍着魏彩彩的后背,劝说道,“彩彩,你不能喝,还是别喝得好。”
魏彩彩就势斜倒在石大川的怀里,索性咳呛得缩起了身子,犹如一只瑟瑟做抖的小鸟。
石大川只好抱着她。
一不小心,碰着了魏彩彩的手。
“哎哟哟!——”魏彩彩吸溜着嘴,蹙起了眉头。
“唔,对不起。怎么了,你的手?”
魏彩彩用左手拿着右手让石大川看,只见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明晃晃地红着,肿得竟然象又生出了两个大姆指。
“剖鱼扎的。洗呀,泡呀,发炎,抹药,再洗,再泡——”
魏彩彩絮絮地诉起在后厨打杂的苦处来。每天八点半进后厨房,把案台和地面打扫打扫就开始受罪了。收拾那些臭烘烘腥巴巴的鸡鸭鹅鱼,洗那些让人作呕的脏盘子脏碗……。要一直累到晚上十二点以后才能离开呢,等到人回了租屋躺上床,就是凌晨一点多钟了。
石大川听了,就拿些话来劝慰,“唉,万事开头难嘛。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
魏彩彩说,“只怕是把苦吃到尽头,也吃不到肖老板那种甜味儿来。”
“这话怎么讲?”
魏彩彩把头偏过来,盯着石大川。“你说,三年前那个肖老板是不是还在别人的酒楼里端盘子呀?”
“不知道。”石大川把目光有意无意地闪开了。
魏彩彩撇撇嘴,“人家姓肖的有本事呀,端盘子端到个大款的怀里,大款就掏钱给她开了酒楼。”
石大川淡淡一笑,“听谁瞎说?”
“她店里的人哪个不知道,”魏彩彩半真半假地说,“你是不是要我也学学这本事?”
石大川象是被人戳了一下,脱口说,“你可不能!”
魏彩彩的话虽然是开玩笑,石大川却能品出其中隐着跃跃欲试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