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我并不是不存在下岗的希望——请提问者注意，我说的是希望。如果有一天中国作家都下岗了，那就是中国真正地进步了。我个人认为，如果改革速度稍快一点，所有的作家早就应该下岗了！我说过，全世界的作家都是自负盈亏，只有我们国家的作家还在什么“岗”上。
说起来你们很难相信，我的下岗意识远比一般人早，还早在没有下岗这一说的时候，我就有当自由撰稿人的打算。我还模拟过作家协会有一天变成真正的群团组织，真正不靠国家养活，也就是我没有工资后怎样生活。我为此做了个实验，靠自己写稿到底能否养活自己。我整整试验了两年，答案是乐观的，我靠自己写稿，不但能养话自己，还能帮助我下岗的妹妹和弟弟。
所以，我现在敢堂堂正正地回答，无论是假如或真实，我都不怕下岗。相反，我真诚地盼望现存的作家吃皇粮体制彻底改革，我深信，要是真的让作家下岗，创作的数量和质量都会成倍地增长。
问：据说你在当作家之前，是一个凭着一口气量潜到海底暗礁里捕鱼捉蟹的“海碰子”，现在你还经常潜到海底吗？
答：当年我潜到海底不是为了娱乐。而是生活所追。现在，我的劳动收人可以保证我不用潜到海底也能活下来，所以，我也不再继续这种山狼海贼式的生活。不过，我还是经常到海里腾波踏浪，像当年的海碰子那样潜下去，熟悉一下我当年“浪里白条”的功夫。但潜到暗礁里的感觉却大不一样了，过去看到海参，就像看到金元宝，不顾死活地扑上去。现在看到海参，却为这个动作迟缓的小动物感到忧虑，因为贪婪的人类将会无情地宰杀它们，我就曾是人类中的一个贪婪分子。我甚至还在小说中恬不知耻地写道，人类是与大自然作斗争的英雄好汉。我曾是多么的无知！然而，这只是在我有了安定的生活后，才能这样从容地思索我的过失。假如历史重复或重演，我还会再次潜到海底暗礁里，管他什么生态平衡的，我照例是强盗一个！（笑声）好人坏人的假面
问：报纸上报导，有一个歹徒持刀在公共汽车上对女售票员行凶，当时汽车上有几十个乘客，竟然没有一个敢站出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售票员被杀害，请问作家先生，如果你当时就在那辆车上，你能不能站出来？
答：假如当时我腰里插着一支手枪，或是手里有一件能迅速打倒歹徒的武器；假如那个售票员是我的女儿和亲人，我想，我会冲上前去的。否则，坦白地说，我站不出来。
问：作家竟然如此胆小怕死，使我不胜惊讶，我总认为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怎么还会比老百姓胆小？
答：首先我感谢你对作家的信任和赞美，但灵魂工程师有时更缺少坚硬的骨架。说得好写得好与做得好是两回事，在通常的情况下，我觉得作家比老百姓怕死。特别是感到自己比老百姓有价值的作家，更怕死。这个世界上，越是有价值的或重要的，越是脆弱和虚弱。再也没有总统重要的吧？可总统出门，得需要数十名数百名乃至成千上万名保镖前护后拥地保护，比老百姓怕死多了。作家可以写文章鼓励你去勇敢，甚至你看了这篇文章后，确实也就变得勇敢起来，但这并不等于作家就勇敢。奇怪的是，越是胆小的作家，越能写出勇敢的文章。（笑声）和你说句实话，在危急时刻，你要是和作家在一起，那你算倒霉了！（大笑）问：当你面对售票员被歹徒杀害的关键时刻，你能解释一下你不敢站出来的原因吗？
答：让我们设身处地地思索一下，当时车上有几十个人，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这就绝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只要有几十个人的群体，也就有多方面的代表性了。
也就是说，这几十个人当中肯定有党员有干部，肯定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肯定有正义感强烈的人，肯定有脾气暴躁也肯定有胆小怕死的人。他们肯定面对歹徒感到无比的愤怒，对被害的女售票员感到无比的痛心，可是，无论怎样愤怒和痛心，他们还是没一个站出来。这就使我不能不三思，生活在同样的空间，受同样的教育，我怎么会比他们强？我怎么会比他们勇敢？我知道，我无论怎样讲，你们都会在心下嘲笑我的胆小怕死，嘲笑我没有正义感，甚至骂我没人性。但我觉得你们如果当时在场，未必比我强多少。
有不少人写文章，批评那些在危急关头不敢冲出来的胆小鬼。我一面佩服写这样英雄文章的作者，也一面暗暗地怀疑他们，因为我不怎么太相信他们当时在车上就能站出来。所以，我从来不敢写这样的文章，因为我老是先想到自己能不能站出来。一想到自己也是浑蛋一个，就没有勇气说漂亮的话。（掌声）问：报刊上报导的那些敢于同歹徒作斗争的英雄，他们如果在场，肯定会站出来的，你说呢？
答：我不否认，在我们中间有不怕牺牲的英雄，他们当然会英勇无比地冲向歹徒，可惜的是他们当时不在车上。但这也说明英雄和胆小鬼相比，其比例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所以，一旦出了个英雄，全国的新闻媒体就闻风而动，就连篇累牍地报导，就像发现了难以置信的奇迹似的。由于像发现奇迹，也就如获至宝，当然就热烈歌颂，一直把英雄歌颂到自己都不敢认识自己后，我们还是一个劲儿地歌颂下去。
俗语说：好话三篇淡如水。不断地重复报导，必然产生千篇一律，这还会产生副作用，让人们厌烦。因此，对英雄我们几乎很少认真地、实事求是地研究他成为英雄的真正原因。只是相当肤浅地说他们学习了什么什么．竖立了什么什么，就勇敢无比了。我觉得这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大家都在一个模式的统一领导下，都学习一种思想，都接受一种教育，为什么千千万万的人平凡，而这一个人却英雄？这仅仅是思想是学习，难道人的性格和生命质量的差异没有原因吗？我想，我们的英雄越来越少，不能不说我们从没把英雄当人看。（掌声）问：邓老师，社会上有不少针对公安部门发的牢骚，听说你最近到公安局体验生活，你认为这些牢骚是否准确？
答：我的第一个感觉是牢骚发得不够，第二个感觉是大多数牢骚是在胡说八道。说牢骚发得不够，确切地说是没有发到点子上，那些因法制不健全和体制不科学所造成的问题，老百姓压根就不明白。为此，有些牢骚就让人感到可笑了。
问：你说老百姓的牢骚很多是胡说八道，请举例说说好吗？
答：如经常听人发牢骚说，谁谁杀人，因为拿了钱，什么罪也没了；谁谁认识公安局的人，判了好几年，却不去坐牢。
说起来可怜，很多老百姓连公安局是干什么的，检察院是干什么的，法院是干什么的，基本上不知道或分不清，从一个犯罪嫌疑人被侦察到被逮捕到被审讯到被起诉到被判刑，至少得经过公安局先立案、侦破、审讯，然后起诉送交检察院，检察院再经过检察核实然后到法院公诉，法院再经过一番折腾才能判刑。这要经过公、检、法三个部门，而在每个部门也不是一个人一案办到底。这期间还有律师参与。
我说这些，就是告诉你走后门相当不易，你认识这个不认识那个，你打点了这个没打点那个，总之，你必须是横下一条心，全力以赴并全神贯注地走后门，否则是白忙。这也就是说，凡是能走上后门的，那就决不是一般的人物，或不是一般的投入。总之，牢骚实在是太简单，这种简单反而帮助掩盖了问题的本质。
问：你是不是当了警察，也就说警察的好话？
答：公安局比我想象得穷多了，设备的落后导致侦察手段的陈日令人目瞪口呆，一些检验和化验器械的老化，便人几乎就觉得，我们还是处在小米加步枪的时代。我们过去不讲经济，弄得国家一穷二白，各个单位都提襟见肘，不得不整天喊着勤俭闹革命。我想，像公安局这样的要害部门，国家肯定会重视。没想到全都一个样，穷得可怜。如果不使用一些特殊的手段，也可以说是“不正之风”，我们公安局的侦察员还是打游击状态，只能骑着自行车或摩托车去破案。如果真正按国家规定一丝不苟，侦察员半夜出现场，怕是连碗方便面也买不起！
另外，法律本来是一门科学，应该无论何时何地都得一丝不苟地执法，但我们竟然像搞政治运动那样地来搞法制运动，什么严打攻势，追逃战役，风起云涌。罪犯当然惶惶不安，但打草惊蛇，让他们也有了可乘之机，结果我们的警察累得要死，老百姓又对他们牢骚满腹。
警察其实就是在千千万万老百姓当中产生出来的，不客气地说，就是老百姓戴上警察帽子而已。为此，尽管老百姓对警察牢骚满腹，但警察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在反映老百姓的基本素质。更不客气地说，把所有对警察发牢骚的老百姓都调到公安局当警察，我敢说结果没什么两样。
问：你对公安局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答：最深的印象就是这个单位确实太重要了，你只要到公安局体验一天，你就会明明白白地知道，如果没有公安局，那我们连一天正常的日子也过不下去。
问：你到公安局体验生活，最感到新奇的或意想不到的是什幺事？
答：最意想不到的是走后门者对警察的包围。我压根也没想到，竟会有如此之多的走后门者向公安部门进攻。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案件，不管是抢劫还是盗窃，不管是流氓还是诈骗，甚至连残酷的杀人案件，也百分之二百地有人来说情，来走后门。各个方面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都那么起劲儿的，那么千方百计的，那么不择手段地在家门口，在大街上，在办公室里堵我们，他们小心翼翼却又百折不挠地敲着门，说着好话，堆着笑脸，提着重礼，带着巨款，还有相当级别的官员写条子，传话儿，并使用各种各样的暗示。总之，当一个犯罪嫌疑人被带进公安局的第一分钟开始，你就会感到全世界的说情者都在包围你，都在讨好你，都在像绳子和浆糊一样缠你粘你；逼得你有时不得不东躲西藏，不敢接电话，甚至不敢回家；即使是回家，也得要妻子把来者堵在门缝外面，谎说你不在家。当你觉得绝对安全的时候再出门，才发现说情者压根没走，还是在你门口锲而不舍地等着你。你完全像被当场逮捕的罪犯一样，原形毕露惶恐不安并垂头丧气。说起来你们不信，很多警官一听说熟人来了，完全像听见老虎来了一样，立即逃之天天，但怎么逃最终也是“难逃情网”（笑声）。
问：你承不承认有“警匪一家”现象？
答：这不用我承认，报刊杂志上也有文章明明白白地写过，不但警察，还有管警察的公安局长，甚至还有市里的官儿，都犯过包庇和纵容罪犯的罪行。但我不认为靠个人思想道德就能扼制这个现象，更重要的是我们的管理体制的改革。否则你就是换掉一百个局长，一万个警察，也不会有任何用处。我个人认为，执法部门还得受长官意志的干预和指挥，它就必然要屈服与长官有某种关系和联系的罪犯。确实有一批优秀的，对罪犯疾恶如仇的警官，当他们正在严格执法时，却接到“上面”来的条子，他能怎么办？法律的尊严更重要的是法律本身的科学与严密性，也就是法律必须有它独立的权威。
问：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我很难相信警察不与罪犯勾结，请你实话实说！
答：我个人认为，在当今的世界上，敢于像我这样说实话的人，是百万分之一。（笑声、掌声）我见过不少警察，他们不但不同犯罪嫌疑人勾结，反而对这些坏蛋恨之入骨。有很多与罪犯敢打敢拼的警察让我感动。其中还有两个年轻而可爱的侦察员，他们疾恶如仇，恨透了那些残害老百姓的坏蛋。正因为如此，当一个流氓犯罪团伙的头子在审讯室里耍无赖时，他们实在气不过就动手给其一阵痛打，结果触犯了刑律，被开除公安队伍，并被捕入狱。坦率地说，我很同情他们，一想到他们在执行任务时的战斗劲头和勇敢表情，我就难过。我今天并非为他们鸣不平，我只是想告诉你们，这样坚决痛恨坏蛋的警察不是少数。物俗无论怎样横流，还是邪不压正。
问：我就有一个同学是警察，可我同他在街上走路时，总是有一些人和他亲热的打招呼。过后，他告诉我，刚刚打招呼的那个人犯过什么什么罪。你怎么解释这种亲热？
答：这太好解释。到了公安局，你就知道，警察最熟悉的就是罪犯。你想想，他们整年整月整天与罪犯打交道，而且这些罪犯绝大多数不是死刑，进进出出的当然也就相互认识。以后在路上见面，那些家伙往往相当热情地上前打招呼，热情得让你躲不过去。
我才挂职几天，就有从拘留所里放出来的小子，上前讨好般的一口一个邓局长你好，你怎么在路上走，你去哪里？我开车送你吧！再不就是，快到中午了，咱到饭店坐坐……那个亲热劲儿，要是旁边有人见了，绝对相信我们是朋友。其实我还真的一个也认不出来。因为这些放出去的家伙千方百计，甚至挖空心思地去讨好警察，几乎所有的刑警侦察员都会撞见这种嘻皮笑脸的亲热。
当然这也是一种考验。工资低，待遇差的警察们，不是哪一个都能经得起这种热情考验的，一旦同这些家伙交了朋友，后果可想而知。不过，这里还有个半公开的秘密，就是有些警察还必须和某些家伙有“亲密”关系的。这是侦察工作的需要，影视片里演过，叫线人。
问：我很理解你怕罪犯报复的心情，但警察为什么会这样勇敢和无畏呢？他们是怎样化解这种恐惧心理？
答：如果记者去采访，大概会把这种不怕报复的行为写下无数闪光的定语，会以歌颂英雄的形式来大唱勇敢和无畏的赞歌。但我最厌烦这种我们几乎用了半个世纪的“高大全”写法，这不但肤浅，还会把一些本来是正常的道德行为的人神化。其结果是人们只要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好事都感到害羞。现实生活已经向我们证明，这种神化英雄的教育方式，使我们的国民素质普遍下降了一个档次。
我问过一些刑警，你们面对罪犯时，想没想到有一天这家伙会报复你们的亲人？他们大多数听了我的问话是不知所以然，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有个老刑警对我说，刚干这行时也想过，甚至也挺害怕呢，但天天和罪犯斗，常了也就来不及想，也就忘了。这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回答，至今使我感动。因为我断断续续地挂职几年了，却还是来得及想，而且怎么也忘不了危险。（笑声）问：抢劫犯和强奸犯，你最憎恨哪一个？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