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黄昏,下班铃晌过之后,司马丽君又在诊室里坐了很久。她知道她还是在躲避那个人。那个人并没有到医院来找她。但是危机感没有消逝,那种仿佛有形的惊惶的沉重的压力还石头一样堵在胸口上。在她的想象里。这个人既然没到医院里来。那就肯定呆在她的家门口或楚洛河边的那间旧屋前。那个人正在到处寻找她。即使躲在诊宰里也不是安全的,医院的人都下班回家了,他在家门口或河边旧屋前等不到她,就会到这来敲门的!
又吐了一口血。她得离开这儿。今晚她还是回到洛河边的旧屋里去好些。如果那个人一定要找上门来,那就让他在那儿同她见面好了,至少她和儿子不会即刻在大庭广众之下蒙受耻辱!
还有另外一种感觉。整个世界是沉闷的,压抑的,空气中饱含着某种新的令人惊惶的紧张意味。走出门诊部大楼时天已经黑透了。要下雪,天空垂得很低,浓重的雪云和黑暗一起,似乎直压到对面的屋顶上。怪不得这么闷啊,她想。她还注意到了别的什么:路左侧宣传橱窗前挤着一群人。一边小声地议论着什么。橱窗里亮着一支日光灯管。她无意间朝那儿瞥了一眼,最先看到的是一个新近红起来的女电影明星的光裸着膀子的剧照,接着才注意到剧照旁那张新贴的墨汁淋淋的大红纸上的字。几个名字触动了她。她站住,看完了这些字,是医院职工大会选举人大代表时候选人得票数字的“露布”。她淡淡地想。她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这张红纸的含意了!
整个世界就在这一刹那间变了自己的形象。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感到震惊。她似乎只是过了一条线,一道坎,一座山。它们隔断了她和刚才自己置身的那个世界的一切联系,现在她置身其中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了。心里多的是一种突然涌上来的急迫感,这种感觉遏止了那又迅速涌上喉头的碳酸水味儿。模模糊糊地,她觉得眼下只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在等她了。那间洛河边的旧屋。那个人。她已找到了一个最后的证明,一个启示。那橱窗里的红纸。惩罚已经到来。她在人世间得到的一切都将全部失去,什么也不会留下。那场风雪正在急急地赶来,它不一定要等到明天晚上了。明天是除夕。她一定要在这场风雪到来之前把那件该做的事情做完。她一秒钟也不能梅延了。又有冰冷的雪粒从漆黑的压到头顶的天空里落下来,打在她的脸上。
来到洛河边的旧屋前了。开门时回头朝四周一望。最后的结局,她想。一生的结局,她又想。来吧。她在心里说,来吧。今晚她到这儿来就是为了了结那件事的。
开门时她的心抖了一下,门并没有上锁。但是这个细节很快被她忽略过去了。此刻她能想到的全是些具体的事情。那只挂在墙角里的、六年来一直没动过的红灯笼!灯笼里半截没燃尽的蜡烛。这半截蜡烛不会不够点吧?不过好象哪一只抽屉里还有两只完整的。她还想到了:都有六年没点过这只灯笼了,不知道灯笼纸是否发脆,不知它还能不能顶住时时从屋檐下刮过来的风。今晚她要做的事全靠这只红灯笼了啊!
拉亮了灯。灯光亮得剌眼。墙角上的灯笼完整无损,只是颜色看上去淡了些。也许是电灯光太亮的缘故。她果然在那只旧抽屉里找到两支完整的红蜡烛。点灯笼时用了好几根火柴。手老是在抖,将火柴抖灭了。又划了一根,屏住呼吸。蜡烛燃着了。罩上灯笼圈。喘出一口气来。她摸索到门外。还好。甚至当年挂灯笼的那枚铁钉子也还在屋檐下。
她把这只依旧通红透亮的小纸灯笼在门外挂好了。又端详了一会儿,直到相信它不会被屋檐下的风吹熄,才走回屋里去,大敞着门。坐下。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做了一生中最后一件事的轻松感!
现在只需要等着那个人了!儿子的目光正从墙上俯视着她,——妈妈!
阳阳,那场风雪就要来了,无论如何妈要赶在这场大雪之前把这件事办完!你在四六六髙地下就牺牲了,你并不知道你死后还会有一番这样的遭遇。那个犯冒名顶替罪的人,知道自己犯罪仍坚持犯罪的人只有妈妈一个!这件事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今晚我就要跟那个人把这件事说清楚。让惩罚、苦难、耻辱全加到母亲身上来吧,阳阳,妈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就这些了!死前妈妈还来得及做完它!……谁也不能因这件事伤害我的儿子!
这天夜里,肖朝东终于在司马丽君的小屋门口看到了那只通红透亮的小纸灯笼!
这只纸灯笼还刚刚在屋檐下挂出来,他的眼泪就唰唰地流下来了!
……昨天晚上,当他把那封信塞进小屋的门缝,在平房尽头另一间空屋里躲起来,就清晰地从门外听到了司马丽君那“哒哒”的脚步声。这时他的心猛地缩紧了!
透过这间空屋的残破的窗棂,他在夜暗中看到了司马丽君瘦小模糊的身影。他屏住呼吸,不让心跳得那么厉害。但是一种真实的恐惧已让他浑身上下微微抖了起来。她拉开一点门缝,盯着司马丽君的背影。注意到了:当她来到自己那间旧屋门前时,不知为什么真地停了一下,朝四周围一望一仿佛已经感觉到洛河边的夜暗中还藏着另外一个人!
也许是他不该在这个日子来找她?不该在这个日子给她写那样一封信?明天就是章阳的忌日,在这种时候,她决不可能接受别人对儿子命运的另一番解释1不……我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想……他清楚地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开锁的响动。司马丽君打开了屋门。她就要看到那封信了。也许她马上就会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寻找的那个置儿子于死维的“逃兵”就在她的小屋旁边?!
却又从那边听到“砰”地一声门响。是刚刚走进屋去的司马丽君的关门声。鸡上,小屋的灯亮了!
如果刚才她没看到那封信,眼下却不能看不见那封信了!她会怎么样?会很快跑出来寻找写信的人吗?!……那种永远也冼刷不掉的、有言难辩的耻辱又要降临到他的头上了吗?!
小屋的灯又灭了!同刚才的关门声、电灯的猛然亮起一样,这电灯的突然的熄灭里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惊惶与恐惧的含意一莫非她已看完了那封信?!
为什么他一定要相信她会把他看成一个“逃兵”,一个屠杀儿子的凶手呢?!有着章阳那样一个儿子的母亲不可能是那样狭隘的人……
他的命运就要在这一刹那间被确定了:或者她从小屋里冲出来,寻找那个杀死儿子的凶手或者他很快就能在门口看到一只燃亮的小红灯笼!
她为什么这么惊慌地关]1了门,又拉灭了灯?!……莫非她早就想到了他要说出什么事情了?!莫非她早就知道了四六六髙地上所有的秘密?!
……这天夜甩他没有看到那只燃亮的小红灯笼。随着夜的延伸,他的心越来越绝望。那个女人已看到了他的信。这封信已引起了她的惊慌。但她却没有走出来寻找写信的人一这个人既要看到她可能为自己挂出的小红灯笼,就不可能离这间小屋太远一一就是说,她读懂了或部分读懂了他的信,明白了他是一个什么人,但就是不愿接待他!
他曾经为她们母子做了一切,而今天她却给了他这样的报答,你为什么就不雜径直走过去!敲开那旗紧闭的屋门?
如果她不愿意接待他,他走过去又有什么用呢?他仍旧拿不出任何可以让她不能不承认他的真实身份的证据!
天色大亮时。她看到那个女人走出小屋,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她工作的医院。
也许她不愿接待他还有另外的、她自己的原因?也许她根本没看到她投进门后的那封信?!
他朝那间小屋走去。他没有看到,分别六年之后,他居然又在这儿见到了章阳,小屋的门没有上锁。是那个女人遗忘了。还是她有意要这样做?
他推开了屋门。首先在尾地上看到的是一滩暗黑的东西。
血!是这个刚刚从小屋走出去的女人昨晚吐的血!是一个在战场上失去儿子的母亲于儿子六周年忌日的夜晚吐出的血!
不,也许是她为他写来的那封信吐的血。信司马丽君已经看过了,信纸现在就摊开在屋门后的一张小饭桌上!
屋墙上,还有一双活生生的,令人惊骇的目光正望着他!
——班长,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章阳,为什么六年之后再见到你,你的目光竟是这样……
——班长,为什么命运让我在四六六高地下就中弹死老呢!它为什么不让我成为真正的英雄呢?
——不,章阳,你是应该成为英雄的!事实上你已经成为英雄。你为那场战斗的胜利献出了一切,包括比生命都宝贵的对母亲的责任和痴爱!谁也不能说你不是个英雄……
——班长,你已经看到她了!她在这个世界上也活不了多久了!难道当初你在高地上做了那样的事,让我们母子重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就是为了今天再让她更悲惨地死去吗”
他还是又等了一天。他觉得他还会等到一点什么的。
望着那只小红灯笼,这个男人默默鞠了一躬。―妈妈,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你已经知道了那些事,我也懂得了你的心1我没有想错,你爱自己的儿子,但也爱你的这另一个儿子!可我却不能去见你了!我就要离开你走了!
我不会死了。世界大得很。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死呢?!我们曾经为这个世界做了许多事情,我们忍受了深重的苦难,我们有权利继续刚强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定要活下去……
这天夜里那个人没有来!
天亮时司马丽君走出屋门,猛然意识到那个人已经走了,她说不淸楚道理,但她的心却明白无疑地告诉了她这件事情。
忽然有了一种大难过去的轻松和欢悦!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黄昏。天黑下来时,却又被一种新的惊恐破坏了!
一一那个人是走了,低他毕竟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就要死了,可说不准哪一天那个人还会回来,儿子还要蒙受那种耻辱!
难道命运还有它更恶毒的伎俩,非要在她死后再让她和她的儿子一起蒙受深重的羞辱吗?!
不,她一定要在死前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明天就是除夕了。晚上,市民政局长从机关回到家里,坐下,点上一根烟。他觉得到这时为止,春节前的公务箅是忙完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敲门。
开门后吃了一惊:这么晚到他家来的竞是那位在全市乃至全国都很有影响的英雄母亲司马丽君。
“请进!请!”他忙不迭地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司马丽君走进屋来,没有坐下。局长觉得她的抻情中有—点怕人的东西。
“张局长。我是来……求你一点儿事。”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还很含混,忽然口齿清晰起来,眼睛也亮闪闪的了。“都六年了。我没把这件事说出口。我们阳阳不是那个英雄,真的英雄名字叫肖朝东。……我想求民政局通过部队打听一下这个人,把这件事纠正过来!无论如何,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们阳阳并不知道内情,事情怪不到他头上。有罪也该由我一个人担着!”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着局长的眼睛。“我不会活太久了,你一定帮我记住这些话,到时候给我做个证人!”
局长的脸色惨白了。不过很快就从震惊中清醒和镇定下来:六年前打完那一仗,时常在每年这个时候找到民政局来的这一类精神不太正常的烈士母亲或妻乎他见得多了。
只能顺着她们的活说,让她们暂时感到一种精神上的满足。
“啊,啊,好好。”局长说。“我们一定帮你办这件事。不过你还是先请坐吧……”司马丽君没有坐。
回家来的路上她突然觉得心里不那么压抑了。那种紧迫感消逝了。也许是因为自己终于办完了那件很要紧的事吧,她只是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疲劳。浑身象散了一样。口有点渴。忽然又想到了:那场大雪很快就要落下来了!
回到洛河边的旧屋里,吐出了一口没有味道的东西。还有一件事要办。是的,今晚她还要再把那只红灯笼挂出去!
一也许那个人并没有走远。也许他走了又回来了,眼下正在河堤上踌躇。今晚她要把灯笼挂得高一些,挂到门外的路灯杆上去,让他在很远的地方也能看到它的光芒!
她坐下歇了一会儿,又站起,再一次把灯笼拿过来,换了一根蜡烛,点亮。在旁边一间空屋里找到一个梯子。她觉得自己还能踏着梯子把灯笼系到路灯杆上去,结果真的做到了!
回到屋里时她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今晚那个人一定会看到这只灯笼的!只要看到了它,他就会明白她的心!“为儿子做了一切……”
就在这吋她觉得有些不好,在一张旧床沿上坐下来。那只一直攥紧着左胸深部生命拫基的手猛然加了力。一阵绞痛过去就是眩晕。她倒在床上,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就是死。这就是那场大雪。
死前最后一个意识竟让她回到了童年。有一次,村里来了一个卖搪人的小贩。小贩摇晃着拨浪鼓,挑子上扎着许多好看又好吃的糖人糖马。她想伢到一个糖人。哪怕是个缺胳膊断腿的搪人也行。低也就在这时,她突然明白她是得不到这个糖人的,一辈子都得不到它,于是她突然对着一棵古老的槐树嘤嘤啜泣起来。
笫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了她的死。使何方惊讶和痛苦的是4这个人并不是象他预料的那样死于癌,而且死于心力衰竭。
经市第六届人代会讨论通过,司马丽君被埋进了本市的烈士陵园。送葬的那一天,他看到在极远的半空巾,令人惊诧地孤独地悬浮似地耸出了一痤白雪皑皑的伏牛山的峰顶。他望着这山峰,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也象冬日的天空一样晦暗下来。
1987年8月武汉珞珈山一稿
1988年4月北京北环西路六号二稿
1988年12月北京南礼士路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