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听得吴桔丽涕泪涟涟，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叫讨债鬼啊讨债鬼！第三封信收到后，曹福农叫来曹珏，指着信对曹珏说，你去看一下他，叫他以后不要再给我写这种信了，知道后悔，光在嘴巴上说是没有用的，我是不会再上他的当了。
曹珏回家跟我说，这回老爸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他越是说这样的话，就越证明他的心在一点点软下来。看来，这件事又被你说中了。我说，世上哪有做父亲的不疼自己的儿子，你爸对虎子都那么好，对曹冈当然会更好了。只不过爱之深所以恨之切了，他的恨其实也是爱，只不过别人不容易理解罢了。
果然，在曹福农收到曹冈第五封信的时候，也就是离曹冈出来还剩一个多月的时候。我和曹珏决定去第四次探望曹冈。曹福农特意嘱咐我说，你们去看他时，不要给他钱，他在里面用钱太舒服了，会不长记性的。最后一个月你们多让他受受苦，出来后也知道里面难受。他这个人就是不能惯纵，像他妈一样什么事都宠着他，早晚整个家都要被他毁了。每次我教训他，他妈总要帮起来，不是当面替他开脱，就是背后偷偷地讨好他。到头来我倒做了恶人，她成了好人。做父母的不能统一起来，怎么能教育好子女。
吴桔丽站在一边剥着手指甲，一句话也没有说。曹珏问她，妈，我们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捎吗？她迟疑了一下说，你们早些回来，晚上我等你们回来一起吃饭。
（六）
曹冈从戒毒所出来，没有回家，直接进了看守所。原因是他在天地迪吧打伤人的事件，治安大队还没有处理。对方是不肯让他轻轻松松出来的，材料在市公安局法制科审批，如果故意伤人成立的话，恐怕拘留还不行，从严处理甚至可能判刑。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曹福农时，他紧皱起眉头许久说不出话。吴桔丽摊开双手，颤抖着声音念叨，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我安慰她说，妈你别急，办法总会有的。市局法制科的副科长是我一个高中同学，虽然没怎么来往，但在同一个系统里，我们每年总能见到几次面，他人还算热情，兴许我能说得了话。
曹福农猛一拍大腿，说，耀武你去活动一下吧。曹冈要是判了刑，这辈子就背上了黑档案，到哪儿都是劳改犯呀。我们不指望他会好好做人，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你把关键的几个人请来，去国际大酒店好好吃一桌，看能不能疏通疏通，我横竖是不指望他还有什么出息，不过到了这般地步，我要是不放点血出来，他妈会记恨我一辈子。这样，我也好心安一些，如果事情实在不行，我也算对得起他写的这十来封悔过信了。
老同学还算有情面，我拿着曹福农的钱四处打通关节，总算将事情大事化小，曹冈只批了拘留15天。曹珏还不放心，又让我给看守所的王所长打电话，给曹冈安排到看守所的厨房帮忙做事。
15天后，曹珏请了假去看守所接曹冈。她带他去洗了个澡，又理了发，还陪他买了一身衣裳，一双皮鞋。这样，曹冈衣衫鲜亮，精神抖擞地回到了家。
吴桔丽在厨房忙着烧菜，搞得一屋子都是青蟹和猪蹄的味道。曹福农早早地牵了虎子出门，所以曹冈像个客人似地楼上楼下转悠，最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看电视等吃饭，曹珏在厨房里帮不上什么忙，就坐到楼下的店铺守生意。
午饭的时候，我特意赶了回来。曹冈看起来瘦了，皮肤倒更白了，整个人显得精神气爽。他亲热地叫姐夫，给我倒酒，也给曹福农倒酒，动作小心翼翼，可还是把酒给满出了酒碗。我问他有什么打算吗？他说，想过了，要学一门手艺，以后好好过日子，再也不给家里添乱了。我问他想学什么手艺，他说想学修汽车，现在人们富裕了，每个家庭都要有小车了，学会修汽车肯定能赚得到钱，起码能自己养活自己。我说修摩托车我倒是有熟人，修汽车看来只能求你爸帮忙了。他过去在汽车站跑长途运输，修汽车的熟人肯定有，你还是求求你爸吧。他低着头不说话，几杯酒下肚红着关公脸闷口吃菜。曹福农抿一口酒，夹一口菜，扬着眉毛卖起关子。修汽车的熟人倒是有几个，只是不知道他们要不要人？当学徒学修车，整天躺在车肚下拿扳手，一身油一身灰，不晓得你吃不吃得苦？你要是过不了几天又摆起老样子，做公子爷吊儿郎当，我怎么能放心？曹冈低声说，我自己提出来的事情，我一定会认认真真地去做。吴桔丽赶忙给曹冈夹菜，一只炖得骨头酥软的猪蹄子径直送到了曹冈的饭碗，说，吃菜，吃菜，吃饭了才能去学修汽车。
曹冈在家休息了五天后，就开始到城西的新华汽修厂上班。当学徒前三个月没有工资，只管中午一顿快餐，上午7点钟上班，下午6点钟下班。三个月后可以每月拿三百元，学满一年后，技术有点硬了，可以每月拿一千。等技术学好了，将来的工资可以商量，三千五千都可能。这些都是曹福农事先和汽修厂的汪老板谈妥的。
曹冈每天6点钟起床，洗涮完毕到厨房吃早饭。吴桔丽早已将泡饭和小菜烧好，拿着筷子递给曹冈，然后看着他呼哧呼哧地吃起来，才站起身匆匆交代几句，拎起菜篮去了菜市场。
6点30分，曹冈换上一身粗布工作服，套上大头皮鞋，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出门。从城东往城西大约需要15分钟，曹冈背向朝阳一路唱歌，心情愉快地赶往新华汽修厂上班。当曹冈穿过城东热闹的青年路、桔乡路，进入城西僻静的环城路，最后拐入一条两边是低矮旧民房的碎石路，他的心情会一点点变坏，情绪会一点点低落。直到他看到新华汽修厂的铁皮大门，这时他会涌起几分惆怅，几分无奈。曹冈喜欢热闹的场所，喜欢人头攒动的场面，喜欢满眼灯红酒绿，霓虹灯闪烁，染金发和红发的丰满女人招摇着走过他的身边。他爱的是声色，不是眼前泥土地上到处流淌着黑色的机油，像永远打扫不干净鸡屎和牛粪的农村晒谷场。几个蓬头垢面的毛头小子，拿着几只扳手，扛着千斤顶，或蹲在地上，或躺在车底下，一副苦大仇深似的跟在一个年长的师兄屁股后面打下手。
汽修厂仿佛永远只有破破烂烂的货车、客车、小四轮，偶尔也有轿车，不过也大多是旧得像老妇人一样的出租车。曹冈跟在一个叫卷毛的师兄手下，即使像卷毛一样每个月可以拿二千多元的小师傅，也整天像个木头人似的吭哧吭哧钻车底，浑身脏得像个叫花子。卷毛很少说话，除非需要拿某样工具，他才会想起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曹冈。曹冈递给他烟，他接了烟抽，曹冈问他还要什么？他说用得着时会叫你。曹冈还想说点什么，他自顾着忙活起来，仿佛顾不上说话。一天下来，曹冈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动手做过什么事情。只是头发和身上已是一身的灰尘，裤角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沾了一滩的油渍。一连好几天，曹冈还是什么活儿也插不进去。有一次，曹冈抢着想卸车轮胎，卷毛一把拦住了他，说你不行，先看着吧。曹冈只好尴尬地站到一边，看着卷毛熟练地架起千斤顶，只一会儿，一只轮胎已被他稳当当地卸下来，滚到一边的泥地上不住地打滚。
曹冈跟卷毛说不上什么话，不过和几个同样当学徒的毛头小子却很快混熟了。一支烟，几句话，吹吹牛皮不犯法。中午吃完快餐，汽修厂有难得的二个小时午休。曹冈就和他们打牌说笑，还躺在他们八个人住的集体宿舍里喝点酒吃点花生，闻着一屋子的脚臭味儿，天南地北地谈女人。有时候会更过分，上班时间到了，曹冈还会继续和其中的一、二个聊下去。这个时候卷毛也不闻不问，更不会跑来叫他，随他高兴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反正有他没他，整个汽修厂几十号人是没有谁会注意的。他就像一辆暂时出了故障的破车，什么时候修好了，什么时候开走，反正又不拿工资，谁也不会在意他。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两个星期，曹福农打电话给我，让我和曹珏去偷偷看看曹冈。我本以为曹福农会自己去看曹冈的，他不放心曹冈，尤其是花了血本让他重新做人后，当父亲的关心儿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过，现在看来，曹福农还是不肯放下自己的架子，他的心思我和曹珏都明白。
我提前下班，先去接了曹珏，然后驱车到了新华汽修厂。大约是5点半，离曹冈下班还有半个小时。我穿着警服，从警车走下来，正东张西望地找曹冈，汽修厂的汪老板就腆着啤酒肚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叫我李所，热情地邀我和曹珏到他的办公室坐下，倒茶敬烟十分地客气。我思忖着怎么开口，曹珏已经适时地替我说了，曹冈怎么样？汪老板，他是我弟弟，在你的厂里学修车。汪老板连叫了几个啊呀，说你们先坐坐，我马上去找他来。我站起身说，不用找了，我们就是来看看，看看他怎么学生活的，我们还是自己找吧。汪老板拦住我说，那怎么对得住呢！李所工作那么忙，以前在城关所一直没机会认识，今天大驾光临，这点小事情我还是有分寸的。曹珏早已坐不住了，我也跟着往外走，汪老板一面在前面带路，一面说，也好，也好。他跟卷毛学，卷毛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我叫他过来问问就知道了。以前不知道是李所的小舅子，在厂里上班，照顾不周，多有得罪！
找到卷毛，他正躺在一辆工具车肚皮下干活，露出两只油腻的大头皮鞋。汪老板问他曹冈呢？他说，曹冈可能回家了吧。早些时候还看见他在的。汪老板又说了许多的话，我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光想着晚上怎么向曹福农交代。
（七）
说真的，我有什么办法。曹冈的腿是长在自己的身上，我能把他拷起来吗？好在我不便说的话，曹珏会想办法说，她和吴桔丽通好气，有些事情是给曹冈留了余地的，这样也给曹福农留了余地。
曹冈跑到我的所里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他推开所长室的门，眼神有些闪忽。凭我的经验，这小子肯定又有什么鬼心思。他是让我给他三百元钱，我问他干什么用？他说米娜来了，晚上住宾馆给她登记房间。米娜前阵子回安徽老家戒了毒，这次是回来专门看他的，可能过几天就回去，她在老家县城盘下一间店面，以后要正正经经做生意。我工作忙，没时间和他磨嘴皮，既然他进了这个门，想必也是万不得己的事情。我问他一句，你想娶她，还是玩玩？他说，我是认真的。
我把钱给了曹冈，然后打了个电话告诉曹珏，建议她了解一下情况，合适就让他把人带到家里见见。只要不再跟毒品有染，这两个人也算是一对了。
曹福农开始早锻炼爬山，是曹冈到新华汽修厂上班的第一天。曹冈穿着粗布工作服，推出自行车往城西骑去，曹福农就躲在远处的交叉路口的夹竹桃树下放狗。虎子提着一只后腿，兴奋地冲着桃树桩撒尿，热尿冲刷着树桩发出细细的声响，让他听了很舒服，仿佛睡梦中天河的流水声。虎子撒完尿，抽着鼻子往一边的草丛里拱，铁链扯得紧紧的，它费力地拱着，可是主人却死死地攥住不放手。虎子努力了好几次，才知道主人心不在焉，眼睛定定地盯着一个远去的骑自行车的人，直到那个人看不见身影了，虎子才看到主人热辣辣的眼光陌生地盯着自己。
曹福农由着虎子在草丛里折腾了个够。这才发觉早晨的时间还很长，往常放完狗再回去睡个回笼觉，却怎么也没有睡觉的欲望。看到有人也牵着狗经过，曹福农不由自主地跟在他的后面。这一跟就到了方山，方山在永宁县的南郊，属于九峰山的一个最矮的山峰。这些年当地的经济发展了，全民健身深入人心。政府出资在方山修筑了一条水泥路，弯弯曲曲穿过树林直通山上的方山寺。从山脚下开始，如果慢慢地爬，半个小时正好出一身热汗，在方山寺里，如果肯添二元香火钱，就可以在佛堂里就着咸菜腐乳喝稀粥。如果不上班，还可以租副麻将和朋友们坐下来玩上一天，午饭只要十元钱，且有七八个素菜。如果想喝酒吃肉，也行，只需头天早上跟寺院里的伙房打声招呼，留足钱就可以第二天给你置办好。
曹福农不用上班，所以在方山寺一呆就是一个上午。和那些同样闲得发慌的城关人海聊胡侃一通，这才由着虎子悠悠地牵他下山来。中午吃过饭，洗好澡，然后美美地睡一下午觉，到晚上再约几个狗友斗斗狗，或者和麻友搓搓麻将什么的，一天就会过得很滋润。有了第一天的爬山早锻炼，曹福农仿佛突然找到了多年希望的新生活，第二天、第三天……很快，早锻炼爬山便成了他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