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胡乱地应了一声，我没洗好，搪塞着打起主意。肖克故意把喷水龙头开到顶，发出“哗哗哗”的响声，来证明自己的话。肖克瞧着镜子，镜子里糊着水汽，用手一擦，有他苍白抽搐的脸。肖克慌了。肖克忙涂了一层厚厚的明星霜。双手在不停地打哆嗦，贴着脸颊作抚摸。明星霜，最终改变不了肖克的脸。肖克汗如雨注。整个人儿，如筛糠般的样子。洗好的身子，重新跌进浴缸里。双手调着快速加热器。以高温来调整脸孔的血色。本身想理清乱麻麻的头绪，反而被热气腾腾的汽流，晕绕得昏昏欲睡。
肖克自己也说不清洗了多长时间。
作为父母亲，翘着脖子，瞧着空荡荡的楼梯，都不觉得累。仅仅那双眼睛，开始发晕。
时间毕竟是有限的！
肖克无奈，走下楼。脸颊涂得泛着红晕，仍掩盖不了惊慌失措恐惧的表情。
肖克的父母亲，像迎接远方归来的儿子，迎接着他。这种心情，更使肖克惊慌。
“出了什么事？”
父亲说出来的话，语气则过于关心的调子。
“雨下大了，我﹑我慌了，转弯时，没﹑没减速，就、就擦着电线杆。”
一道寒气逼人的闪电，映在窗玻璃上，直射肖克的张嘴。狂雷，闷了一个世纪似的，炸响。好像重重地打在肖克的脸上。
肖克说出来的话，结结巴巴。上下牙齿像在打架。
母亲以为肖克怕他父亲，责怪他。这种母爱的心理，充分体现在母亲的眼神里。殊不知肖克的苦思默想，就是引诱父母亲上当。
毕竟父亲有经验。引发肖克：“擦着？碰了？”
这种调子，为肖克创造了条件。明摆着说谎。毕竟肖克的脑子，反应快，容易转弯拐角，容易察眼观色，容易适应气氛和环境。肖克顺水推舟，说：“碰了。”
这一句是实话。
父亲有些不放心。继续问：“在哪里？”
肖克没有法子，骗得了父亲：改变出事地点。这段路上唯一的电线杆，就在那里。可以隐瞒的只有撞人的细节了。
肖克的父亲，以为证实了电线杆，而信了他。
三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医院。冲进急诊室。把她重重地摔在手术台上。
“急诊！”
急诊的铃声，传遍整个医院。医生护士从另一侧快步过来，几乎同步跨进门里。医生敏锐的眼睛，从病人的伤口中掠过，就意识到她处于危险的边缘。医生连忙拿起剪刀，剪着那些破布条儿，剪着她粘稠的连衣裙。护士忙着把氧气管插进她的鼻子里。手脚如此麻利，配合得如此有条不紊。一个小县城里，有如此不简单的护士。
他清了清喉咙，像一般病人的家属那样，焦急得说出傻乎乎的话：“医师，有救吗？”
医师正在清洗病人的伤口。胳膊上的伤口，突然喷出血枪。那根折断了的动脉，正在渗流着。医师连忙在伤口上，扎了一条橡皮筋。
血型，化验的结果为O型。
拍片的结果，没有大的伤筋动骨一类，算是万幸。
护士早已准备了血型，马上边挂橡皮管儿，输血；边用胛角，掮着他。让他知趣地退到墙角。换个人儿，不对他叱责一番，也容不得他说半句闲话，来妨碍抢救病人的速度。
外面的雨，还在下个不停。偶而的闪电炸响，映得玻璃上淌着的雨水，像一串亮闪闪流动着的门帘。
医师缝好了额角上的伤口，一圈一圈地包扎着。护士在工具车上，递这递那。不用言语，配合得相当默契﹑协调。外面的雨，滴滴嗒嗒，像是为他俩伴奏的乐队。
他看到医师那种认真的表情，如释重负，舒了一口长长的气。绞着的十指，不再搓着。长长的头发，全搭在肩上﹑脖子里，滴着水珠。像流泪的人儿。后背粘着的血，被水侵蚀﹑溶化得簌簌地下。不到一会儿，他两脚的周围，淌着红色的泥浆水。像医师清洗下来的血一样。
在这恬静而忙碌的氛围中，他的眼皮，泄露出他的疲惫。上下眼皮，开始打仗。他硬撑着，用手擦着额角。他那张嘴，不听使唤地打着呵欠。呵欠引起眼皮的共鸣，晶莹的泪花，亮闪闪得一刻不停地涌起。他用手不停地搓着脸。
医师﹑护士不停地忙碌着。
眨眼功夫，呵欠制伏了他。使他无法抗拒疲惫引来的睡眠的诱惑。他倚依墙壁，头拄着肩胛，忸怩着。
医师做完手术，伸着懒腰，做了几下扩胸的动作，意示轻松轻松。
雨停了。
闪电没了。
墙角边传来如雷的打鼾。医师瞥了一眼。只见他的头，垂落得吻着胸壁，嘴角边流着口水。
“哎！”
护士连叫三声，不见他动静。正想走过去，推醒他。被医师千万别打扰的手势，留住了步子。护士推着病人，朝着病房走去。
医师清洗着手术台的工具，不小心，剪刀丢在地上的盘子里，发出“咣当”响声。在这夜静里，不亚于闷雷轰响。着实使他蹦跳着。
他搓着惺忪模糊的眼睛，瞅着手术台。一丝可怕的目光，在他眼前闪烁。
“医师，人嘞？”
“已经送到急诊病房里去了。”
他随即跑向病房。病房就在医院的后院。深更半夜，病房里全关着灯。廊灯照着门的玻璃窗，里面一片黑暗。静得只见他的脚步，同房间里传来的咳嗽的调子，像田野里的虫叫﹑蛙鸣，此起彼伏。偶而来了一二声，撕人心肺的尖叫，划破夜空，使人毛骨悚然。但他不知急诊病房就在急诊室的隔壁。转了一大圈回来。
护士正在门口，瞧着他耷拉的脸，问：“你的挂号单嘞？”
医院里起码的手续。
他傻乎乎地站着，不知所措。一边瞧着医师，一边瞧着护士。
对于急诊的病人家属，此时此刻的表情，医师护士，司空见惯。仅仅抿着嘴，笑！
有些病人的家属，在出事的地点，显得十分冷静，处事十分果断；抢救十分及时。到了病人安然无恙时，如何去了结手续，就会傻着眼儿，瞅着你，好像你是外星人。
医师﹑护士就这么想。
护士瞧着他，光着膀子，穿着破烂不堪的裤子，那双鞋子，裂得脚趾露在外面，像在乘凉。穷困潦倒的家境，充分体现在眼前。家里恐怕不远，背着病人而来。
“家近吗？”护士问。
其实，他的家，确实很近。穿过医院墙角的那支巷口，转过一个弯，就是十字路口。朝南的那幢大楼，就是他的家。那幢八层的大楼，充分显示主人的富有。
“近。”他傻笑着。
“快去拿钱来。”
护士毕竟是护士，心急。不同医师，有耐心，老成持重。
“噢。”
“住院手术费带押金一万元。”
他呆了一会儿。张嘴动了一下，话到嘴边，没说出来。
“你去好嘞。”
他走了。他的背影，消逝在黑夜里。却留在医师﹑护士的眼里。
“你看到了吗？”护士问。
“你说他的伤疤。”
医师无意中，瞅着他肩胛角上的“记号”。那时，他刚调来的杰作，是他第一个经过手的病人，印象特别深。像是自己的图章，盖在那里。
“毅扬，痛吗？”病人的母亲，问。
那雅嫩的小脸，痉挛着。上下牙齿，咬得格作响。
“不痛。”
嘴硬。显得倔强。少有的孩子，会有这样。
医师原不想问病人的家属，打听病人的起因。这是很明显的刀伤。只要缝上几针，挂上二瓶消炎的葡萄糖，吃几日消炎的药片，一般就没有问题。外科的手续，全在医师的眼里。这次例外，因为病人是孩子。这么小的孩子，动刀，正叫人担忧。医师明知故问：“怎样伤的？”
当然对着孩子的母亲，问。
有些病人家属，对于医师问出的原由，怀有不信任，开出的药方，十有八九不放心。尤其内科病人。
作为医师，深知：问，对他来说，抹没自己的医术之高明。这实乃医师之大忌。对于外科的医师来说，更是如此。外科的医师是看出来的，内科的医师是问出来的。病人这样想；病人的家属，也这么认为；连医院里的同行，也这么说。
“孩子打架，竟然用刀子戳。”
医师那双眼睛，落在伤口上。不时地跳跃着，有一把刀子的影子。
孩子的母亲，不停地数落着孩子的野性，唬着只有孩子会吓的语言。孩子虽然没有抗辩母爱的夸大其事，连旁人也意识到，判定得出的话。
他沉默着。在沉默里，忍着一阵阵疼痛的颤抖，像是对着针缝，表示着强烈的抗议。
更是少有的孩子，个性的体现。
“伤疤？”护士重复着，像在思考，像在寻找共同点。说出的话，连她自己都没有把握。“他像是疯子？”其实，护士认出他是疯子。毕竟他经常在街上游荡。
模棱两可，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防御工具。同事之间，越来越有着不敢说真话的势头。商品经济社会，钱是当头。利害关系，更加如此。
医师同样缺乏自信，没有逃避模棱两可的字眼。
其实，医师早已认出他是疯子。毕竟他的儿子，经常看他打拳，而忘了学校的钟声。他甚至在人堆里，赶过儿子。
护士不用瞧，也知道医师表情的全概括。她也没有必要，拿出种种证明，他是疯子，来改变医师的态度。不过一个不放心的话提，让她开口。“如果他是疯子，会不会来付钱？”
护士说出的话，也是关系到切身利益是否能够得到保障。
“我也说不准。”
模棱两可的话，发挥得好，同样是上策。
“如果他不来嘞？”
护士不放心，想得到满意的答复。
“好像不可能。”
医师用的还是上策，不能持肯定。
“如果他是疯子，不来付钱，我们算不算失职？”
护士把暗示的话语，向前推进了一步，亮了底牌。
失职，意味着奖金，泡汤的依据。百分比的加薪，更难指望。
医师毕竟不是院长。理直气壮地说，也是废话。
“这也算失职。那等办好了手续，病人死了，算不算失职？”
医师分辩的话，好像面对着院长。
“照你这么说，我们没有一点责任。”
“我不相信，他不回来。”其实，他完全有理由，搬出……他是“疯子”，这个字眼来辩护。
“毕竟他整个过程，像正常人一样。”
事实如此。
“我也这么想。为什么我们起初，没意识到这一点。”
同事之间，说真话，比对陌生人，都难！
医师﹑护士，就是懂得这条规律，绕着圈子，走向沉默。
夜静，一点动静都没有。偶而从病房中传来一二声尖叫，听得叫人毛孔竖起，心惊肉跳。医师翻着书本，护士打着毛衣。护士趁着空闲，寻找话题，以免冷落。
“如果他是疯子，不来。我们的手续，总归没有齐备。”
护士离不开这个话题，想靠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免得隔着桌子，像隔一座山。
“家属不等于病人。”
医师觉得自己的话，容易走进死胡同。抬起头来，瞟了对方一眼。她也同样回报他一眼，多情的目光。虽然是同事，难免在寂寞中，寻找交流的话闸。男女之间，一对一，很难启口，话着感兴趣的情﹑爱，风花雪月，桃花事。包括各式各样的来自书本﹑电视﹑电影里的轶闻。免得对方以为挑逗对方。
她觉得，很难说到一块儿。话不投机半句多。能够打破这恬静的深夜，只有自己能够制造氛围。打毛衣。
正如苍白的灯光，射在苍白的墙上，使得整个世界，散布着一片苍白。
四
白天，他大部分时间在那段路上，逛来逛去。手里拿着树枝或稻草之类的东西，当作交通警察的指挥旗子。每当听到“嘟嘟嘟”、“迪迪迪”的喇叭声，他都会转过身来，面向公路，顺着车辆的方向，像正规的交通警察那样，双脚并立，松肩﹑收腹﹑挺胸。接着，一只手曲肱在胸前，一只手举起旗子，作通行的手势。打那里经过的人们，起初好奇地立着，看着。他那极其认真的神色和严肃的姿态，着实使许多司机，跟着他的手势﹑信号，作停﹑作靠边﹑作驶。右臂向前平伸，手掌向前，左转弯！左臂向上直伸，手掌向前，停止！停止？许多司机以为碰上路检。他同时右臂向左前摆动，叫车辆靠边停车。更证实了路检，无疑！偏偏这时，他的一只手曲肱向胸前平伸，手掌向前，通行！正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面没有车辆过来，又没有紧急通行的车辆。
那时，他穿着一件挺括的西装，没有羊毛衫，没有衬衫。粘着光滑的皮肤，敝开着。鲜红的领带，却正儿八经地打在脖子上。不知他的人，以为他是瘪三。何况，交通警察里的小瘪三，有多少，谁能数得清。
酒鬼，大老刘。有人戏称：“一粘醉！”他就是不穿警服，不戴帽徽，不带袖章，时常敝开胸怀，谁不服他的手势，作停﹑作靠边站﹑作驶呢？！有时醉得七颠八倒，胡言乱语，平白无故拦住你，罚款！扣证！你有胆不让他罚不让他扣？
老朱儿，有人戏称：“广林先生！”满脸都是坑坑沟沟通通道道的麻点，没有一块干净的﹑平平坦坦的﹑光光滑滑的脸面，连眼睛放出来的光芒，都是凹凸不平凶神恶煞的样。有人背地里称他：花！满天星！九洞！酒量大不说，烟瘾不足似乎睁不开眼睛，稳不住性子。说话的声音，有如雷轰电闪。谁见了，谁不怕他三分。本来会拍桌打凳骂娘的种儿，到了他面前，也会装孙子，矮了三分。他一走近车旁，谁都会来个紧接刹车。不管他穿没穿警服，带没带袖章，挥没挥过手势，也叫人以刹车，向他以笑脸。有一次，老朱儿，酒喝多了，碰上一外地司机，车没停。他跑过去，攀上驾驶室的门窗，跳上踏板。司机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刹车！“你起先为什么不停车？”“我干吗要停车？”“我是交通警察，你知不知道？”人家看着他，足足呆了三分钟，也看不出他一点点标明交通警察的样子。倒是酒气薰得车厢里都是。“靠边！”司机忙驶向路边。“证件？”司机忙拿出。“扣你三个月。”“为什么？”“不为什么。你不听指挥！”司机莫明其妙，“我不是听从你的指挥了吗？！”“起先。”“起先？你没打手势。”他火了，“我没打手势，人站着！你知不知道？”司机旁边坐着一个漂亮的女孩，下来拉了老朱儿一把。老朱儿下来时的手，碰了女孩凸出的胸部。司机还在嘀咕：“人站着？算什么？”女孩忙叫司机不要说，错了还不认错。司机抬起头，一看女孩的神色。话到嘴边，咽了回去。那天，老朱儿，性情特别好，加上女孩的一拉，也就放了他们一把。
王伯，生下来的腿，就有明显的长短。走起路来，一摇一摆。他最爱吃鳖。有人背地里称他：“船！落地差！王八！”他有一阵子当个组长。有人拍马屁，称他：领导！爱开玩笑的人，称他：船长！“嗬！今天船长亲自出马。等一下要请客。”开口的人，必有要事相求，不绕着圈子，办不成事。到了大酒店，坐在包厢里，王伯不妨当一会东道主。点菜喝酒，还要配女孩，没打炮的女孩。等到酒足饭饱玩了个痛快后，付钞票时，王伯假装摸衣袋﹑裤袋。人家司机早已付了。还用得着他付呢？平时人家请都请不到的主儿。这时，王伯不妨送个人情，开口说：“你们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只要我办得到的。”人家早已等他这么一说。付款的主儿，肯定有要事相求。心急的，就在饭局里话着。那哥俩好就变了味。吃了的菜，就太那个了。如果王伯给你办成了，下一次他必推托。知道王伯性格的人，在王伯酒没喝到一定的地步，话没说得语无层次的地步，不会开口。特别让这个主儿，定知道王伯的为人，到时让王伯自己许诺，不是十拿九稳了吗？！王伯深知自己，酒喝多了，话也多了，许诺的东西也多了。好在自己的手里事，相左相右，没人同他叫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