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本虚,何其悟?
——题记
一
车辆不知藏什么地方去了。
他在公路边的小石条上,行走着。手里拿着一根稻草。稻草在他手中,时而单臂向左平伸,时而向右曲臂放下;要么举臂向后平伸,要么左右开弓。有时候,他踮着双脚,在奔跳着。那根稻草,跟着起舞,弯曲。他有时俨然像一位交通警察,手持稻草,伸得笔直,在执勤。
天空闷得使人喘不过气。
阴霾的天边,散发着阴沉沉的脸。过早地显示着夜的来临。
他嘴里噙着那根稻草,在行走着。
一阵风呼啸着扑过来,尘土飞飞扬扬。
路灯忽然亮了,圈着一片朦胧的光环,似远处的弯月。
急喘喘的风从远处奔来。好像有意刁难这位落魄的人儿。抖着他那破烂不堪、黑不溜秋的衣衫。两只衫袖口裂到肩胛边,四分五裂;两只裤脚筒的下边,像两把扫帚,一路在扫着;那双军鞋,脚脖子露在外面,似在乘凉。后跟绽开,像在练脚板。
风卷着地上的稻草、纸片和残叶。
前面的一棵小树,伸着桠杈,挡住了他的去路。
忽然,一声闷雷,发出狂响,余音隆隆而去。一道蓝色的寒光,在乌云中飞掣。天像是要炸得裂开缝,亮了一下划过的痕迹。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泰然地攀弯着枝桠,捏着。凑过了嘴。
这段路上,从来没有过这般宁静、冷落。越使人感到雷声大作。
绿叶在他的嘴里,被污垢发黄的牙齿,磨得“兹兹兹”的炼汁声。一会儿,一圈残渣从他的嘴里吐出来。一排排齿印,横在叶子的斑纹线上。
雨点,川豆般的雨点,开始“嗒嗒嗒”地下起。
风猛烈地摇着那棵小树。那桠杈像似借着风,不断地向他报复着。扎他的头颅,扇他的脸颊,刺他的胸襟。他的脸,他的胸壁,渗出道道点点滴滴的血腥。他的头发,蓬垢乱麻的头发,开始脱落。他的整个人儿,脏得看不出有一点人样。
雷声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砸在他的头顶上。
树叶顺着风的跑道,狂舞。
公路上,远处有“突突突”的响声,渐渐地逼近。在转弯处,大灯的光束,在他的身上,弹了几下子。他转过身,迈了三五步,面向公路,手顺着举起那根稻草,平着肩,另一只手曲肱在胸前,像一位交通警察,作通过的姿势。那根稻草,弯曲着。摩托车的灯光,强烈的灯光,直射在他的身上,使他睁不开眼睛。他或许没有意识到,他到了没有退却的地步,根本无法退却的地步,车子已经撞倒了他。使他在地上,翻了好几个跟头。头重重地撞在人行道上的护路石条上。
一道强烈的蛛蜘网式的闪电,“咧咧咧”地穿越着整个天空。
他趴在地上。雨“嗒嗒嗒”地打下来。
摩托车一直往前冲,左恍右惚,把握不定。
他抬起头来,额角上的血与雨水,流遍了整个脸,直向脖子上灌。他刚想站起,大腿疼痛得使他晃晃甩甩。远远看上去,在跳扭秧歌舞。他的目光,却追踪着那光束。在闪电的跳跃恍惚中,使他想起以往的岁月。
有当年他的影子?
光束射向大桥。大桥的栏杆上有许多灯光,照着转弯的地方。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正向大桥奔来。大灯冲着来人,晃了晃,即刻撞了过去。随着影影绰绰的灯光,弹向黑暗。那辆摩托车同时碰在路灯的铁杆上,“叭”,那光束随即消失。
闪电,狂雷,几乎同时炸响。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鲜红的血向他喷来,散向四周。白皑皑的脑浆,溅在大桥的拦杆上,向下流。没等他回过神来,拳头似雨点般地向他砸来。头上,身上,腿上,痛得他失去了知觉。他的眼睛被打得火花四溅,青一块,肿一块的像另架着眼眶。他的鼻血流进嘴里,使他恶心得连连想吐,不停地“哕哕哕”着。有一、二次,哕到嘴角边,还是被他强忍着哙回去。他看不清有多少人围着他。他的耳膜嗡嗡嗡地作响。他的手,被人反捆着,不知押向哪个方向。行走一步,都很艰难。稍许慢一点,就要尝遍拳打脚踢掌掴。
雷声、闪电呻吟着。
桥下的水,“哗啦哗啦”地响。
他的嘴紧紧地贴在地上。扑簌簌的泪水,汹涌而出。他的脸颊分不清是泪、是血、是雨水。他的嘴唇,粘满了泥沙。乱蓬蓬的头发,盖着额角,隔断了伤口与大地间的亲吻。
雨点则一阵紧似一阵,倾注着。风一阵比一阵猛烈,撩拨着他寒酸的衣襟。像似提醒着他。他像起跑线上的运动员,听到了“预备”的口令,“叭”的枪响,腾地冲出去。
桥依旧。
路灯依旧。
桥下的水,依旧“哗啦哗啦”地响。
时间差不多,几乎相同的夜晚。
摩托车没了影踪。
他借着路灯微弱的光亮,在昏暗中搜索。发现十几米开外的稻田里,有一辆自行车倒在那里。前钢圈不知去向。
大雨倾注着,一刻不停地倾注着。他借着偶而的闪电,扫遍那个地方。田里有一片倒伏的稻草,飘舞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一个影子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几乎蹦跳着奔到她的跟前。左腿跪着,右腿曲膝相倾,双手弯肱拢着她的脖子。粘稠的血液,蒙住了她的额角。白色连衣裙的胸前,全染红了。同时,他的胳膊,沾满了血。
雷无声。
闪电无影。
风轻轻地吹着。
桥下的水,“哗啦哗啦”地响着。
他把她的头靠在胸前,双手脱下衣裳,利索地扯成几条碎片。包扎她的伤口。
雨停了,雨终于停了。
风依旧轻轻地吹着。
桥下的水,依旧“哗啦哗啦”地响着。
他包扎好她的伤口,不假思索地背起了她,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雨夜里。
二
肖克不知道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把摩托车直接开进屋子里。使得母亲大叫着:“你疯嘞?”
肖克好像没有、从来没有把车开进来的先例。何况,肖克的车子,突然“豁啷”,撞开虚掩着的门。怎不叫屋子里的人,大吃一惊?!怎不叫母亲,吓得尖声地大叫着:“你疯嘞?”
当然,肖克没有疯。却不过“嗒”的一声,把车停在母亲的前面,挡住了母亲的视线。母亲正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捧着两盆菜。随着那声尖叫,两盆菜相互碰撞在一起,“哗”的一声,满地都是盆的碎片。红烧的泥鳅,好像突然活了,蹦出好几米开外。
肖克像似同母亲开玩笑,不像是向母亲的话反击。故意摁了几下喇叭:“迪!迪迪——”
在这几平方米的房间里,那“迪!迪迪——”就震天动地般刺激着耳膜。
母亲觉得一家人开玩笑,是常有的事。但那“迪!迪迪——”好像太不正常的现象。她不知道自己也说不清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肖克一直没抬起头,瞧一眼他的母亲。母亲的双眼,仅睇了他一下。同时想说话,张开的嘴,愣在半空,打转。撞开的门,躺在地上。外面还下着大雨。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冲进屋里。袭得过道的玻璃,“嚯嚯嚯”的响。
肖克低着头,坐在车上。
母亲是个多心的人,配着一双敏锐而多疑的眼睛。
肖克的袖口、裤管口边流着雨水,不时地发出“滴滴嗒嗒”的腔,像钟摆的调。前后轮胎的周围,几乎流遍了泥浆水。
屋檐口的水流,一直不停地“哗哗哗”地响。偶而的闪电划过,撕裂的音调。接着雷的轰响,提醒着肖克的母亲。母亲醒悟过来,小声地说:“小克,把车停到旁边去。洗洗身,好吃饭。”
我不想吃。
肖克的话,哑了。听音调,像似喉咙里鲠着刺,打了结。肖克本身想说:“我在外面吃过了。”但话到嘴边,跑了调,走了样。
“咳!”肖克有意干咳着。
在外面吃饭,对肖克来说,是正常不过了的事。
肖克仍然没有抬起头来。说话的口气,是应酬着母亲。肖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右脚,为什么从前面的把手中甩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咳!”肖克咳嗽的时候,且两肩抽搐着,看上去真的感冒了。母亲关心地说:“小克,那你快去洗澡,免得感冒。”肖克连续咳了三声,仍低着头,扭转身,有气无力地慢吞吞的样子,走着。
“车嘞!”
母亲提醒着他,正想重复地提醒着他。发现肖克整个人儿,都在打哆嗦。弯得用手爪着上格楼板,看他的样子,像在爬。
这么冷?
病嘞?
两个问号同时闪过肖克母亲的脑海。肖克的母亲拧着两道淡淡的细眉,思量着走到桌边。肖克的母亲,不相信地抬起头来,朝着儿子的背影,睇去。肖克刚好站在楼梯的最后一格,回过头来,俯视着她。四目相对,仅仅眨眼的功夫,就使肖克的母亲,惊愕得发怵。
肖克的那张脸,苍白得像在水里浸泡了三、五天,才打上来。肖克的那双眼皮,耷拉得遮住了整个眼眶。为了看母亲一眼,死睁着鸟瞰母亲的一举一动。趁着母亲发怵时,飘进浴室间。
肖克的母亲站在桌边,像一尊塑像。双手无力地拄在桌角边。
屋檐的水流,滴滴嗒嗒着。像在诉说着雨夜的不幸。
肖克的父亲,高兴时向来喜欢开玩笑。这不,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撑着伞,挡住日光灯的光线。伞影射在肖克母亲的身上。肖克的母亲,一点也没有反应。肖克的父亲,把雨水滴进肖克母亲的脖子里。肖克的母亲,还是一点也没有反应。
肖克的母亲,不知背后有人,且不知雨水灌进脖子里,也许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
肖克的父亲,以为她像以往那样,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他只好把伞柄戳了她一下。奇怪的是,她没有转过身来,接过丈夫的雨伞和手提包。反而不动神色,目不转睛。倒使他产生疑惑。顺着她的目光,楼梯上一片空荡荡。肖克的父亲以为她在反开着玩笑,整个人儿横在她的眼前,才发现妻子的耐心,依然如故,快到了无人的境界。
肖克的父亲,扳过妻子的两肩,说:“没人同你开玩笑了,还呆着,干吗?!”
肖克的母亲,几乎触雷般地跳起来,双脚像筛糠般地哆嗦着。同时,拿起桌上的那两盆菜,退进厨房。使得肖克的父亲,狐疑满脸,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干啥?!”
肖克的父亲,话音如雷轰响。连他自己都意识到失控的嗓子。
肖克的母亲,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一样,在厨房间里绕着灶檐,转来转去。拿着的菜,不知往哪里放。双手颤抖得使熟了的虾,都会跳似的,蹦出盆外。
肖克的父亲,还以为妻子寻他找开心,耍花招,也不应该这样过分。耐着性子,说:“你干啥嘞?你究竟想干啥嘞?”见她没反应,“你恐怕饭吃饱了?!”
声音转了个一百八十度。
肖克的母亲,索性把手中的菜,倒转锅里。
肖克的父亲,几乎跳着过去,怒气冲冲地掴了她一巴掌。
“你疯嘞?”
肖克的母亲,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欺负过。脸色铁青,惊恐万状。同时,扑在丈夫的肩胛上,哭出声来。
肖克的父亲,意识到自己太不理智了,竟用巴掌掴过去,说着难听的话。肖克的父亲,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打过妻子,说过妻子这样难听的话。叫妻子怎能接受得了。妻子的眼泪,更使他动情。动情得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在打滚。
肖克正在穿衣服的档儿,听到楼下的哭声。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细听。
毕竟爱开玩笑的人,神志容易清醒。
肖克的父亲,很想找句恰当的话,安慰妻子。他的妻子却抢先说:“你才来?!”
肖克的父亲,蹙着眉头,拧成一个结。那双小眼睛,睁着看他的妻子,终于没有渗进玩笑堆里。
妻子总不在开玩笑吗?他想。
“你呆着干吗?小克一定出事了。”
肖克大吃一惊。母亲怎会知道?
“在哪?”
肖克的母亲,撮着丈夫的胳膊,从厨房里走出来。
“你瞧——”
右边的反光镜撞得粉碎,铁杆弯曲。大灯的玻璃没了,外壳碰裂。挡水板弯得卡住轮胎,划上一圈圈的黑影。
肖克的父亲,那双敏锐的眼睛,停留在撞肿的把手上。这个信号,使他放开喉咙大叫着:“小克!你下来。”
肖克一直在偷听父母亲的对话。他知道,只要父亲一走近摩托车旁,不难发现,事故的程度。父亲经手过的摩托车,不知有多少。大少毛病,经过他的“会诊”和动过的“手术”,这个“神通”修理汽车摩托车店的老板,才显得神通。
反过来,肖克的脑子也不是吃干饭的,比他的老子活络得多。
那些铁哥们的摩托车﹑轿车,单位里挂号的,不用开到他的车铺里,不用经过他老子的手,一人每月发票开它二三张,三五百元是最小的数。遇到车祸事件,需要一番修理,向对方或者保险公司赔偿,那就更不用说了。交通警察的弟兄或者保险公司的铁哥们,早已招呼打过来了。这些钱多半花在那班铁哥们的身上。卡拉OK\红酒巴\老地方\国际大酒店\WALKMAN\派克金笔\黑幽默\朗森打火机\黄色碟片\梦特娇\彩票摸奖\泰国五日游\迷你发廊\泡吧\漂亮宝贝\白玉兰\六月雪\虞美人\夜来香\一串红\青橄榄\黄花菜\红苹果\白葡萄\黑金珠\花椒\八角\挂皮\丁香花蕾\茴香子\甜菊\酸杏\苦酒\辣椒\咸菜。喉痒牙塞舌咬齿血唇裂。肾补丸肺气肿脾气急肝上火心不稳。喜事有轿车有钞票;白事有花圈有毛毯。肖克几乎全包办。那些铁哥们戏称肖克:“全包办无限公司。”正是叫人痛快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大到小;从早到晚;从春天到冬天;从同性至异性。无所不包;无所不谈;无所不公。
不稍多少日子,铁哥们拍着他部落的肩膀,走进肖克的店铺。同肖克结成联盟。
肖克的父亲,虽然有一手拿手的活儿,赚来的钱,不如小子的另头数的另头数。这种无形的东西,老子是不放心的。怕有朝一日,砸了“饭碗”不说,怕肖克出事。起初,批评肖克。甚至有一次,肖克的铁哥们,要开一张大数目,老子过去把它撕得粉碎。肖克动手少一个打。好在那个铁哥们不急,拉了肖克一把。肖克还是老样子,趁着老子不在时,开出去。没事!时间长了,无形地渐渐地腐蚀着他老子传统的脑袋,使他开化。这种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变形的“开放”,发财致富的形式,总归没有彻底地向他的老子彻底地形成。
有时肖克不在。他的老子给顾客修好了车子,只好等着人家开口说开发票报销的档儿,添它个三五成不等。这也显得他老子的胆量,稍许大一点。
起初,肖克的父亲,看不惯小克的那班没大没少的铁哥们。而这班弟兄,尤其喜欢开玩笑。当得知肖克的父亲,是个爱开玩笑的“玩童”。也来个玩笑而已。唤老子“小肖”,肖克“老肖”。
“小肖。”
没人应。
“老肖。”
“嘿!”肖克跑出来,“老赵!我以为你不在这个世界了。”
老子看见儿子同朋友谈得那种亲热的劲儿,只过自己忙活去了。
“那你怎样不来送花圈?”
“我看你还有一口气,等你立遗嘱。”
“正有你的!”赵恩的拳头,朝着肖克的胸脯打去。“嗨!你真的想叫我出花圈的铜钿。”
“小肖,你讲嘞?”赵恩冲着忙活的老子,问。
老子不知怎样随口应了一声,“嗯!”
肖克佩服得伸出手,与赵恩相握。
老子才意识到自己上当,满面通红。当着小子的面,无法接受“小肖”这称呼。当即诡辩。而“老肖”立即应得干脆﹑爽快﹑动听。
那班铁哥们,不会靠起哄或逼供让老子承认。只有让老子接受得心服口服,才肯罢休。
“小肖,我的转向灯坏了。”
“来噢!”肖克的父亲在门口,明知冲着自己来,不应!人家是顾客。
肖克的父亲,走过去,试了试,“不是好好的吗?!”
“老肖!小肖说转向灯好格。”声音之响,连街上的行人,都转过身来,看一下热闹。
这一次,你老子总认了。哥们不会就这么简单。打门撞壁的事,必需有一定的分量。
肖克的父亲,省悟上当。又不能对着顾客发脾气。
这一下,肖克的父子关系,弄得七颠八倒。不知内情的人,当然老子称“老肖”,小子称“小肖”。无疑!
一天,有顾客的点火系统出了毛病。顾客出于礼貌,对着老子,称“老肖”。声音同肖克的一个弟兄极相似。小子正低头赶活。随即应起。父子两人同台献戏,又不是一次二次概括得了。两人面面相觑。还是小子开心地咧着嘴笑。不当一回事。老子气冲冲地走过去,显示自己是老肖,拆着顾客的点火塞。
屋檐的水流,还在点点滴滴着。
肖克没跨出门,就失去自信。
肖克的父母亲,随着老子的喊声,眼睛一直不停地顺着楼梯顶点,迎接着儿子。肖克迟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