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文没想到自己会坐进到温岭的豪华客车。那张请柬的时间越来越近,已经能够证明它的只能用小时来计算它。逼使他做出某种选择,让他下决心离开上海的,唯一理由,找回他失落的那张画。
温岭石塘不是克文想落脚的地方,他一时找不出比石塘还有好落脚的理由。唯一让人信服的,只有到那里去写生。一个穷困潦倒的画家,能够买到温岭的豪华客车票,已经相当不容易的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已经杀血了。
克文能够一路顺风来温岭,还不是靠他的女朋友。现在,也只能用女朋友来称呼她。一年前,他都以为她是他的未婚妻。有一天,他们准备去领结婚证,碰巧那天下着特大暴雨,他的未婚妻说:改天去吧。改天的事,未婚妻变成了女朋友。克文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了一星期的演变。在他的心里,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使得她变成了人家的妻子。晚上,就是她的婚礼。她让他出席她的婚宴,他才做出这样的决定,远离上海。
一年前,温岭石塘举行“新世纪曙光节”,本来他跟她要到石塘参加“曙光节”的活动。偏偏他的画展,主办单位改变了日期。使他脱不了身。她是记者,要采访,不去总编那里说不过去。且当初,她争着要去的,目的是为了让他更好地作画。她知道,石塘有中国的“东方的巴黎圣母院”美誉。她借着采访的便利,带着她的画家,去接受大自然的洗礼。在她的眼里,他一定有一个质的飞跃。但他改变了主意,仅仅是个画展。那时,她要他一起去。他说:“一个人一生能有几次得到画展的机会。”她撒娇地说:“曙光节,一个世纪只有一次,且不一定每个世纪都在中国出现,何况不一定那天就是晴朗的天空。你能活到二千岁三千岁五千岁,也不一定能有第二次机会。你认为哪个重要。”她想说服他,凭她记者的嘴,能不编得头头是道是不可能的事。何况是个女孩。他本来想一笑了之。人家却不想放过他,说:“画展虽然对你来说,或许比什么都重要。凭你的画,能在画展中打响吗?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有点气了,一个过去崇拜他的人,竟然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能叫他不生气吗?他本来想发火,碰上她凝视着他眼神的一瞥,那满含多情的眼睛,足以洞察他心灵深处微妙的变化。他的火气被她的眼神消化得无影无踪。他还有什么理由反驳得了她呢。她还特地补充着她的看法,说:“你的画,闭门造车,已经走进死胡同,缺乏生命力。你自认为你的画属学院派的手法,但学院派的画,也要有生命力啊。你不妨去石塘,去体验大自然的杰作,或许对你有许多帮助。何况石塘有中国的‘东方巴黎圣母院’之美誉。”他除了自信,固执己见去目送他的未婚妻,没有其它的方式可以改变得了他。
她知道,他这个人很倔强。要想改变他,是永远不可能的事。她去了。当初他没在意。同她一起去的还有她的同事——弗奥理。当初,她介绍他时,他听了,笑了。弗奥理,不像一个中国人的名字。事后,他们俩个人的时候,他对她说了。她说:第一次听他的名字,她也有同感。只不过她问了,才知道人家是个混血儿。他爸爸是个老外。这样,她在他的面前,常提到老外的儿子,与人不同的有趣的笑话。混血儿,有洁癖。来信撕了,要洗手;桌上摆着的茶杯,移了方向,怀疑别人喝了他的茶,倒了茶,清洗茶杯,重泡茶叶;早上,人家给他擦了桌子,他来重擦一遍,洗手时还要揩肥皂呢。他一天至少十次以上,揩皂洗手。她们单位里的人,称他为卫生同志。卫生同志,叫久了,反倒人家把他弗奥理的名字,却忘了。
她从石塘回来,说的都是石塘。她从出车的路线,到达如何转车,住的大酒店,乘船出海,不漏任何一个细节可以描述的地方。还不失时机地嘴上挂着弗奥理。那时他也没觉得她有什么迹象,会投进人家弗奥理的怀抱。他今天这么顺利来石塘,就得益于她当初细致的介绍。那时,她好像他会到石塘去似的,介绍得那么仔细,仔细得连预订房间哪个号,观察港口哪个位置是最佳。当初他也听得入迷。
克文到温岭,再转车到石塘,已经傍晚时分。他选择的路线,住的大酒店,都按当初她提供的线索:靠近海边的新东方巴黎大酒店。这是他到温岭之前,早已预订好的房间。使他意料不到的是,这里的房间,有许多空着。且房间里透出久无住人的气味。他从她提供的记忆库里知道,这个小镇,外表简陋,但非常有特色,能同“巴黎圣母院”挂得上号的地方,没有特色是不可能的事。从她的嘴里,她对这个小镇,有许多好感,至少这里是她喜爱的地方。他站在窗口边,看着窗外的港口,停泊着许多捕鱼的船。这时节,有许多鱼船开始驳货。朦胧中,那船上的灯,在海涛中摇晃着,忽明忽暗。他在这恍惚里,觉得整个人儿,在摇摆。长途旅行的疲乏,昨天一夜没合上眼,凌晨赶车整整一天的奔波劳作,使他累得眼泡皮发沉,懒惰得想去洗一会儿澡都支撑不住,躺在发臭的床上,即刻进入梦乡。
当克文醒来,是第二天的八九点钟了。外面的太阳光,已经爬到了屋顶。这是他近几年来,睡得最早起得最早的一次。他匆匆忙忙走进卫生间,淋浴起来。精神即刻焕发到他当她告诉他,她要跟卫生同志结婚前的那种充满自信充满朝气蓬勃积极向上的那状态。他洗好了澡,临窗观望海边的景色。此时此刻,他看得清清楚楚,鱼船靠在港边,一张跳板,船与岸相连。人们忙忙碌碌着,有些人不停地奔跑着。他知道,在那一盘盘鱼边转悠的,是行贩。站在里边一动不动的,是船人。一般船人爽气,行贩刁钻。只要你仔细去观察,不难发现,行贩的精明。他知道,人家用的是记者的眼光去了解人,探索人。过多的是问出来的东西。而他不这么看,他有他的道理。他用画家的眼光,去欣赏他们,用另一种角度去观察他们。在他的眼里,别人的一言一行,只有观察来的,是最真实的。问来的东西,就有某种掩饰过了的,过滤过了的,渗透着许多水份。这跟职业:记者,靠的是采访,动的是嘴——问;画家,靠的是观察,静的是眼——看。不无关系。
他一直站在窗口边,观察着人群。忽然有一个人影,在他的眼皮底下跳跃着。那个人,虽然离得那么远,且是他的俯视观察来的。但在他的眼里,那个人的身材,在这群人堆里,是最苗条修长的,仪态优雅大方,气质与众不同。虽然,衣衫褴褛,头发凌乱得像有个鸟窝。但在他的眼里,她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从她的行走里,不是一般的模特学校里能培训得出的那种步伐,她有高巧的模特步和姿态。只有像他这样的职业:画家,才能看得出她的不平凡的模特生涯。他想像她这样的人,为什么在这样的小镇里独自行走着,且衣着如此蓝缕,不堪入目。他想到这,马上跑下楼,冲出大酒店,想看个明白。引入他的眼里,她是赤着脚,裤脚口像把老扫帚,更多的像是拖把,衫袖口几乎像块揩桌布,后裤裆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胸部一边敝开着,乳房,丰满的乳房,裸露着。满身乌黑。不用多说,她是疯子无疑。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毛病。他用手擦着眼睛,想看个明白,人家早已不在他的眼目。他站在那里,足足呆了好长好长时间,是一个小朋友撞着了他,使他清醒过来。那个小朋友,看着他,有点害怕的样子。像他这样的装束,不吓着小孩子才怪呢。在这小镇里,还有找得出比他长的头发束着小辫子的男子吗?还有找得出让他那种披着黑风衣戴着墨镜穿着锃亮的尖头皮鞋的人吗?还有找得出让他满身透着艺术家气息的人吗?在小孩子的眼里,他的形象,跟电视里的黑社会头目没什么两样。他尽量装出和蔼慈祥可亲的心态,问小朋友:“请问小朋友,刚在那个女的,住在什么地方?”小朋友总没想到有人会问疯子的住所。他以为他问的刚走过去的他的娘,说:“这是我妈,我家住在桥上街。”克文有点不相信,疯子还有这么大的儿子。说:“那你妈,到什么地方去?”“上船。”克文知道,小朋友意会错了,忙重新问:“我问的是那个赤脚很脏的姑娘?”克文特意标明他的眼光,是个姑娘。“那个疯子?”“嗯。”“她没固定住的地方。”“她没家?”“不知道。人家都说她是画家的老婆。”克文愣了。“画家的老婆。”克文自言自语着。他想重新看看她,问小朋友:“你知道她会上哪里去了?”“老街。”小朋友知道他不是这里的人,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她的。她的故事版本,起码有几十种。光从什么地方来,就有几十种分类。几乎没一个人真正知道她的来龙去脉。毕竟她在这个小镇里,呆的时间,真正意义上没疯的时间,就是一天。那一天,是她走进小镇的第一天。一个陌生人,走进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小镇,谁能记住她?小朋友忙边说边指着老街口,说:“你一直往前走,一定能找到她。”“谢谢,谢谢你,小朋友。”克文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匆匆地走向老街。路上有好几个妇人的眼睛,死死地瞅着他。克文不知道为什么她们用同样的眼光,看他。好像他是个天外来客。妇人顾不了那么多,问他:“到三蒜岛去吧。”克文本来想吃了早餐,再到三蒜岛去写生。过去听女朋友说,那里的小岛,有一个悬崖削壁,落差很大的沙滩。很迷人。还有一块很大的岩石,在沙滩前列着,爬上去,站在那儿,感觉从未有过的美妙。海水,一阵阵袭来,撞击着悬崖的绝壁,咆吼着。一阵阵退回去,看上去很温柔,无声无息。女朋友还说:你去那里作画,一定画得比你什么时候画的都好都美。克文当初的第一眼,就是从女朋友不同的角度,拍摄的照片,欣赏那里的风光美景。那里确实很美,使得弗奥理有机可趁。因为这里仅仅是一对小青年,拍照合影是最普通不过了的事情,要想获得自然,肩搭着肩,没一点不轨出格的地方。有张卫生同志的手,怀抱着女朋友的腰际,使得克文醋意了好一阵子。未婚妻解释了好久,才使克文原谅了她。正像女朋友说的,人家是老外的儿子。克文要想不原谅这对狗男女(用现在克文的话来说),也找不出她们的不洁。何况你没千里眼,你能证明她们有什么出格越轨的行为吗?
克文在老街上转悠了一圈,没见那个姑娘。等到他回到大酒店想吃早餐时,这里的服务员,同样用傻了的眼神,看着他,告诉他,这里不供应早餐。他重新上老街,找那个画家的老婆。还是没找到她。克文只好坐在一家小吃店,面朝着老街。要了一碗花生汤,二只咸圆。克文一边吃着,一边双眼转悠着。发现小吃店的老板,不时地盯着他,好像他付不起这顿早餐似的。克文觉得这里的人的眼光,还是他的装束,所产生出这种长久的好奇。反过来,克文自己对这种好奇产生出浓厚的兴趣。不想直接问老板,先作一铺垫:“老板,你这样看着我,是不是觉得我付不起这顿早餐?”老板即刻红着脸,忙解释:“不是,不是这样的。”“那我的装束使你这样看着我?”“不是,不是这样的。”老板只有这样一句话。克文接着问:“那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防我比防贼还厉害似地?”老板涨红着脸,不得不作解释:“我一看到你,我以为有个鬼魂复活了。”“这怎能讲?”“你看到过街上有个女孩,疯疯癫癫的女孩?”“我正想打听你她的下落呢?”“你是她家里的什么人?”“我不认识她。”老板叹了一口气。克文说:“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你知道她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一年前,这个女孩跟一个像你这样的小伙子,来到我的小吃店,吃早餐。穿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且人长得也太像。背着画板。听说吃了早餐上三蒜岛,那个男的为了救她,被浪头卷走了。”克文知道,为什么人家说她是画家的老婆。他抬头的一瞬间,发现她从他的视野里一显而过。他忙付了钱,冲出。没发现她。克文在老街转悠了好长时间,不见她的影子。老街,路是用石条铺的,街面是用石条砌的,窗楣是用石条当的,瓦片是用石条压的。所有的东西,离不开石条。老街,才称得上它是中国的“东方巴黎圣母院”之美誉。走到街的尽头,只见有几个妇人,盯着他好久,问他:三蒜岛去不去?克文一看时间不早了,还是去三蒜岛。克文从大酒店里背起画板,拿着画箱。跟在妇人的身后。妇人不时地转过身子来,瞟克文几眼,好像克文中途会溜走了一样。